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光风霁月 第91章

第一个人是他的好外甥。

但戚淮的力气可比耶律德让大多了,他毫不怀疑戚淮若不住手,自己会被打死在这里。

他活该。

萧烈目光落在章璎身上,神情痛楚。

如果能换章璎醒来,他即便被殴打千次万次又算得了什么?

戚淮踉踉跄跄从萧烈身上爬起来,喉咙的铁锈味漫溢口腔,目光从萧烈与祝蔚身上扫过,一字一句道,“他若是有个万一,我拼了这条命,也要拉你们下去陪葬!”

祝蔚站直了身子,敏感地察觉戚淮不是在说假话。

但到底他冤枉。

他可没对章璎做什么。

可戚淮眼下已经听不进去任何话了。

戚淮眼前皆是红色的血气,经久的痛楚细细密密网似地缠上来,从他的头缠到他的脚。

他的血液仿佛冻结,四肢也开始僵硬。

眼前的众人变成一晃而过的虚影,只有那处沉眠的章璎是真实的。

戚淮又来晚了。

他总是迟到。

他们约定的日子,他从来没有按时到达过,后来有一天,章璎对戚淮说,你如果再迟到,我便不理你了。

于是在戚淮生辰那天,章璎在东城门处等他。

戚淮没有迟到。

一整夜火树银花不灭。

可他这一生,只有那一次没有迟到,往后一步晚了,步步皆晚,回头已过了半辈子,还有谁在原来的地方等他呢?

第170章

章璎始终昏睡。

他没有醒来,也未曾死去。

仿佛这痛苦的世道他已无所留恋。

长长来路,漫漫归途,林花谢了春红,从出生便是悲剧,如今这群人围着他落下两滴鳄鱼泪来,又如何能让他动容?

浑身是伤的小西河王走到章璎的身边,半蹲下昂藏身躯,小心翼翼地握住他冰冷的手,眼球的血丝仿佛要迸裂。

祝泠子与祝蔚对视一眼,率先开口,“此事艰险,我不能保证你能活着,我甚至也不能保证你付出生命之后,他也能活着,若非他眼下如此状况,我不会放手一搏。”

祝蔚看着戏,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当初种下的因,会得到今日的果。

他希望章璎能回来,却又开始对自己的宿敌生出同情之心。

萧烈甚至没有发言的权利。

他像野兽一样占有章璎的身体,却从未得到过他的心,直到章璎在他眼前垂危的时候,才终于顿悟过来,强权也有夺不走的东西。

他以为章璎是风筝。

但章璎不是。

他是有血有肉,展翅翱翔的鸟。

戚淮会为了章璎放弃一切,他可以吗?

萧烈苦涩地笑了,他的卑劣无处遁形。

小西河王坚定的声音回响在耳畔,“没关系,这辈子若活不成,我们还有下辈子。”

章璎曾经说,下辈子他希望有父有母,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最好有个名字。 “章明礼,若我死了,下辈子,我就做那个给你取名字的人。”

他们眼下是朋友。

曾经却是互相喜欢过的人。

只是一个人的喜欢太早,一个人的喜欢太晚。

若有下辈子,他们还是注定要错过,便由他来做那个早的人。

章璎对发生的事浑然不知。

他太累了。

如今好不容易能够长眠。

他甚至不愿意醒来。

在他香甜的梦里有家人,有朋友,有爱人,他不愿醒来面对这个一无所有的世界。

他潇洒在阿里图无病无灾地过了最后的日子,如今已是强弩之末了。

戚淮握住他的手。

章璎的身体已经无法运行内力,往后也不能再动武功。

否则那蛊虫也不是没有解开的法子。

万事皆休,小西河王已经尽力护着自己国家的百姓,但蛊虫作祟,总会影响他的判断,也会影响到他的力量。

祝蔚当年下毒的时候是铁了心想废了他。

这世上没有人能忍受蛊虫的折磨活到现在。

但戚淮忍住了。

他忍的狼狈,忍的可怜,忍的满腹痛苦。

子蛊只有一只。

母蛊却有数千只,早已与他的血脉相连。

章璎的蛊虫能诱出,而他身上的东西,却只能想办法用内功逼出五脏六腑,避开要害部位,然后砍断它。

如今他已不需要征战,所以似乎弃肢求生才是唯一的法子。

但这个问题,他得等到章璎醒来问问章璎。

一一如果那时候他们都还活着的话。

戚淮亲了亲毫无所觉的章璎。

唇瓣触碰,可笑竟是他们这许多年来最亲密的接触。

章璎的唇瓣是冰的。

也是软的。

小西河王从心里发出长长的叹息声。

章璎,你是否希望我还活着?

第171章

章璎的手臂被祝泠子小心翼翼割裂出了一道口子。

他的手腕发青发白,唇瓣干涸枯黄,不长的生命就要萎谢,睫毛紧紧地闭合,任由外头的人们痛断肝肠,也牵不起沉睡的人分毫情绪。

戚淮也割裂自己的手臂。

他什么都没有想。

大脑一片空白,跌宕的前生须臾断却,茫茫黑夜中一簇簇火树银花绽放开。

青色的血滴答而下。

他的鼻尖能嗅到腐烂的腥气,无数子蛊从他的四肢百脉食髓知味地争相奔涌,沿着青色粘稠的液体撕开伤口。

空气寂静,人们不敢发出多余的声音。

数双眼睛盯着榻上的章璎,他们不知道章璎体内的母蛊是否会有反应,也不知道章璎体内的母蛊会多久才有反应。

或许直到小西河王青血流干,白白搭进一条性命,也不见得章璎便能有救。

戚淮的视线渐渐模糊,杂沓的声音漂浮远去,他忍受这蛊虫太久,对撕心裂肺的痛苦早已习以为常,如今反而不觉疼痛,他习惯性地伸手抓了抓,却两手空空。

他这一生总是在不断失去。

父亲去了,母亲去了,西河王师没了,他誓死守卫的国家也没了。

最后能用命守着的只剩下一个章璎。

若干年后的人们谈及当年一段往事,也许会漫不经心说一句,“戚淮啊,那个出卖汉室的将军。”

帝王无道,百姓无知,于是天下无将。

他与章璎,生时若不能相逢,死后做一对叛将阉宦,名字放在一起遗臭万年,也算得上生生世世。

温蓝死了,章珞死了。

章珩出了家。

他们这群大宅院一同长大的小孩儿各自都迎来半生的结局。

而他自己的结局又是什么?

他的意识困进了一道道白光。

昏昏沉沉无法睁开眼睛,似是魂魄飘浮进了黄泉鬼道,前方有一道影子在风沙中郁郁独行,步伐飞快。

他喊了一声章明礼。

那道影子脚步顿下来,回头露出狰狞的脸和嘴。

戚淮跪了下来,痛哭流涕。

幻象退去,眼前的狰狞恶鬼变作当年章璎意气风发的模样,啧啧怪笑,漆风在他脚下狂舞,“你身背万人性命,死后注定要投胎畜生道,与他本便不是同路人。”

戚淮心中想,世人瞎了眼睛,错将璞玉当败絮,然而阳间一切又怎会瞒过地府?

“他是何路?我又是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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