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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至岛上,干涸了半年的泪,再次雨一般扑簌簌掉落。
东安洲丝毫没有变化。
与金家堡一事发生前相比,没有丝毫变化。
雪白的汉白玉祭台,秩序井然的森森墓碑。只有翠柏更翠,青山更苍。
就连那些石碑,都一如既往地光洁,连半条破损痕迹都不见。
金不戮来到先祖金胜南墓前。
曾因维摩宗和孤山弟子相斗而拦腰断掉的石碑恢复如常。
碑体光洁,碑上题字雄浑古朴,正是原先的样貌。连一条断痕都不见。
又到金泰夫妇合葬墓前。
金泰夫妇墓碑曾被大力震断,又遭利器所伤,千疮百孔。
而今石碑巍然矗立,疮孔不见。十朵金不戮亲手所绘的描金雕花,精致如旧,不曾有丝毫损毁。
金不戮激动之余,一座墓碑一座墓碑地看。也是座座恢复如常。
重做新的墓碑并不难,难在”如常”二字。
每一座墓碑、每一寸土地,无不恢复。擦平了一切伤痕,仿佛灾难从未发生过一样。
东安洲没有焕然一新。它只是痊愈了。
如受伤之前,带着沧桑,带着浑厚,甚至岁月的留痕都不曾一变。
就连土地、砖缝石角,也一寸血污都不曾留下。更别说刀枪剑弩造成的外伤。
要将如此巨大的墓园恢复如常,已经不易。要让它像以前一模一样,无一点突兀,甚至连一点点“新”都显不出来,这背后不仅是能工巧匠的彻夜劳作,更有多少心血在里头。
这心血,一点一滴,都是爨莫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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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不戮工匠世家出身,对此更比别人清楚百倍。
望着经过爨莫扬亲自督建如常的墓园,再想自己这半年来所受到的悉心照料。只觉内心翻腾,直直跪了下去。
爨莫扬急忙将他扶起来:“阿辽不要这般。”
金不戮哭得已经说不完整话了:“我,我哪……莫扬哥……我哪配得上你如此费心……我,我不配……”
爨莫扬扶他到一旁坐下,帮他擦干眼泪:“阿辽,不准这样说。你我情义,怎能提一个‘配’字。”
金不戮望着他深如两泓碧水般的眸子,半晌无法言语。
最后,斩钉截铁地立誓:“莫扬哥,我金不戮的命,今后便拴在你的手里。金家堡、我本人,全部任你差遣。无论刀山火海还是地狱天堂,只要你一声吩咐,就算万死千伤、散尽家财、粉身碎骨,我皱一下眉头,就不得好死。”
爨莫扬见他双目绽出从未有过的决绝,惊得笑了:“不许说这种话。谁要你做这些了。”
金不戮认真望住他:“我心意如此。我欠莫扬哥的,做牛做马定要偿还。”
爨莫扬沉下面色:“阿辽再说还不还的,我要生气了。难道你我之间,只有债和还?”
金不戮垂下倔强的眼眸,仍然小声道:“总之就是那般了。你明白的。”
爨莫扬头一次见他这么倔,被他逗笑了。想了想,道:“好,那我有一件事,要阿辽答应。”
金不戮立刻肃然抬眸,等候吩咐的军人一般,决绝地看住爨莫扬。
爨莫扬笑着望住他:“我要阿辽陪我回家去。”
金不戮一愣,显然很意外。可很快便果断道:“好。莫扬哥要我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爨莫扬啧啧两声:“阿辽这般模样,我倒不想你跑来跑去了€€€€我只是不想你一人留在这里,想要你去南宁州散散心。”
金不戮道:“若莫扬哥有吩咐,不戮便是万死千伤,也在所不辞。但千万莫要再挂心我。经过这一回€€€€”
说着,他望向先祖碑林和苍苍翠柏,悠悠道:“我再也不会那般傻了。”
爨莫扬见他态度坚强,言辞淡然,心伤似已完全恢复。便不再勉强他。
“阿辽,我知你舍不得离开金家堡,也不勉强你马上离开。但千万记着€€€€一切有我。”
金不戮点点头,垂下眼皮,隐住眸光,掩住了两汪暗流纠结的潭。
爨莫扬又道:“我明日便启程了。”
他没有明说,但金不戮很明白€€€€中秋要到了,爨莫扬需要提前回到明月山庄。
因为,中秋第二日,便是爨少€€的忌日。
今年爨少€€的忌日更加特别。爨莫扬必须回去。
今年,阿鹰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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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不戮和爨莫扬从东安洲回到了规屿。特意多走走,多聊聊。
行至规屿偏后,经过一株巨大的龙眼树。
那树有一点歪脖,树干凸出一块。在一片秀美的树木中显得突兀。
金不戮望着这株歪脖龙眼树,定定站住了。
小时候,他常和阿鹰一起爬这株树。
或者言,是阿鹰背着他爬这株树。
阿鹰比金不戮大四岁。和他一起,被师父救来金家堡。
所以,自金不戮懂事前,便和阿鹰相识了。
金不戮的腿,小时候真的曾瘸过一阵。经师父救治,才渐渐痊愈。
腿瘸时,他行动不便,又性格孤僻,周围没有要好的朋友。
阿鹰便是他的朋友。
阿鹰因为身份特别,隔一段时间便要偷偷溜出去找方黠习武。因此,虽然开朗外向,却也没有太亲密的玩伴。便天天抱着小小的金不戮在规屿跑上跑下。
两人是名副其实的贴身好友。
阿鹰会功夫,上窜下跳甚为利索。
这歪脖龙眼树一个凸起,正好让他借力一蹬,蹿到树冠上。
阿鹰便常常背着金不戮,借力一蹬,蹿上去。
他摘龙眼给金不戮吃。给他讲笑话。抱着他满规屿疯跑。
金泰常和虎伯吕剑吾站在一处,远望着笑。
吕剑吾偶尔还要呵斥一声:“阿鹰小心些,莫要摔了少爷。”
阿鹰定会哈哈一笑:“摔不到他!知道为什么吗?我会在摔倒之前垫少爷下面去。我是个上等可靠的大肉垫!”
小小的金不戮啥也不明白,就知道阿鹰当了肉垫了。拍着小手哈哈哈跟着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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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歪脖龙眼树还在。爹爹和虎伯站立的台阶还在。
却物是人非。
金不戮眼前又浮现出阿鹰死前那笑意深深的眼睛,和曾经的“我不后悔”。
便不自觉地,手搭在龙眼树上。抚摸阿鹰曾经踏过的地方,再也舍不得松开。
忍不住地想:阿鹰尸身现在云南。不知会被如何对待……
“阿辽。”爨莫扬的声音传来。
金不戮顿觉自己失态,敛了心神,回望过去。
爨莫扬拉着金不戮的手,在龙眼树下坐了。
清朗的声音,少有地悠悠辽远起来:“你知道么?小时候阿姊经常和我打架。”
金不戮听他骤然讲到爨少€€,有些紧张。
爨少€€大仇虽然得报。但被抓住的凶手是阿鹰。
因阿鹰身份特殊,爨莫扬从未和金不戮明着提起过此事。
而今突然说起,金不戮不知莫扬哥意下如何,小心翼翼,凝神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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爨莫扬见他专注的模样,只是笑笑,轻轻揉揉他的头顶。娓娓地说€€€€
“我比阿姊小两岁。她是江湖儿女,又十分外向。小时候我力气不如她,抢玩具、抢吃的……我都是后面那个。爹又疼女儿,说男孩挨两下揍稀松平常,根本不管我。
“可是,不论我俩怎么打。只要有外人欺负我,阿姊定然第一个冲上去护着我。就算是爹想要教训我,阿姊都拦着,不准他打我。
“后来我力气大了,个子高了,武艺也厉害了,便是我护着她了。谁惹了阿姊,哪怕只是多看她一眼,只要阿姊不情愿,我定要狠狠地教训那人一顿。久而久之,便没有人敢冒犯她了。
“阿姊打不过我,便开始唠叨我。有时候说我太懒,有时候说我吃太多,找一切话头逗我。可她也跟我说贴心的话。有一天,她说俄里送了一朵好美的花给她。那花极为罕见,需在太阳刚升起时去山巅采,瞬间便会错过。俄里为了给她采花,在山顶冻了一晚上,手都冻红了,眉毛眼睛上全是霜。阿姊说起这件事,眼睛亮亮的,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姑娘。
“后来,又有了济南景家的婚事。我不想娶素未谋面的姑娘。阿姊便说,这件事交给她。她去和那景大小姐聊聊。一定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帮我了结这件事。
“就这样,我们一起去了江南。一路上都是坐船。阿姊好开心,一天换好几套新衣裳,要我帮她选最美的,选定之前不准俄里见她。我知道,她是想穿好了再给俄里看,却故意装作不理他。其实,俄里也知道。
“我以为会有很多时间和阿姊一起。一起坐很久很久的船,走很多很多的路,看一辈子最美的江河,摘世上最美最稀罕的花。我以为能一直护着她,直到把她交到俄里手里。
“可是……以后,再也不会有人说我懒、说我吃太多。也再不会有人跑过来问我,哪条裙子最美了。我……再也再也见不到阿姊了。也再见不到俄里了。”
爨莫扬一向坚强,说话铿锵利落。金不戮从未见他倾诉这样多的心里话,更不知他和爨少€€的这些往事。
抬眼望去,爨莫扬双眼泛红,有泪光隐隐闪动。
金不戮想起爨少€€音容笑貌,想起这一场无妄之灾,也泪流满面。心中早已矛盾得血流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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爨莫扬回过头:“阿辽,为你换衣时,我见过你背后的雄鹰刺青。阿鹰背后也有一只。”
金不戮心下大骇。直直怔在当场,不知要作何反应。
心里想着:莫扬哥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