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行提到的信物便是他身上的金锁片。温€€自小带在身上,也曾在无人的深夜偷想过留下锁片的父母是什么人。今天突然听说要将金锁片交给顾白辨认,却让他有些踟蹰地想:
万一我真的是孤山派之后,师父和简师父便算是我的仇人了。
可是……当年孤山之祸,孤山派鹰系之外的其他支弟子便没错了么?
顾白当年是掌剑弟子,本该执掌门派。其他支的弟子以顾白之名去行狠事,却瞒着他,连个招呼都不同他打,终将事情闹大,搞得顾白措手不及。
就算要报仇,也得经过掌剑师兄同意吧?
灵虚那事之后,师父留在杭州没走,只为了给顾白道歉么?只怕他自己都不愿明说,他是为了护着孤山派€€€€有我师父在杭州,宗内就没人敢再伤孤山。只是后来为了救顾白,我师父性子向来便是那样,情急又杀上去了……
那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绣花枕头将事情闹大,自己却没本事收场,只知道撺掇顾白硬碰硬,逼得他自戕。从开始到最后,他们有没有问过掌剑师兄本人是什么想法啊?
还名门正派咧。试想若我宗发生同类事,谁敢绕过简师父乱来?!
说一千道一万,那帮绣花枕头根本没将顾白放在眼里。
不过……究其根本,我两位师父确然难逃干系。若我,若我是……我该……
一时之间,温€€好生为难。怔怔看着顾白,又看看四周,目光有些发直,始终做不到将金锁片拿出。
他甚至开始走神地想:师父还不知道,金锁片我早送给阿辽了。这次还是阿辽亲手为我戴回来的呢。
阿辽叫我戴着金锁片来……莫不是冥冥之中的天意?
忽而又想到:阿辽最敬重我师父,又同顾白相识。也敬重吕剑吾,亲近阿鹰。
要是他知道我可能同孤山有关,会不会更喜欢我了?
也不知这算什么道理,温€€想到这些,心中突然不再发怵。镇静地将金锁片摘下,攥了攥,而后递给顾白。
顾白毫无介怀,伸手便接。手掌向上,掌纹反复纠缠。
温€€看到他的手,一时间有些分心:顾白连手都这样好看。
他也是个可怜人。
试想,若我和阿辽碰见这种事……
不会的!我同阿辽心意相通,不管碰见了什么天大的事也绝不会搞成如此地步!
就在各人复杂的目光下,反射着月辉的金锁片交到了顾白手中。
顾白一眼便见金锁片上有块平整,没花纹也没刻字,明显是被人捏的。狐疑地朝温€€看去。
温€€没什么特别的表情:“这里原刻有晚辈的生辰八字,抹掉了。”
说完这句,忽看到鬼面小顾白的身体滞了滞。小顾白本也走上近前,似要随顾白一起看金锁片,这么一滞之后,又转身去看旁边了。
沈知行在后面嗔道:“你这孩子调皮捣蛋,怎么自己把生辰抹了?算了,直接说给顾前辈听吧。”
温€€没马上开口,却快速看了眼简易遥。
简易遥正靠在沈知行肩头。神情平和,眼中暗含鼓励,显然是认同沈知行的每一句话。
温€€心中一动:简师父知道……
他一直知道我可能同孤山派有关。
可他从不介意我的身份,还收我做了关门弟子。
想到这些,温€€又多看了简易遥一眼。然后走到顾白身边,低声向他一人报了自己的生辰。
顾白知晓了温€€生辰特殊,在大年初一,孤山之战那年只两岁。细细回想当年孤山的弟子、同门、事发那日来孤山的访客……
当时,孤山派弟子中最小的就是阿鹰,刚入师门,重伤后被方黠救走。
孤山弟子之外是尚未拜师的金不戮,将满三岁,随母亲一起上山,在那场恶斗中伤了腿和背,由顾白亲自抱走。
如温€€这般幼小的孩子,生辰还如此特殊,顾白却没有印象。
再回想当日,吊唁灵虚真人的访客倒是有几人留宿孤山。
但那时顾白里里外外操持丧事、打理门厅,更因背负“里通外敌”的骂名有意避世,未曾留意有哪个熟人带了这么个两岁的小娃娃来山上。
温€€为什么会留在西湖边?
他是被父母有意丢在那里,还是父母受孤山之战波及被害了?
抑或只是巧合,那日他偶然同父母失散。后来孤山四周大乱,骨肉就此分别?
顾白又翻来覆去地看那金锁片,见其上是祥云、梅花仙鹤、“平安如意”等纹样,乃是普通人家常见的吉祥图案,杭州一带自不例外,难以凭借一块金锁片便说温€€是否孤山派的后人……
时间静静地流淌,不少人屏息凝神,望着顾白的一颦一簇,随着他手中的金锁片翻动而目光闪烁。
顾白对温€€的一句判,对所有人来说都意义非凡。
对温€€来说自是改写他的一生,只要顾白说句“温€€是我孤山后人”,他的剑尖儿便要对准两位师父了。
对沈知行和简易遥何尝不是如此?纵然他们早知温€€同孤山有关,但一手带大的孩子到底什么身份,知晓身份后的孩子会是什么反应,在如此危急的情形之下,对谁来说都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对金不戮更不用提,小€€突然和他有了如此关联,让他的心简直要跳出嗓子眼儿了。
顾白知道自己的论断举足轻重,便看了眼温€€。温€€正紧张地瞪着眼睛呢€€€€他自然关心自己同孤山的关系,却更怕顾白不管三七二十一胡乱下判断。
若是温€€自己,保不齐会这么做。管他真的假的,直接判“温€€就是孤山派的后人”又怎样?
现在孤山派势单力薄,温€€先前又那般放肆,不逮着个机会拉拢和教训怎么成?
一个陌生人的身世有什么了不起?就算判错了,以后再说不小心看花眼了,又能如何?
是以,温€€本是个沉稳的性子,今天却藏不住心事。小孩子一般大大地瞪着眼睛,警惕地盯住顾白,澄澈的眸子里分明是紧张和害怕。
顾白又看了看沈知行和简易遥。
沈知行自不必说。简易遥竟没什么特殊的反应,只淡淡避开眸光,不与顾白对视。
从仇人身上收回目光,顾白再次沉吟良久,最后将金锁片还给温€€,平淡道了句:“孩子,我无法论断你的身份。你是否要替维摩宗杀我,便自行判断吧。”
第317章 306. 猩红与银白
温€€万没想到顾白一开口竟是坦坦荡荡的一句€€€€“无法论断”。
他并未因这结果而有太多想法,却因顾白的选择而吃惊。望着顾白坦诚到透明的双眸,连剑都提不起来了。
金不戮担心温€€做出非常之举,赶紧跃上前道:“小€€……温€€贤弟!不论你是否孤山派的后人,都与孤山颇有渊源!”
温€€还在暗自咀嚼这一切。一向伶牙俐齿的人,眼神竟愣愣的,不懂得回答。
金不戮怕他酝酿着发狠,急得不行:“温贤弟,我师父好冤枉的!刚你也听说了,维摩宗伤我孤山在先,后又有门人推逼我师父。我师父两相为难、无路可退。不管你和孤山派有没有关系,都不要再伤我师父了!”
作为鹰系弟子,金不戮从小到大竟没听过“里通外敌”的那些狠毒说法,更不知师父和鹰系一支曾遭同门那般嫌弃。想想小时候的所见所闻,他自然明白了师父、虎伯和阿鹰为自己无忧长大而扛下了多少。
思及师父、虎伯、阿鹰之恩,更念及他们所受的委屈,金不戮感激又心疼,牢牢拦在顾白身前,谁也不要谁靠近。
顾白听闻徒儿所言,也不由想起往事。同门的催逼、风暴般的指责、身为掌剑弟子却被架上“罪人”之架。乃至天真活泼的师弟、侄儿也被扣上“叛徒”的帽子……
十几年再也回不去的复仇之路,同门之情没见多少,却只见转嫁的仇恨。
但他早习惯了那些,不管心中多难,顾白也刚硬地对金不戮道:“莫在仇人面前流泪。”
顾白的声音好听,即便情绪愤懑,也如珍珠落玉盘一般悦耳,更让人心生怜爱。
沈知行听到那声音,心尖儿都在发颤:“小小白,不要哭!有我在,不会叫人欺负你们师徒!”
顾白自嘲地笑笑:“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哭了。”
沈知行赶忙道:“好的,你没有哭!我家小小白最是坚强€€€€可是……既然今日说开了,能不能告诉我,这些年你是怎么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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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山一战之后不久便是中秋,沈知行曾抱着小温€€去月白楼等候,希望顾白能再出现。
他想着,能被小小白一剑杀死,也很好。
为了叫顾白知道自己所在,沈知行在全江湖宣告他要在月白楼过个通宵。一时间江湖群豪聚集杭州,有围看魔宗右护法的,有想窥探沈、顾轶事的,还有因人多而赶来寻财路的……
不该来的人全来了,顾白却没有出现。
不该来的人里,有一名陌生的白衣少年。姗姗来迟,代顾白转告沈知行,要他不必等了。
后来证实那少年是当年易容装扮的吕剑吾,来替顾白传话,要沈知行走。
沈知行却因吕剑吾前来而更加坚定,不但继续等,还每年都等。见不到顾白便一直等下去,似要等到地老天荒。起先是抱着温€€,年年都去月白楼。后来是领着温€€去。再后来便是金不戮出现,带来了梅尘断剑。
前尘旧事再来,便是腥风血雨。
沈知行一直想问:为何小小白曾托人捎信要我莫再等,可后来又做了许多厉害事?
那中间发生了什么?小小白是不是独自地越想越生气?
后来再见顾白,沈知行更加震惊且心疼:小小白怎会头发全白了。
这些年他到底受过些什么?
这些问题一直埋在沈知行心底,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问询。今日件件往事被串起,令他不由得脱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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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白被当众这样一问,眼神晃了晃,想起了孤山之战刚结束的那几年。
当年顾白刺完沈知行已经伤神至极,刺自己时再没那么准,因此没刺中要害。后被方黠和吕剑吾所救,活了下来。
孤山派在大战中满门被灭,幸存者廖廖。顾白忍着重伤,同方黠、吕剑吾等同门一起,将金不戮、阿鹰等十几人救下。举目四望,竟无处藏身,最后选择退匿到南海金家堡。
一行人在路上,便听闻沈知行要在月白楼等顾白的消息。莫说当时顾白伤重,根本没法赴约。就算他身体强健,也绝不会去见沈知行。因此,顾白遣伤势较轻的吕剑吾去月白楼,告诉沈知行莫要再等。他自己则同方黠护着其他同门和小孩子们继续南行。
孤山众人皆伤,本就士气低落。逃亡途中更要隐匿身形,根本不是往日不食人间烟火的弟子们能承受的。没多久,弟子们爆发了不满。更又听说吕剑吾被派去让沈知行走,便责难顾白,质问他为何不率大伙儿与那魔头同归于尽。
其实,当年金不戮刚没了母亲,伤又极重,还是个幼童,更不是孤山弟子。以顾白的性格,遑论是否报仇,也会先亲自送这无辜可怜的金家堡小主人回家养伤。
孤山弟子一帮人也是伤的伤、残的残。除了吕剑吾,只有方黠尚算康泰,照顾这十几个弱病残者已应付不暇。要是众弟子真的找见沈知行,莫说“同归于尽”,只怕连沈知行的指头戳几下都挨不得。
顾白忍下心痛,决定先命众人平安南渡,以保孤山一脉不绝,其他事再徐徐图之。可众门人伤极恨极,全都听不进去,反认定顾白软弱,乃是他里通外敌的证据。
如此诘难开始还只是廖廖,后来越来越广,更连顾白居心一并质问。到最后,其他四支弟子这边还受着顾白和方黠照顾,另一边已暗中商议要弹劾顾白,剥他掌剑弟子之位,将鹰系弟子从孤山派全部除名。
吕剑吾这边,易容给沈知行送完消息便又追上同门,发现局面竟如此不可收拾。他乃虎系弟子,赶紧以身份之便在几支门人中斡旋,终是将同门暂时安抚。
顾白含着一口心头血,强忍忧愁与诬蔑,终将众门人送到南海。一到金家堡,见了金泰,他只道了半句“金大哥,小弟对不住你……”,满腔的忧愁顿时迸发,经脉大乱,倒地不起,闭关一年才调养顺畅。出关那日,一头泼墨般浓密的乌发,已是根根银白。
他终究落下了病根,心境大乱便旧伤复发。
顾白闭关期间,其他支有几个弟子终不治身亡,导致众门人更将鹰系一支视作祸水。一年未见掌剑师兄,门人并未心平气和,对顾白的怨恨只有增无减。
彼时的鹰系一支,除了顾白,只有方黠同阿鹰一少年、一小孩。顾白在闭关,少年和小孩没了掌剑师兄、师伯护着,全然成了其他支的出气筒。若非吕剑吾从中相护,更不知能不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