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从爨大英雄消失那日算起,已经七七四十九天了。
江湖寂寞了太久,需要一位永恒的英雄。十分神奇地,人们一厢情愿地为爨庄主过起了“七七”,纪念他那“飞仙登天”的日子。
是以,今晚的松林镇中,英雄之众达到顶峰。爨莫扬的生祠前从几里外便挤满了人,就连封皓秦、封骆和刘小佛夫妇都来到松林镇中,他们一方面防止江湖众人聚集出事,更重要的是,也来纪念爨庄主。
人们在松林里或坐或站,目光肃穆。没有人狎妓,没有人赌钱,只有无数的人一坛又一坛地灌酒,或讲述或专心听着英雄的故事。
众人都在等着“七七”一刻正点的到来,在已经香火旺盛的宝刀前敬一柱香,更希望见到奇迹€€€€
万一爨庄主深受感动,突然现身同诸位英雄一见呢。
万一爨庄主真的化身凤凰从天上飞下来呢。
若能亲眼见到那等场面,真是一辈子都值了!
&&&
此刻松林镇已经落雪,厚厚的积雪一次次被踩踏,在镇周围形成了一块巨大的、硬而滑的雪毡。
有个人,在这样神奇的夜晚,踏着这样的雪毡,一步一步从镇外走来。
这人一袭蓝衣,头顶发髻一丝不苟。长蓝发带迎风飞扬,颇具仙家之态。
他的身后背着三样东西。一是柄剑,精钢剑托,鲨鱼皮护柄,剑柄处似乎有暗花,夜色中看不清楚。另一样则是把斑驳的旧拐杖,同剑交叉背在他的身后。此外还有个小布包挂在后腰。
此人身姿挺拔,身形瘦削却有种别样的风采。更让人稀罕的是他的脸€€€€
也太好看了。
他的肤色是可爱的蜜色,面庞小巧而精致,比普通人的头脸稍小一圈,令他看起来仍是个可爱的少年。但这人的眸子里有冷硬的星光闪烁,更因面庞十分瘦削、嘴唇冻得发紫,让他显得倔犟而沧桑,是少年绝不会有的姿态。
他就像那种孤傲的梅,明明开出了最美的花,却没人敢用柔软妩媚的字眼来形容。它仍然是傲骨铮铮的,不好对付的。
这年龄不详的精致奇人走过松林镇的小街,走过了一家家门户,一步一步地进入松林,靠近爨庄主的生祠。
沿途一路上,人们莫不悚然地停住了交谈,一眼眼地看他,目光带着惊奇和恐惧。倒不是因为他精致的蜜色的小脸,也不是因为他抱着一大坛酒,而是因为他的另一只手里拎着样东西。
那东西是一束的,被绳子吊着,拎在他手里打着晃。腰子样的形状,血肉模糊,苍白冷硬,不及巴掌大€€€€
竟然是人耳朵。
这精致好看的年轻人,容貌可爱,衣着讲究,却拎着一把人耳朵招摇过市!
那些耳朵断口整齐,一看便是用利器以极快的速度割下的。
是这年轻人所为?他是谁。为什么拎着这些骇人的耳朵?
这些耳朵的主人又都是谁?还活着么?!
纵然是江湖豪侠,也因这一串诡异的耳朵而支棱起来。一边偷眼看着这位蓝衣奇人,一边装作不经意地为他让开一条道路。
拎耳朵的神奇年轻人全无动容,从容而执着地往前走着。
就这样,他一路上毫无阻隔,拎着一串人耳朵,抱着个酒坛,背着一柄剑和一只拐杖、一个布包,在爨庄主“七七”的前两刻时分,穿过拥挤的人群来到松林深处。
就在他即将踏入生祠的前的空地时,一声喝止凌空传来:“你拎的什么东西!”
这位拎耳朵的年轻人抬起头,便看到一条纤长的影子。
那影子几个起落来到近前,也是个清秀的年轻人。月光打在他的脸上,显出温柔的眼和柳叶的眉。可这人的眼神却全然一片恨意,拔出长剑,剑尖儿指着拎耳朵的人问:“你来恶心谁?!”
拎耳朵的人抬起精致的蜜色小脸,冲对方平和又歉疚地笑了笑:“兰卿哥。”
第415章 400. 地狱修罗
拔剑阻拦人的正是萧兰卿。那遭他阻拦、拎耳朵前来的蓝衣年轻人,自然是金不戮了。
自爨莫扬离去之后,萧兰卿一直没走。是奉皇命,也是心甘情愿,率平安治军守在莫扬帐旁。今晚听手下报说金堡主来了,还提溜了一串可怕的人耳朵,立刻赶到此地将金不戮拦下。
金不戮遭如此对待却半点也不生气,只平静而歉疚道:“这些日子我打杀了些坏人,也救了些弱小之人,就算是赎罪吧。这是那些坏人的耳朵。”
说这话时他语调冷静,不似手里提的是一串人耳朵,简直像是要献花。萧兰卿听得头皮发麻,啐了一口:“恶心。滚!”
金不戮平静地点头:“兰卿哥说的是。带着这些东西来的确是恶心了。”毫不留恋地甩手将人耳抛开。听得远处一片“诶哟哟€€€€”的低呼,还有咒骂声和脚步挪动的声音,想是围观的人里有躲耳朵的。
金不戮又将怀里的酒托到前方:“这是松子烧,莫扬哥最爱喝。前阵子我见有馆子囤货居奇,便买了一坛。”
双手托举着酒坛献到萧兰卿面前,从眼神到语调无一不恭敬郑重,如对祭司献上自己的心脏。
在萧兰卿眼中,爨莫扬被害、被抓,全是金不戮的错。而爨莫扬远走,根本是被金不戮的孤山弟子身份气的,是以对此人是完全地憎恨。
他啪地打掉酒坛,一拳打在金不戮脸上:“你还好意思来?!拿这副假惺惺的姿态给谁看,莫扬会因为这些东西回来吗?!”
金不戮应声而倒,一点也不反抗。他肌肤本就柔嫩,蜜色面颊顷刻浮起青肿的一块,唇角也已出血。他便这样静静坐在满地的酒坛碎片中,自嘲地笑了笑:“兰卿哥骂得是,是我惹得莫扬哥远走。小弟实在无颜面对各位。这酒就当是敬松林的土地和神明了,请他们保佑莫扬哥早日归来。”
早有人将四周围成一个小弧,偷偷地关注着此地的热闹。人们渐渐明白了来者身份,一下子全都疯了。低声议论此起彼伏,嗡嗡嗡地响在松林里汇成汪洋巨海€€€€
此人是魅惑了大小魔宗之主的金不戮?!
对了,他最爱在教训人之后割掉对方的耳朵!
金堡主果然绝色,就连倒地的样子都如此楚楚可怜。
他不是会功夫么,怎么一打就倒?是不是惺惺作态?是不是又要勾引哪个男人?!
渐渐地,人们围得更近。有人看金不戮可怜,也有人想看他挨打。其中有穿棕色暗花衣服的侍卫,一声不吭往营地中央飞奔而去。
金不戮抬起眼睛,晶莹如有万顷星河映入。星亮的眸光转过每一个人脸上,那潮水般的声音马上寂静下去。
一双双眼睛或猎奇,或贪婪,或鄙视……全都静静地望着他,想要听他说话。
他笑了笑,凄然与楚楚之间还有几分视死如归的潇洒:“诸位江湖豪杰来莫扬哥的生祠,便都是不戮的恩人。不仅仅是兰卿哥,在场诸位有替莫扬哥不愤的、想替他出气的、想打我骂我的,尽请动手,不戮绝不会还手还嘴。”
哟呵,这金堡主话说得真漂亮啊,不愧是迷倒大小魔宗之主的人儿。
只是谁敢打他骂他?别说人们忌惮他那爱割人耳朵的手段,单是在这个地方也不能动手呀。
万一爨庄主回来呢,看见他的心头肉正在挨打,那不又给人气跑了?
萧兰卿将剑架在金不戮的脖子上:“少惺惺作态!”
金不戮坦然一笑,闭起眼睛。
这么一来,反而显得萧兰卿龌龊了。他怒极,狠狠推了金不戮一把:“你以为有莫扬撑腰我便不敢动你?”
金不戮一言不发。
爨莫扬远走是泯恩仇的潇洒之态,可不仅仅是萧兰卿,就连金不戮心里也过不去那道坎。
在金不戮心中,本想着救莫扬哥出来之后便是自己赎罪之时。他本决计闷头重建明月山庄以昭新生,自己的门派家业和儿女情长全都暂时往后排。可蓦地,莫扬哥离开了,他之前的那番想法全都没了着落。
爨莫扬远去和顾、沈、简三位前辈远走大不相同。好像所有的事都没有结束,又好像所有事都戛然而止。
时至今日,金不戮仍然认为自己有错€€€€若非他的身份,莫扬哥不至于远去的。他如坠冰窖,只觉生命都空了。又有一团混沌堵在胸口,让他闷着一口气直管往前,不敢多想。因此,金不戮给自己立了个规矩,以孤山弟子的身份站出来,做满一万件好事赎罪。然后为莫扬哥重建明月山庄,如此才能显示他的认错诚心。
由此,今日面对萧兰卿的责骂和众人质疑,金不戮一言不发。
他太可爱,引颈就戮的脆弱姿态反而激起人们残虐的欲望。因有萧兰卿打头,渐渐地,有大胆的人开始跟着骂他一句,远远地拿石子丢他一下。见金不戮真的没反抗,又轻轻拍他一下。
面对如此对待,金不戮觉得全是自己应该承受的,甚至想从被打被罚中寻求些许安慰。他对所有打骂一概不还手也不换口,只静静跪好,双膝并拢,双掌放在膝盖上。是全然要将自己献祭的姿态。
可他却错了。真正敬仰英雄之人岂会随便打骂赤手空拳之人?
方才因金不戮拎耳朵、或者畏惧他名声地位的,见他如此好欺负也就不客气了。有个矮胖之人背着一对流星锤从人群中蹿出,义正辞严道:“金不戮,你当过大魔头温€€多少年的姘头?跟着他折辱过多少江湖英豪?就你也配给爨庄主赎罪?”
金不戮听到“温€€”的名字,豁地睁开眼睛。眸光一亮,露出些火苗般的锐利和洞见,直叫那人骇得后退。
他并不认识那人,却知那双大锤,冷冷看住它们道:“我知道你是季赈纹,西北双雄的传人。曾在九年前的姑苏论道上输给温€€。”
来人的确是季赈纹,少时在姑苏论道的讲武试艺小坛上曾被温€€扔下擂台,至今怀恨在心。
今天季赈纹就是挟私报复来了€€€€怎么了?老子打不了温€€,还打不过和他睡过的人了?
可没想纵然是温€€的姘头也如此厉害,季赈纹被金不戮星亮的目光一看,骇得后退了几步,再也不敢多说其他。
金不戮无意争执,只说了一句犀利之判便又闭上眼睛。
萧兰卿全程没再多说一个字,退到丈外抱着肩膀远远地看。
众人本有点害怕的。可是萧大人竟然走了,金不戮也不怎么反抗,对“罪人”的“惩罚”便又蠢蠢欲动。
动手“惩罚”的人中真正为爨莫扬出气的人不多,和维摩宗、孤山派不对付的倒不少。以季赈纹为首,和温€€结过梁子的、昔日对孤山派有恨的,乃至只是嫉妒金不戮曾经得大小魔宗两位主人青眼的,莫不上前出气。或者动他一下,或者说他几句。
期间也有小小的打抱不平。有人说“金堡主挺可怜的”,或者“金堡主从小五台山救了爨庄主出来,哪里有罪?!”“金堡主在江湖中行侠仗义,是一位英雄,干嘛打他!”这些声音却如一粒粒微小的沙尘,迅速被黄土掩埋,不得再现。
为英雄“报仇”的动作开始只是推搡,后来是捶打。都是江湖中人,手下没轻没重,没多久金不戮便被打得鼻青脸肿。衣服被撕扯,头发被拽乱,他仍旧动也不动,仿佛越痛越快乐。
可“惩罚”并没见好就收的意思,反而逐渐变了味儿。有不少人开始走歪,趁机摸一把他的小脸,掐一把他的细腰……金不戮没想到在如此情境下竟有人动手动脚,他又惊又怒,猛地将那人一推,星眸里闪过不容侵犯的硬气。
那人见他竟然还手,立刻想到那一串血淋淋的耳朵,骇得后退三步。四周人等也跟着小幅度后退。
金不戮周身顿时空出一圈喘息之地,被遮挡的月光更多地打在他的身上,可见他衣衫凌乱,头发半散,露在外面的皮肤没个好了。
可他仍然美好如落难的精灵,勾起野兽们最原始的暴虐欲望。摸他的那个人容貌猥琐,是诨名洞庭追鹰客的顾楠。因和顾白名字一字之差,顾楠早前曾遇到过一些麻烦。无奈顾白身边的人一个个都是名动江湖的不好惹,顾楠也就忍了。
今天顾白的徒弟出现,顾楠终于得到机会出气,却了遭反抗。他自认退到了足够安全的距离才怒哼哼道:“怎么?大魔头温€€摸得,我们为何却摸不得?”
金不戮不知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他身在小五台山时,温€€只是他年轻有为的挚爱。是个英雄,是风流倜傥的温公子。再入江湖,原来小€€已是人人口中可怕的“魔头”了。
而他自己……
两个月前还是人人羡慕的温大宗主的爱人。两月之后人心剧变,他已经是被魔头包养过的娈男。
纵然金不戮曾设计攻打小五台山,纵然他这一个多月行侠仗义,纵然他也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在传说中却只是用“狐媚之术”暗算了温大宗主和爨庄主的妖人。
有人跟着一起骂他:“对啊,不是说还要和那魔头大婚?!”
更有人道:“孤山派嘛€€€€又没什么真本事,不依靠个大哥怎么在江湖上混?”
顾楠哈哈大笑:“对对对,孤山派附庸风雅却最爱和魔宗拉拉扯扯,以为我们不知道?”
……
这些话语如一把雷火,将金不戮内心不可触碰的引子点燃。他猛然跃起了身,蓝光一晃,矫捷如鹰的身影扑向顾楠。
顾楠没料到这小子一副乖乖模样也能爆起出手,立刻翻起双钩抵挡,却觉得嘴唇一凉,嘴里更凉,胸前和脸上却是一股温热。过了一刻才觉得剧痛灭顶,惨呼着倒地,一对钩子扔在地上拿也拿不起来了。
周围的人没看清金不戮的动作,只看见他似乎是围着顾楠快速挥剑了十几次。再看顾楠已经滚倒在地,满嘴的血流到胸前。身旁两片薄肉,另有一条血淋淋的东西在蠕蠕地动,于雪地里冒着热气,正是两片嘴唇和舌头。
金堡主手法如电。用剑旋掉了顾楠的嘴唇,又快速探剑到他嘴里,将那家伙的舌头割了!
金不戮立在松林当中,如若站在山巅,目光冷厉而倔犟:“杀我替莫扬哥出气,可以。辱我孤山一派,莫怪不戮失礼!”
说罢又倏倏几剑,将刚才辱过孤山派、对他动手动脚的全都削了耳朵。
众人本打得兽性大发,没想到祭品突然动手,更没想到一届禁娈竟如此硬气,连摸也摸不得。一开始,人们因那舌头而惊惧,哀嚎着奔逃。可毕竟都是练家子,很快便想起来反抗:你这魔头的玩物,也敢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