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行仍旧一脸慵懒,听罢,冲爨莫扬转过身。见他全神戒备的样子,笑了:“怕叔叔以大欺小?”
爨莫扬远远地拱手:“沈叔叔。莫扬失礼了。”
却并未对今日之事多加解释€€€€在别人家长辈面前,有什么好解释?
只是说:“莫扬一人做事一人当,和明月山庄其他人无关。”
沈知行也不回应。找了个半边尚好的椅子坐下,轻轻一叹:“莫扬,你是个好孩子。第一眼见到你,我就喜欢你。”
爨莫扬听闻此言,并无喜悦。反而以更加用力的姿态握紧了刀。
果然,沈知行话锋一转:“若无断剑一事,想必你我能做个忘年交。”
“沈叔叔要抢我杀姊凶器?”
沈知行摇摇头。从怀中掏出酒壶,拧开喝了一口:“不戮也是个好孩子。现在成了孤儿,可怜得很。他爹爹道场期间,我什么也不做。”
爨莫扬的心已经沉入谷底。
沈知行的声音陡然提高:“但是,梅尘剑对我而言,有个无可放弃的理由。金老堡主丧事之后,叔叔我只能说声对不住了。将来有一日,我定会到明月山庄向爨老爷子赔罪。”
此言一出,明月山庄所有人的双目都已染成血红。
金家道场结束之日,便是沈知行动手之时。
快剑沈知行从未公开想要一样东西。如今一开口,恐怕是血洗明月山庄也要拿到梅尘断剑了。
爨莫扬丝毫不惧:“莫扬不才,誓死护卫此剑!明月山庄上下一心,绝不会有半句懦弱之言!”
沈知行沉声道:“叔叔我愿与你同仇敌忾,一同寻找凶手。但这剑,我一定要拿回去。”
揣酒壶回怀中时,于无人知晓处用指尖触碰一方信封。
岩祝大笑起来:“择日不如撞日。既然大家都到齐了,我也想看看闻名天下的沈护法,能不能走出麒麟镇!”
他匪帮出身,有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悍气。虽是见识过沈知行的厉害,却全然不惧。
那笑声十分爽朗,持续历久。到最后开始变得尖锐,凄凉,甚至不像人类。
笑声之外,簌簌响动。就听四合楼下方尖叫不断,窗外更见人流奔逃。
红红绿绿的轨迹从四面八方蜿蜒而来,汇一片,匍匐上了楼。
岩祝的招牌蛇蝎花毯又来了。
他回到岭南,更加如鱼得水。指挥蛇虫将二楼层层包裹。
爨莫扬一方个个改守势为攻,是想在今日,借南部枭雄实力强劲之时,干脆殊死一搏,将大魔宗右护法永远留在麒麟镇。
维摩宗众弟子立刻改变阵势,以沈知行为中心,围成圈向外防御。
窦胡抱起木范婕和苏梨,将两个小姑娘护在怀中,打算拼死相护。
咔哒一声,木质声响。沈知行身下的半张椅子,终于裂了。
他站了起来。
生死对峙的片刻,只有温€€一人,突然失神。
他心底突然冒出个声音:阿辽知道今天是我轮岗。一会儿会去道场看我的。
第100章 99. 梅尘落梅枝
许久之后,麒麟镇都流传着一个传说:
那日仲夏午前,日头正高,暑气将盛。四合楼那满街满楼的毒蛇蝎子啊,淹没了人啦。
如果没有那个少年的话€€€€
“住手!”
是一声中气十足的呐喊,却糯着一把南国特有的柔软。更带有声音之主的温柔,以及少年人的沙。
似一朵雨露之花开于岩浆崩裂的瞬间,金不戮站在四合楼下。
金不戮不惧毒蛇蝎子,高喝之后,拄着拐杖大踏步走进茶楼。身后跟着的虎伯和阿鹰倒是在紧张地驱赶蛇蝎。
岩祝急忙口哨呼啸,蛇蝎花毯立刻辟出一条小路。金不戮便借这条路从容上了二楼。于战火之中站定,腰杆笔直如标枪,瘦削的小小身躯里充满了倔强的力量。像一株定海神针,压制万丈狂涛。
温€€在一旁看着,只觉得眼睛都转不开了。担心自己闹了这一出惹阿辽生气,却又忍不住想叫阿辽,想让他看看自己。
终究是忍不住,喊了一声:“阿辽€€€€”
金不戮也在寻温€€,只看了一眼,立刻盯住他身上几处挂彩的地方,眸光闪烁不安与关切。
光是这眼神,已令温€€心中甜丝丝的了。
但金不戮很快别开目光,冲沈知行喊了声沈叔叔。然后按照众人辈分、年龄依次唤了莫扬哥,岩氏的哥哥们……
一圈下来,直到窦胡大哥和小婕妹妹都叫了,还问候了苏梨的情况,就是一声都没搭理温€€。
温€€却觉得一股暖流自心头痒痒地滚过€€€€若金不戮郑重其事,按序叫一声温少侠,那才大事不妙呢。
他不由过去拉住金不戮的手,笑着说:“阿辽别怕。我没事。”
还在暗处轻轻捏了几下。
明月山庄的几个人差点没气爆。
岩祝更是直接开口:“果然是一代少年英雄,审时度势无人能及。在南海地头上,及时对地主动手动脚。”
金不戮耳垂微红,横了温€€一眼,抽手走向岩祝和爨莫扬:“岩祝三哥,莫扬哥。对不住,我招待得不好。”
岩祝顿觉无趣:“阿辽少爷,我不是这个意思。”
爨莫扬苦笑:“这次将事闹大了,是我失算。阿辽,沈叔叔十分疼你,你莫要担心。”
说罢看向沈知行,意思要把金不戮摒除在外,其他人另找时间继续算账。
金不戮不等沈知行反应,立刻说:“怎么算闹大呢。天下再大的事又怎敌得过人命?少€€姐姐遭奸人所害,梅尘断剑正是凶器。莫扬哥你拼命护着,又有什么错?之前我对你,还只是因亲近而来的难过与同情。而今爹爹去世,更是感同身受。若换做我是你,对此剑,恐怕也没有第二个选择了。”
爨莫扬闻言动容,握住金不戮的手。
金不戮此言一出,维摩宗众人,包括沈知行,无不暗暗沉下了心。
金家虽然远不及大小魔宗的地位,但金不戮是本地地主,更得双方帮忙操持丧事,按理说应该不偏不倚。可如今他话语里全部向着爨氏,怎能不令维摩宗众人心中波涛汹涌。
小七干脆说出了声:“不是啊不戮,这剑是我师父的!”
只有温€€,仍然定定看着金不戮,眼神专注而信任。似等一封必有回复的信件。
金不戮轻轻回握了一下爨莫扬便松手,转身对小七说:“小七说的是。”
而后走到沈知行面前,拱手道:“沈叔叔,这柄剑我最熟悉。当年顾大侠托剑、留剑,我虽年少,不曾件件亲历。却终究是由我爹爹亲口吩咐、由我亲手将剑从南海带至杭州的。如今爹爹西去,这剑的来龙去脉,便只有我最熟悉了€€€€我作证,这剑,确然是顾大侠赠与沈叔叔的信物!”
轻轻一叹:“去年孤山派顾大侠写信,托我爹爹将梅尘断剑送到杭州沈叔叔手里。爹爹便选了我护剑送剑。证明确有此事的书信,正在沈叔叔手中。顾大侠本是想了结旧事。可终究,我护剑不利,反而惹下重重事由。”
沈知行立刻明白金不戮有说和之意,当下转忧为欣慰,拍着他的肩膀安慰:“好孩子,那些事都不是你的错。叔叔不该在你家门口动手。”
温€€更是担心金不戮卷入其中,道:“阿辽不要这么说。剑送走,你便履行了顾大侠所托。其他事都和你没关系了。”
金不戮望着温€€一笑:“谢谢你,小€€。如今我孤身一人。若有个由头,能使你们都常来看我,便好了。”
这话令在场所有人疑惑。
金不戮却并未停,接着道:“既然梅尘断剑于我们三方都有莫大关联。又是沈叔叔和莫扬哥都不能舍弃的信物。不戮斗胆拜托一件事€€€€”
此言一毕,不是对着在场诸人,却是对着金家堡方向。金不戮放下拐杖,跪拜道:“爹爹。孩儿不肖,今日擅自做个决定,恳请爹爹应允€€€€将梅尘断剑长置于金家堡!”
这是个极其大胆的决定。
梅尘断剑的意义已经远超一个信物。纵然维摩宗和明月山庄都在极力争夺,但无论哪一方暂时拿到此剑,定然都有无穷祸事在后。
如此一看,若能将其放于一个双方都信任的中间地点,未尝不是个好的选择。
但此剑断而杀人,已是一大煞器。更因涉及大小魔宗争执,江湖中人避之不及。
就算有人不忌讳这些、不怕大小魔宗,愿意代为存剑。可如何能让这双方均安心托付,还可随时平和造访?
这样的玄妙之地,哪里比梅尘剑的诞生地€€€€金家堡,更合适?
金不戮自己也知此决定非同一般。
从此以后,金家堡的名字,在江湖中便与大小魔宗紧紧联在一起。
魔宗一日不灭,金家堡也将因大小魔宗微妙的关系,永远如行刀刃之上。
他表情却是轻松,甚至愉快,望向沈知行道:“沈叔叔往后可常常看见这剑,也能顺便来教诲不戮一二了。”
话音未落,眼中挂上水雾:“沈叔叔愿意将梅尘剑托付于金家堡么?”
沈知行已动容。
他对金不戮,早因顾白而亲近异常。又想到这孩子身世凄惨,在孝期还要这般斡旋,不由心生疼爱。将人扶起来,安抚道:“好孩子,让你操心了。”
沈知行是对垒双方最强的长辈。他肯松口,一切便好说了。
金不戮走到爨莫扬身前,动荡目光又是那般复杂而难以言说:“莫扬哥,少€€姐姐之仇,我也辗转难忘。我知道自己没资格,却仍然厚着脸皮问一句€€€€可否将这凶器留给我做个提点?使我莫忘少€€姐姐音容笑貌,更记住这不共戴天的仇恨。”
言辞未毕,已忍不住流了泪。
爨莫扬早已握住他的手,什么都没有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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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家为老堡主准备的道场,于五月下旬结束。道场一闭,丧痛便只是金不戮一人的功课了。
梅尘断剑存放大礼,便于道场关闭的第二日举行。
南海夏日多雨,粘热阴雨自清晨便开始。
风吹连绵,连带海浪翻涌,一波推着一波冲撞到金家堡森森壁垒之上。炸开万朵银花,重新归于辽阔碧波。
参加断剑存放之礼,明月山庄自然是爨莫扬出头,独自撑伞站在雨中。
维摩宗这边则由沈知行带头,温€€撑伞在身后跟着。师徒二人共同参与这断剑重逢与告别的仪式。
金不戮由阿鹰撑伞伴着,虎伯亲自背着,带大家上了金家堡至尊至秘的禁地€€€€金泰夫妇祭堂。
金泰与唐滢滢的灵位,安置于金家堡顶端的一座三层碉楼。
碉楼位于金家堡最后一处院落,也是规屿最高一处高地。
院内精致幽深,碉楼耸然独立,砖石结构、素雅外表,显得小而坚固。俯瞰一方碧波,自有不可侵犯的气势。
楼内用具井然,顶层布置清雅,有两间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