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了人,陛下也该回去了。”
耶律德让急急解释,“李宴之事是我疏忽,若非我安排疏漏,他也不会......他是我手中的棋子,我又怎么会刻意让活棋走死?”
章璎声音冷漠,“陛下从来不把人的命当回事,那也不必把章璎当回事了。”
耶律德让忽然觉得,他无论在章璎面前说什么话,都像极了语无伦次的辩解。
于是他不再说些让章璎生气的话。
他还没有想清楚眼下该说什么话,章璎却先于他开口了,“眼下战乱不休,黎民受难,若陛下愿意,至少短期内别再掀起战乱,留百姓一口喘息之机,将来若能成为天下共主,肯善待两国百姓,尊汉制,循汉法,延汉庙,章璎铭感五内。当年我曾在父亲面前许下宏愿,愿做赴汤蹈火之人,如今却已精疲力竭,自顾尚且不暇,除这三言两语相赠,再无别的力量。倘若陛下依我所言,必得后世称颂,可为千古一帝。”
耶律德让沉沉看向章璎。
究竟是什么让他即便到了现在还在为唾骂他的天下人请命?
他分明才看了一出羞辱编排自己的戏。
直到很久以后耶律德让才明白,戏子是黎民,天子亦是黎民,江山之重担,非至恶至善者不能久居。
他对章璎郑重允诺,“我以神明为誓,绝不主动掀起战乱,但若有朝一日汉室将乱,我必一统山河,尊汉制法,循汉礼乐,延续汉庙,绝不伤百姓分毫,若违此誓,人神共诛之。”
第160章
章璎笑了声。
更朝迭代的事情史书上见的还少吗?
三千里江河日月顷刻便换了主人,新的王朝业将走向新的末日,如此循环往复,倒显得他们这些人执着了。
他年若汉室不济,苍生受难,辽人入关,天下大统,仿汉制,习汉字,文化共存,文明相融,百姓有一个大同天下,桃李园外是辽是汉倒也不必区别分明。
而这大同天下又能撑过几百年岁?
到时候又是一番生灵涂炭,千年之后是否还是汉家天下?
周而复始,永无止境。
可笑他执着了一辈子护着皇室,到快死的时候才想明白了根本。
江河日月以人为本,皇室不过是逐利之工具。
水能载之,也能覆灭之。
眼下他看这辽国少主,竟隐约有天下共主之势了。
“陛下记着今日的话。”章璎这样说。
耶律德让点头,“你们常常讲的一句话,君无戏言。”
君王无戏言,但到底会后悔。
“你身上的病症,我穷极天下,也会寻来解药,你莫忧虑,终有一日会与常人没有不同。”
章璎摇头,“我早与常人不同了,也无甚可奢望。”
耶律德让忍不住道,“若真有入关的一天,我一定杀了李徵,杀了所有待你不好的人,他们算不得什么百姓。”
章璎盯着他手中的刀,“你我早已国仇家恨,又何必为我再开杀戒?我已不愿再卷入风云,你们且争且夺,莫伤了无辜人便好。”
耶律德让叹息,“你变了很多,我还是喜欢叫你维依。”
章璎神情恍惚,良久说道,“太阳也有落山的时刻。”
他已找回了自己,叫什么名字,从何处来也便不再重要了。
他无父母,也不欲知父母。
他无子嗣,也不欲育子嗣。
他无姓名,也不欲有姓名。
他一无所有,却因章珞的那一封绝笔,知自己的归处,或许黄土日月相伴,远离尘世喧嚣,此地便是他的将来。
人若是不再执着,痛苦便会放下大半。
“章璎,你身边的人很多,但你的真心可给过什么人?”
耶律德让忍不住问。
他想得到一个答案。
他想知道这个轻飘飘的人,心脏有没有放进去一个人的重量。
章璎的目光落在远处散场的那扮演暴君的戏子身上,脑海浮现短短几个字一一
往事不可追。
入宫之后,当戚寒舟成为他的过去,谁成了他当年的现在?
许多事他已不敢深想,自欺欺人,得过且过。
“给过。”
至于什么人?
章璎恍惚地想,总是生不逢时。
他出生的时候,他老了。
他到他身边的时候,他死了。
而那被他封在记忆中的小西河王,如今褪去了颜色,像一幅失真的画。
耶律德让观他神情,终于道,“知你不是铁石心肠,我输的心服口服。”
活人比不过死人。
他们拱手道别,知此一别或许永生不能见面。
耶律德让临走前说,“若我能入主中原,必不会让你活得如此委屈,至少愚昧的百姓,应当知道你为他们做了什么。他李徵为了维护皇室的面子不敢公开,我可不怕。天地日月共鉴,我从不掩埋罪孽,也不怕彰示真相。”
章璎似乎在想别的事情,他有些出神,甚至没有听清楚对方说了什么。
耶律德让也没有再说一遍。
他们拱手告别,耶律德让回到失魂落魄的萧烈身边佯装自在,“人见过了,咱们也该回去了。”
他又回头看向祝蔚,“你如何想?”
祝蔚眨了眨眼睛,“我见这地方山清水秀,正是养老的好地方。”
耶律德让笑了,“若有一日天下一统,你自然可以来此卸甲归田。你不去与他说说话?”
祝蔚百无聊赖,“我跟着来此也就是远远看看,见这美人还活着,总比死了强。”
他不肯承认,旁人也不戳穿。
祝蔚没有留下来。
他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或许将来战事真正停歇,此地确实是一养老的好去处。
有美酒,有江湖。
还有一个薄命的美人。
第161章
后来,他们都离开了,好像他们从未曾来过。
萧烈回去之后一心投身战场,从此他身边再没有人敢提起那个名字。
萧山偶尔还会记起来那个叫做李宴的可怜皇子。
但没有人告诉他那个孩子的遭遇,于是他渐渐也遗忘了童年的玩伴。
祝蔚依然做着他的将军,他在等着最后的一场恶战。
耶律德让遵守诺言,并没有主动出兵,但这中原汉国的小朝廷,已经独木难支了。
周旖东的死算得上一个分水岭。
军人与朝廷的矛盾日积月累,终于爆发出来。
戚淮也在等,等着最后的一场恶战。
太尉辞官返乡,卫琴年前病故,王寅一手遮天,曾经新帝登基后的三座大山,如今只剩下了一个真正的奸佞,朝政早已乌烟瘴气,即便前线战士们清君侧的传闻日盛,李徵一人却没有办法除去王寅,整个士大夫为首的文官集团层层拥护,他总不能杀了所有的文官。
直到这时候他才明白,章璎的存在有多么难得可贵。
一切都晚了。
燕平四年冬,前线的士兵不再守着前线,而是打着清君侧的名义入都城胁迫皇帝清除王寅。
士大夫集团官官相护。
王寅稳立大殿,巍然不倒。
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朝野上下除了这群只手遮天的士大夫,还有许多被边缘化的官员,他们看透了如今的时局,有人辞官有人自杀,也有人干脆站在了前线士兵的那一方。
戚淮威望不如从前,早已压不住手下的兵。
李徵暴怒。
他如今并非全心全意维护王寅,还没有认识到问题所在,而是认为小西河王管不好手下的兵,人们不知道他们的皇帝早就疯魔,一心认为自己的权威被一群下贱的士兵践踏,合理的请求不被许可,请愿的三百余名士兵迎来的是禁卫军鲜红的火箭。
三百士兵尽死。
死在了火雨之中,凄惨无比。
他们来的时候还怀揣着对君王的希望,却没有想到他们在效忠的君王口中不过是一群“下贱的士兵”。
三百多条为皇室在沙场拼杀的人命在烈焰中翻滚痛号,浓烟滚滚,大火冲天,到了第二日,已经只剩下了一地断肢残臂了。
他们没有死在战场,而是死在了自己的君主手中。
滑天下之大稽。
他们是谁的父亲,谁的儿子,是哪家深闺的梦中人?
最小的不过十四五岁。
他们铁骨铮铮的生命在君王眼中碎薄如纸,过往的功勋被抹杀,只剩下刺目的反军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