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洛阳,沈知行早对“仇先生”说过要断臂。
沈知行想起了此事,想到当时还将他“错认”成顾白。赶紧解释:“先生莫要多想,我只是觉得罪业深重。”
顾白有些咬牙切齿:“为什么不肯跪皇上。为什么自己找死。”
沈知行对上他的眸光,只觉心脏被击中,有片刻恍惚。
他强行晃晃脑袋,让自己清醒些。无所谓地一笑:“原来先生也是来劝知行跪的。是这样,若我跪了……”
“你这样做你要找的人就会满意了?!”顾白听也不听,直接打断。声音似一匹绸缎,过恸得都要撕裂了。
沈知行面色一黯:“我没想过‘他’会满意。我只是觉得,这么做,‘他’心里能好受点。”
“为什么?!你自残,你要找的人心里会好受?!你是怎么想的!又是怎么想‘他’的!”顾白大喊出声。
他开始还能伪装暗哑嗓音,到最后越喊音色越清亮。宛如玉箫流水,更带着哭腔。
沈知行听了这声音,整个人都冻在当场。不可思议地看住对面:“你,你……你是……”
“不错!我是!”
顾白一把拽下头套,露出本来面容。银白的长发倏然散落,飘在胸前和身后,如一匹冰凝的瀑布。
他狠狠将头套扔在地上:“你要死便去远远的地方死!为什么要在我面前做这等事?!”
说到最后已撑不住了。捂着脸,贴着墙壁,缓缓蹲下身去。
沈知行僵在当场。似看到大梦成真。一时震惊,一时不信,最后便是浓浓的心疼和欣喜,整个面庞都亮了。
他从牢门探出左臂,想要摸摸顾白,安抚安抚他。全然忘了自己身处牢狱之中,手臂也没了一条。
“小小白,不要哭了。来,让我好好看看。”
顾白躲着他的手:“你以为自己为了魔宗断臂我便会原谅简易遥?不,我只能更恨魔宗!我也恨你!”
“小小白,我没有为了别人。我是为了你啊……”
“我可没要你自残!如今你还找死?分明是怕我报仇杀简易遥!”
沈知行是在哄,也是在劝。温柔怜爱得像安抚一只愤怒的小动物:“小小白,没有的事。我没有为了任何人,我只为你。”
顾白望着他空荡荡的右臂,凄凉地笑了:“只为我?你就要死了,还什么只为我?!”
沈知行听了这句,整个人都愣住了。只有双眼转动,里面透出些绝处逢生的狂喜。
可他还不敢直接说出心里话,只小心地问:“……小小白,你不想我死,对不对?不生我的气了?生气也没事。若你要想报仇,我便随时站在这里,绝不躲开。”
顾白看住了他,眼神里不知是什么情绪:“若我不要你的命,却只要简易遥的命呢。”
沈知行大大一怔,随即紧张道:“我来赎罪!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好不好?”
顾白突然说不下去了。
捂着脸。似是在哭,又似崩溃。任沈知行在牢门内如何劝慰也无法消解。
压抑和崩溃了半天,他无力地放下手,靠着墙壁坐下。如投降了那般,整个人都颓然落败:“好,既然你不舍得魔宗的人死。那你退出魔宗,永远留在平安治陪着我。”
沈知行狂点头:“好!皇帝本来也是这么安排的!我留下来陪你!”
“永远留下,再也不走?”
“再也不走!再也不丢下你一个人!再也不会像当年那般!天塌下来我都不走了!”
顾白含泪看着他:“可是你要向皇帝下跪。”
沈知行忙不迭道:“那有什么?当然可以!我去向皇帝下跪,求他饶我一命,也不让他在我脸上刺字!”
顾白又看了他一阵,突然放弃了似的:“我怎能如此折辱你?你最讨厌这种事,下跪定然是委屈的。
“先不必急。皇帝说了给两个月时间,我去叫萧梧岐想办法。”
沈知行陡然有种获得大赦的痛哭欲望,眼泪也随着话语一起涌出:“小小白,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别的委屈又算什么?听萧大人说你近来身体不好,莫为了我太费心。”
顾白不明所以地笑了声。看住沈知行,万般幽怨,万般哀愁,仿佛受过风雨摧残的花:
“你宁可叛离魔宗,宁可死,宁可给别人下跪€€€€也不准我去杀你师兄。”
留下这句,便怅然离开了。
第238章 234. 他是想要我的命
维摩宗大宗主简易遥南下。
江湖中无人知道他是如何行动的,简易遥已站在万象行大门前。
身边并未带众多随从,只带了年轻的壬字堂探子温€€。
万字行大家长万四爷€€€€万玉柠,亲自出门来接。
温€€从来没见过万玉柠。
听他叫了声“易遥”,温€€的神思顷刻间飞回少时姑苏的讲武试艺小坛。
那日爨莫扬、赵廷宴缠斗许久未分胜负,温€€意欲借敲锣小童子的手打断比试。
彼时,曾从高高的二层看阁上传出个声音帮忙叫停,说道“该喝茶了”。
那声音好听而舒朗,温柔却有力。温€€事后问去,听闻说话的是万四爷。不由好奇:那胖子声音倒是好听。
€€€€他原以为,钱行的老大至少是个体格富态的丰腴之人。
如今听到这声“易遥”,温€€立刻多看了万玉柠几眼。
只见他身姿飘然,衣着雍容。重纱衣裳,白生生的面庞。站在万象行大门之下,宛如将整个季节定在了牡丹盛开之时。富贵是真的富贵,但哪里有半分丰腴之态了?
万玉柠对温€€有印象。见他打量自己,便冲他颔首一笑。
温€€抱拳行礼,心中想着:万四爷竟如此风采华贵。难怪能和我简师父能做朋友。
他夫人得是什么模样,才能配得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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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玉柠将简易遥请进了花厅,侍卫魏青云在旁相陪。
简易遥一落座便开门见山:“玉柠,仇先生是不是顾白。”
万玉柠垂下妙目,用茶杯盖子撇着浮茶:“易遥,万字行的规矩……”
简易遥直接打断:“我要一个准话€€€€仇先生是不是顾白。”
不仅万玉柠和魏青云惊诧。就连一旁的温€€也被简易遥反常之态骇得一凛。
万玉柠肃起神色:“易遥,知行的事,我知道你不痛快。但万字行的规矩不能破。”
简易遥冷冷一笑。身形不动,掌下稍微用力,座椅扶手已经碎成齑粉。
他拍拍手上粉尘:“沈知行要受黥刑。你们都知道了吧。”
这话一出,万玉柠和魏青云俱没太大的反应。
温€€却心头一震,轻轻退了一步。
他还不知道。
他一路跟来,只是照顾简师父起居、认真办事,鞍前马后地尽心尽力。根本没听说过师父要受这等奇耻大辱。
现在他才明白,为何简师父突然急着南下。落脚邺京连坐也没坐,径直带来到了万象行。
更明白为何此次南下,简师父如行军打仗一般,秘密带了许多人手,却一丝也不声张。
简师父要救我师父。温€€想。
要是救不了我师父,他宁可和所有人拼了!
明白了来万象行的特殊意义,温€€不由全神戒备。提气准备迎接一场苦战。
另一边也在急想:怎么做可以救我师父?
芮雅怎么说的?小七他们知道了没?萧梧岐也没动作么?!阿辽吓坏了吧?
一时间脑中混乱,心头怦怦直跳。好像下一刻便要去刺王杀驾了。
魏青云站在万玉柠身后,也隐隐提气,脚踏罡步,已然做好迎接简易遥突然发难的准备。
万玉柠却一动不动。静静望着简易遥,眼中流露出只有朋友间才有的怜悯和同情。
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青云,你先出去。”
魏青云极不情愿,却对万玉柠有十分的信任,也不愿驳他面子。不放心地看了简易遥和温€€几眼,不甘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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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青云一走,万玉柠立刻将目光移向温€€。
简易遥没打算让温€€离开:“他是阿行的徒弟。”
万玉柠又看了简易遥片刻,放弃了似的轻叹了声:“知行出事,我也一直在运作打听。听闻皇帝见过他后才判的黥刑€€€€皇帝不想要知行的性命。只是知行不肯跪他。”
简易遥根本不回应,只继续方才的问题:“玉柠,我只要你一句答复,仇先生是不是顾白。十多年来是不是他通过万字行和吕剑吾暗通消息,针对维摩宗设下重重杀局。”
万玉柠紧抿着嘴唇,流露出倔犟。
简易遥眸光冷色一闪,似有冰雪凝结:“若你不说,莫要怪朋友无情。”
说罢,看向窗外。
温€€不由跟着往外看。
那里有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儿正在玩耍。
刚出门的魏青云本在花厅之外严备相守,明显怕万玉柠出事。但见到那小孩,却走上前去陪他玩了一下。还紧张地将他抱起,交到保姆手中。意思是让保姆快将他带走。
万玉柠注意到简易遥的眼神方向,惊道:“易遥,你?”
简易遥看回万玉柠:“万遗这孩子已经长这么大了€€€€若是万字行三老知道他的生身父亲是谁,还会将他当做万字行遗宝一般疼爱,甚至将他当成万字行下一代的大家长辅佐么?”
万玉柠平静华美的脸,终于因紧张而突然发红。
他不可置信地盯住简易遥,又快速看了眼温€€。意含警惕,更有委屈和难过。
温€€在旁听了这些,更仔细地看了看那孩子,又看看万玉柠,再看看魏青云。豁地明白了:
那小孩是万玉柠的儿子。
可又……不是万玉柠亲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