他快死的时候总是在想,章璎那时候,原来这么疼啊。
原来这就是被穿透琵琶骨的滋味。
他后来受了许多刑,却没有一场刑罚带来的痛苦能比得上琵琶骨两侧的伤。
因为琵琶骨两侧的伤,好像连进了心脏。
他的肩膀发疼的时候,心脏也跟着疼。
他已经想不起来第一次见到章璎时候章璎是什么样子了。
年少时候的爱和恨同样鲜明,都给了一个叫章璎的人,等到他长大了,真正成为一个有担当的男人,他已经没有了爱,也不敢再去恨,心肺涌动的愧疚几乎将他吞没。如果不是他,章璎兴许到现在还能好好地活着,而不是在生死的边缘痛苦挣扎。
记忆中的章璎很瘦弱。
他还记得戚淮娶走章璎的那一天,章璎悲哀的神情。
章璎追了出去。
他把他带回来,刺穿了那具瘦骨嶙峋的身体。
仇人不是仇人,高高在上的父亲也没有那么好。
是他的错,他总希望得到原谅,但章璎不会原谅他。
如果有人这样对待他,他会将那个人剥皮拆骨。
可笑他一辈子到死的时候受了刑,才懂得了什么叫做将心比心。
于是他恨不得辽人的手段再酷烈一点。
至少不要让他清醒地痛苦。
辽人从他口中没有得到任何消息,手段刑罚用得差不多,便割下了他的头颅。
但他们已经不会再大肆挑动大规模的战争。
辽人说是误杀,中原只能忍气吞声。
周旖东的头颅被高高挂在了辽军的城墙上。
群情激愤。
究竟是什么人把辽人的探子放进来,连累了十几条性命?
然而追查下去,却发现放进内鬼的人正是朝廷派来的某一位文官。
这位官员头脑简单,他安插进来探子,并非与辽人勾结,而是因为收受了贿赂,他根本不清楚那探子的身份。
第156章
如此一来,军队与官员的矛盾更甚,积少成多,积怨成恨,为平军心,戚淮迫于无奈斩杀了那名文官,那文官却是丞相王寅的亲弟弟,王寅废了一个儿子王梓,又没了一个弟弟,挟制朝廷与边将势不两立,若原来还有国舅卫琴从中调和,但在南迁的时候卫琴业已病重去世,南方的这个小朝廷王寅独揽大权,太尉明柯都说不上什么话,已经有了告老还乡的念头,这一干臣子中忠心的死去,墙头草的依然是墙头草,奸佞依然是奸佞,人人有各自的章法,围着这一亩三分地争夺。王寅为了报复,故意克扣下来军队的粮草,以至于前线将士无粮可食,军中已经渐渐许多人有了清君侧的念头,李徵高高在上,被一并瞒着鼓里。戚淮已压不下去暴动的士兵。
若干年的国度,无数的朝代都亡于内斗。
人们总是在事情发生后总结教训,却永远不吸取教训,历史由此才得以周而复始,永无止境。
而那作为诱饵被杀的辽人探子,被辽人记了一等功勋。
这一切都归功于辽国荻青的部署。
但他们的两位大将军,甚至还有皇帝却都不在宫中。
就在中原的小南朝摇摇欲坠,军心不稳,清君侧的旗帜高高举起,连戚淮也无力压制,仅存的这一亩三分地也乱成一团的时候,辽人的少帝带着他的仆从与两位将军刚刚到了阿里图。
他们一路走的很慢。
小心翼翼,还要防止没完没了走漏风声后的刺杀。
等到了阿里图的时候,已经到了春天。
阿里图不再下雪。
春天是万物复苏的季节。
燕平四年的春天。
大街上人来人往,少帝一行深鼻高目,混迹其中不算突出。
他们来此已经很久,章璎的消息很容易打听。
小镇,骆驼,黄沙和铃铛。
还有女人们飞舞的纱裙。
干裂的土地上有一两处茶肆。
他们在阁楼上远远地看,章璎被一个白发男人搀扶着下了马车。
茶肆里有人在讲故事,也有人在听故事。
这是章璎难得的乐趣。
他还喜欢去戏馆子。
当然这里的戏院比不上中原,但他还是在某些重合的文化中找到了故土的影子。
星稀月明,待那二人归去,阁楼上的一行依然没有移开眼珠。
萧烈心痛欲裂。
一切都由他造成,而他已经没办法去弥补。
如果他能保住李宴,章璎又怎么会铤而走险?
说到底在他心里,并没有把章璎放在什么重要的位置。
章璎看起来过的很好,他曾是汉土的阉宦,辽国的男妾,如今在这被俗世遗忘的一角过的惬意又自在,除了看起来消瘦些,眉眼却明亮有光。
时间过的太久,他们都老了。
只有章璎还没有。
岁月似乎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任何痕迹。
而他本便大他许多,又常年没下过战场,倒是看起来像他的父亲了。
第157章
这位辽国说一不二的大将军难得在自己差点娶了的男妾面前生出了自卑感,幽绿色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人的影子渐渐消失,蓦然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耶律德让化名萧让,依然如当年做短打装扮,只是如今身上少年气息退去,身形挺拔高大,俨然有一代雄主之姿,常年的征战让他比过往看起来冷漠肃杀,但骨子里依然是当年那个善谋好动的少年。
“李宴死了,他应该很伤心。”
耶律德让这样说。
骨左骨右互相对视一眼,都不知该接什么话。
祝蔚摸了摸鼻子咳嗽一声,“陛下,这人也看到了,您要不就先回去,宫里还有许多大事处理呢。”
他花花肠子多,骨右早就知道,抢先一步道,“陛下,您可不能听这个人的,咱们若是走了,他肯定会留下来,谁知道他会对公子做什么。”
骨右口中的公子便是章璎了。
祝蔚被说中心事,恶狠狠地瞪了骨右一眼,骨右毫不客气地回瞪过去。
祝蔚咬着后槽牙。
这个骨右还想在大牢里再挖三年地道?
骨右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打定了心思不能让他如愿,耶律德让不知这二人的弯弯绕绕,盯着章璎的背影看了良久,终于道,“我虽不能久留,但明儿还是想找他说说话,他心里因李宴的事怪我恨我,我得与他说清楚,还有我这舅舅,也该为当初做过的事向他亲口道歉。”
萧烈闷头饮了一口酒。
一夜贪欢的代价太大了。
他惨白着脸,不敢在回忆过去。
他的心好像也随着章璎的离开死去了。
月光照进来,一行人各自怀着心思,终等到第二天的太阳。
今儿天气很好,章璎换了一个地方。
他带着西木在戏园子听戏。
找祝泠子看病的人很多,他并不能时时刻刻陪伴他。
戏台子唱着新编的戏,讲的是亡于内乱的前朝和皇帝身边祸国妖妃的戏码。
这是从遥远的汉土来的戏班子。
他们的前朝便是汉人的前朝。
无论哪国的百姓对战争都并不敏感,说到底他们相互也没有多少仇恨,被上层勾带着,傀儡一般耍弄。
那妖妃最后自尽了。
与“霸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倒是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台下掌声雷动。
人类的悲欢总是相通,抛却政治立场,两国的百姓究竟有什么区别呢?
更何况辽国有许多汉土逃亡而来的汉人。
名震天下的萧氏一族便是如此,辽土的汉人并未低人一等。
下一场戏,却是开始唱那暴君和他身边的阉宦了。
章璎有些意兴阑珊。
话本子写的那暴君李景杀人无数,身边有一阉宦助纣为虐,二人最终自食恶果。
野史说那阉宦也不只是阉宦,甚至是君王的塌上宠,在汉土自然无人敢这样大肆编排,但在这遥远的异国他乡,没有政治的阻碍,人们乐于见得汉国皇室遗臭万年。
西木年纪太小,看不懂戏,转头问章璎,“这个皇帝那么坏,宦官为什么要帮他?可见那宦官也是坏人。”
章璎摇头,郑重教西木道,“傻孩子,等你长大了就知道,有时候眼见未必为实。”
章璎的目光落在那饰演暴君的戏子身上,透过那一身明黄的戏服,记忆回到了许多年前在宫中的夏天。
他被李景一脚踹到了屁股,捂着屁股在他面前讨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