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飞冲天。
经过金不戮的手,火红金鱼如附上了神灵,瞬间活了。飘摇灵动,直冲云霄。风来吹不歪它,相撞碰不散它。一抹艳红点缀悠悠黛青,扶摇而翩翩,驰骋蓝天。
晴日似火,它便是火旁跳动的精灵。无为而有的,悠悠上了最高那层天。跃过其他风筝,俯视着下方粼粼河面,如神女腕间长绫。
这凌空盛况已被其他游客发现。有人专门停下脚步,只为看看这两个仙童一样的翩翩少年,和他们手里一线牵的金鱼飞仙。
还有人有样学样,把伙伴抱了起来、甚至高高举起,觉得这样一定就可以放飞更高的风筝。但没有温€€的手劲儿和耐力,风筝不见得有多高,抱一阵就跑不动了。
只有少数人似乎明白了真谛:“那风筝,高手调过吧。”
一时间嘻嘻哈哈,惊叹阵阵。
温€€对金不戮咬耳朵,自得极了:“当然是高手。南海魔杰铸手家小公子来着。”
金不戮也注意到周围目光,有些赧然。兀自专注€€着笔直的风筝线,上下抖动线轮。
温€€收过一只手来勾那个线轮,还不时自我惊叹:“真的好高啊。”
微张双唇,望向蓝天,又回头看看怀里操控线轮的金不戮。声音都有些梦幻,眼里闪着欣喜。
金不戮却有些紧张:“只怕再高就收不住了。”
“怎么会。”温€€紧了紧抱着他的手,“飞得再高,表哥也给阿辽把它抓回来。”
金不戮听他在颊边吹气一样的声音,有点好笑:“看把你厉害的,还要上天了不成。”
温€€眼里又透出那种黠慧的光:“信不信?信不信?”说着就往起抛他。
金不戮忙抓紧他肩膀:“信信信€€€€!怕了你了。”
收了线。温€€找了处柔软草地,把金不戮放了。又去捡回拐杖。坐他身边,假装擦了把额头,嫌弃道:“沉。”
其实他膂力内力都强,哪有一滴汗。倒是金不戮,鼻尖已经沁出些汗珠,学他昨晚戏谑:“我这山一般壮硕的身躯,当然沉了。”
温€€笑了:“等表哥再练几年。到时候力大无敌,阿辽就算真是座小铁山,我也抱你跑遍全姑苏。”
金不戮噗嗤一笑,垂着眼,抚摸金鱼风筝:“谁要你抱了。”
间或有游人到他们身后缩头缩脑地看。€€€€€€€€了一阵,有个开朗的走上前来:“两位小公子,敢问这风筝玩儿完了还卖吗?我出一吊钱转买€€€€两吊也可。”
温€€冲金不戮眨眨眼,小声说:“我半吊钱买的。”
金不戮并不说话。只是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摸着风筝的龙骨和绸布。
他的手纤长瘦削却不柴,直而匀称,显得灵活有力道。虎口内侧一圈薄薄的茧子。
温€€常年习武受训,剑柄、暗器、刀叉棍戟都没少摸。指尖、关节内侧、掌心和虎口全有一层茧子。
他不明白金不戮这娇气小少爷的手怎么也有这许多茧子。握着他的手,用手指肚轻轻挠着那些茧子。想着是不是常年铸造锻打,攥铁锤钳子攥的?便捏了捏。
然后抬头对来人说:“对不住。我弟舍不得。”
金不戮看了他一眼,默默把手抽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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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走时,远处河堤传来些诡异声音,似哭喊嘶叫。
有人群慢慢聚集。
温€€和金不戮都不是爱扎堆的性子,但事发所经路边,不想看也看见了。
人群围堵,两个大汉正扭着一名衣衫褴褛的中年妇人拖打。旁边一身着绫罗的姑娘,面容姣好,扑在扭打的人身上。一边拼命扯开大汉的手,另一边却又被那妇女厮打,哭得梨花带雨。
旁边有一歪斜小轿。轿旁站着个衣衫艳丽的妇人,抱着肩膀冷眼旁观。
情景十分诡异,不能分清敌友。唯有哭喊嘶叫犀利刺耳。
那穷妇人一会儿高喊:“你这没良心的小蹄子,忘本败家啊!”
一会儿又喊:“你弟快要饿死了啊!”
一会儿还喊:“天杀的我可怜的女儿€€€€”
那姑娘只是哭泣。倒是那些大汉拼命护着她:“躲开点!看伤了脸!”又骂那中年妇人:“滚!你这疯婆子再敢靠近,打断你的腿!”
远远地,旁观的艳丽妇人开口了:“当时说好了,一手交人一手交钱,单子开好便银钱两讫。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找打,我可不客气了。我们家的姑娘,也不是白白给人欺负的。”
感谢一旁围观百姓,慢慢补齐了所有信息。这穷妇人是刘嫂,那旁观妇人是雷妈妈。
老刘家徒四壁,有三女两男,实在无力负担。最终决定将大女儿卖至烟花巷,就是那身着绫罗的姑娘。
卖的是一口价,刘家拿钱后便和姑娘全无瓜葛。雷妈妈花大工夫把刘姑娘一番培育,今年方得接客,成了头牌的苗子。名声传了出去,老刘家便又偷偷找来了。以弟弟仍然吃不饱饭为由,让刘姑娘偷偷拿钱补贴家里。
和老家仍有瓜葛,乃此行之大忌。偷偷拿钱养人,更是不被允许。雷妈妈发现后对刘嫂一通好打。可刘家非但并未停手,还将一笔账算在大女儿头上。认为她现在鱼跃龙门,得见公子豪孙,竟然不肯补贴家里,实在太过没良心。一时间又觉得女儿沦落风尘,也是可怜得很。
另一边,刘姑娘也记着弟弟妹妹的可爱与可怜,家里的可恨与可憎。矛盾将她撕成了两个人。
于是,在这大好春光里,在刘姑娘接了条子要奔赴姑苏府衙吃酒的半途中,上演了这番人间惨剧。
听完凄惨过往,围观百姓顿时啧啧声起。有骂刘家的,有同情刘姑娘的,有骂雷妈妈的。
更有甚者一竿子打死,感叹天下乌鸦一般黑,没有一个好东西。
金不戮暗含了口闷气,手都轻轻发抖。想挤上前去帮忙做些什么,却发觉动不了€€€€
他和温€€是牵手而立的。温€€没跟着他动,他也没法挪得太靠前。
温€€非但没动,简直毫不动容。面容淡漠,眼神冷漠。只是睐着前方。并不同情,也不猎奇,也无不耐烦。
仿佛对面是一团透明的雾气。那嘶喊哭闹,那啧啧人群,都是水泡而已。
金不戮心头微微一动:这孩子好冷。
小小年纪,面对如此群情激愤,他连个反应都没有。竟是全然漠视。
或者说,对于不关心的事,他天生有种平静淡漠的能力。
温€€发觉金不戮在看自己了,凑近了笑笑:“走么?陪我回客栈拿衣服好不好。”
这样一笑,那层淡漠才化了,涌上眼的又是澄澈的喜悦。尘世喧嚣无碍,他只关注自己所感兴趣的那幅画。
金不戮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怔怔地被他拉着,走开了。
如此,便固定了两人的节目安排。白天睡到日上三竿,出去玩赏春光,午饭前向游一方点个卯。夜里一起吃过饭,便同去做维摩宗的勘验和考校。忙到深夜才回客栈休息。
温€€自己的换洗衣裳也拿到了手,便不穿金不戮的了。只是每日仍旧和他同榻而眠,同餐而食。一刻也不分开,仿佛俩人被糯米浆糊黏一块儿了。
金鱼风筝被金不戮挂在床对面。白墙之上硕大的鲜红金亮,配一抹若有若无的黛青。夕阳照来,浮起河岸青草的柔软的梦。
这样一直持续三天,终出了些状况。
第43章 42. 凶残考验
今夜考校的,是澄水堂唯薪道长。当地道场杠把子,手下教众几万人。暗暗掌握了整个江南的奇门遁甲。
唯薪与维摩宗暗通款曲,分享手中千万消息,更兼与中原颍川一代维摩宗的分堂主交好,是相当重要的角色。
澄水堂不大,但布置井井有条。
前半部分是道场,设三清殿、元君殿、斗姥神君殿和财神殿。总之涉及到人间生老病死富贵发财的殿,都有。供信众尽情追求心中慰藉。
后院则是小小庭院,唯薪道长带几名亲信居住于此。
温€€带着金不戮深夜到访。其时前院山门已闭,后院灯火寂寂。勘察一番,并无异状。
金不戮觉得今日无比顺当,想必不会再有什么新鲜事,可以收工了。
温€€不以为然,冲他眨眨眼睛,指向后院天井正中央。那里有一方石质莲花形水渠盖,悄然贴在地上。
金不戮见他和自己斗智,思忖片刻:“你是说这盖子太大了?”
温€€抿嘴点点头。何止太大,简直是个门。摆在中央,是明显的空城计。
他把金不戮藏好,自己先悄然行去,伏地听了听。然后用剑柄一搬、一支,再一扭€€€€
吱呀呀,莲花盖子挑起来了。
他探身进去看了片刻,便纵身跃下。
金不戮紧张他摔到,又担心他跳进脏水里,心里骤然一提。
不过也只是片刻。而后温€€便干干净净跃上来。揽着他重新跳下,又把盖子挪回原位。
金不戮原以为本次要洗下水澡了,可竟然落在了平地上€€€€
莲花盖下是一片下水渠不假。可水渠只是中间一点通路。在水渠边侧方,竟然有一扇木门。赫然是个暗室了。周围干燥而干净,一丝异味也无。
“牛鼻子的密室搞在这么个地方,肯定没好事。”温€€说着,小心打开木门。
从玄关进入右拐,是个静室。既没有床,也没有椅子。只有一张矮桌,一方通顶书架。地上大面积铺着木板,正中间一莲形香插,一山形灯座。
连个蒲团也没有,显然是席地而坐的意思。
果然是出家人的朴素。
温€€在四处轻轻敲打,观察有无其他暗格。
金不戮则对书敏感,先行去看。只见书架中间陈列一方奇怪小铜像,一盒线香,若干经书。
只是这些书,也太……
还没来得及说哪里不对劲,木门声响,有人来了。
四下空旷,唯有书架可容藏身。温€€揽住金不戮一跃而上,和他一起叠在书架顶端。
他小声道:“不要担心,牛鼻子念经你便睡觉。等他念完,我们就出去。”
金不戮仰躺在窄窄木板上,的确也无事可做。抬眼看了看摞在自己身上的温€€。
温€€俯身爬在他身上,握着他的腰。双目如炬,正密切注视玄关入口。既十分机警,又令人心安。
金碧不戮深觉自己帮不上什么忙,便准备闭目养神了。
只听脚步踢踏,来了个四十多岁的老道。容颜肃穆,一把长髯,很是有点仙风道骨。温€€和金不戮之前听过别人描述,知他就是唯薪本人。
唯薪先亮了灯,又从书架上拿了支线香。看样子是准备参悟天地之道。
可他并未盘膝而坐,点完香便出去了。
温€€对金不戮使了个眼色,先行跃下,勘察是否适合出去。
金不戮不敢乱动,只能侧头看他。眼见他谨慎地往出窥探,陡然间变了神色,又快速跃回来,重新伏在金不戮身上。
并且,眼神很古怪地,动了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