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盏江湖 第435章

坐下等候片刻,外面一连串行礼问候声。不多时,谢邕沉沉走进来。一身暗黑铠甲,头上没戴头盔,而是一顶黑金冠。眼底带着嗜血的凶悍,仿佛烧着两片烽火。往屋内一走,周遭成了铁血肃杀的战场。他威然地往中央椅内一坐,比身后那老虎更威风凛凛。望向金不戮的目光森然,一副震慑四海八荒的气魄。

金不戮和谢邕曾经打过几次照面,但都是在一些人多的场合,今日乃他二人首次一对一谈话,一打照面便能感知何为“王气”。

饶是如此,金不戮却丝毫不输。他在谢邕进门时便站起身,秉持跪天跪地跪义气江湖风骨,毫无卑躬屈膝。只是肃穆站立,脊背挺直犹若一柄倔强的标枪,星亮双眸里尽是视死如归。

他不卑不亢地拱手道:“孤山派掌剑弟子金不戮见过王爷。在下愿为保家卫国战到最后一刻。”

谢邕静了片刻。

金不戮沉静地与他对视。

过了一会儿,谢邕开口:“今日之战,纠其根源,你难逃干系。”

细算起来,金不戮算计过幽云王,攻打小五台山、往幽云王别院藏东西都在其中。他对谢邕是有亏的,自然也明白谢邕对自己有成见。但既然能来此地,他便不打算躲避私仇,如今听了这么一句,金不戮肃然道:“不戮曾为兄长不平,是做过一些事。甘愿为此付出代价,绝无推诿否认之意。

“可纠其源头,不戮为何引兵攻打小五台山?

“再者,若因我中原纷争,异族便可趁虚践踏,错还落在我方头上。那任何人都可以此为由偷窃、杀人、劫掠。若纠错,反而是受害一方之过?”

谢邕瞧这年轻人一张巴掌大的小脸精致而漂亮,又知道他和温€€的关系,本是有些轻看的,所以故意刁难考验。听得一番慷慨陈词微微有些惊讶,觉得此人也算是个人才。

再想温€€那般伶俐一个人却被拿捏得神魂颠倒,谢邕暗叹这金不戮只外貌可爱,性子却哪里有半分封皓秦所说的“宽厚”了?

谢邕不说任务,先问问题:“既然你有心报效国家,若能成事,便是我万千百姓和谢家的功臣。此行有几个规矩,你可愿意遵守?”

金不戮不卑不亢:“不戮不求成为功臣。对规矩愿闻其详。”

谢邕道:“此任务极其重要。你与一名搭档同行出城,你二人需全程互为攻防,相互照应,不可脱离对方擅自独为。听明白了么?”

“不戮明白。”

“此乃秘密行军,行军就要有主将。你那搭档乃我军中大将,屡建奇功,此行便由他做主将,你来做副将。全程你需遵从主将的军令行事。你可愿意?”

“不戮愿意。”

“此乃军机要务,你们主副二将需精诚合作,无论有何私仇都需摒弃,万事以军务为重。你可愿意?”

“不戮愿意。”

“若此行不成,不得被擒、被抓,更不能泄漏半分军机。如落败须马上自裁,你可愿意?”

“不戮愿意!”

连环几问,金不戮都是“明白”“愿意”,既不鲁莽应答,也不犹豫不决。而是仔细听完之后再清晰说出承诺,果断之外更见慎重与镇定。

谢邕对他又暗赞三分,道:“好。见见你的搭档兼长官吧€€€€来人,传温将军。”

几乎是“轰€€€€”的一声,金不戮有些懵了。

温将军。

难道是……?

不会那么巧吧……

不待他反应,那边几乎是没有脚步声的。只听几声行礼问候,便见门开了。

温€€走了进来。也着一身黑衣黑甲,长发利落束起,腰悬昼月斩,完全是一副军人装扮。同谢邕一般无二,带进了一股硝烟烽火的气息。

可同谢邕又完全不同,温€€显然早知金不戮在屋内,一进来便急急找寻。双目锁定要寻的人,整个人都冻住了,只有喉结轻轻地颤抖了两下,发出个微小的声音。眼神更是无法描述,似乎下一秒便要哭了,又似要向金不戮抱过来。

完全是本能的,金不戮那一身铁骨铮铮的壳子尽数碎成粉尘,傲然倔强的姿态早没了。他握拳抠着手指,甚至脚下轻轻地挪后了半步。一双眼睛四处躲避,宛如一只受惊的小动物。

就听前方中央谢邕森然的声音:“温将军€€€€”

温€€万般不舍,却还是收敛了情绪。向谢邕行礼后,恋恋不舍地去王爷下首坐了。

谢邕见两个年轻人如此状态,顿时有些不太放心。先看向金不戮:“你已经见了你的搭档,他便是一等骁勇将军温€€。

“此行甚重要,一旦出发便需勇往直前,绝不可拖泥带水。现在想反悔还来得及€€€€金大侠方才说的几个‘愿意’,可还依旧?”

金不戮竟然默了片刻。

只这片刻里,温€€也说不出是个什么表情。好似真的盼着阿辽不要去那凶险的地方了,可又生怕被拒绝。就那般巴巴地望着,似等一场判决。

谢邕跟看亲儿子临考失常一样,若非身份阻碍,真想上前给这孩子一鞭子。可又不知想起了什么往事,望着温€€那般眼神,突然跟着也有些出神了。

在这时间,金不戮晃动的眸光渐渐坚毅,塌下的肩膀重新平直。最终,他恢复了沉着与决然:“我愿意。不知温将军是否愿意。”

温€€深深地望向他:“自然愿意。”

同你在一起,我永远都愿意。

第432章 417. 或许便能永远在一起

温、金双人求援小队就此成行。

两人仔细听谢邕讲解了任务,各自收好了物资,拿好匕首、暗器等装备,顺着密道潜出萨尔迅城。步行数十里换上战马向西北而去,躲过了丁若时楠的小队追击,开始了一趟不知是否能归来的行程。

一路上金不戮果真如承诺所言,全听温€€命令。主将要行便行,要歇便歇,副将绝无半句犹疑,更绝口不提过往的伤心事。却也没更多了,金副将完全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连接个饼都要说声多谢。

面对如此的阿辽,温€€心里空落落的。这一遭仿佛将二人打回十多年前,当年西湖初遇,两人各怀心事也不过如此了。

但心有灵犀是没法隐瞒的。他二人进程极快,一路上互为攻防,精诚合作,无比妥帖。更有了防御之术“温柔小剑”,双剑合璧竟是个战无不胜的局面。

做情人时他们更多是互相爱慕。如此并肩战斗,重新认识彼此,同袍的默契让两人都在暗中惊讶与感叹。

几经艰难,温、金小队来到昂哥列城外。

昂哥列乃西北第二城,意为“美丽的塞上明珠”。 城外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夏日来临时青草苍苍,十分美丽。更有无数大小湖泊。宜耕宜牧,是个可爱的富足之城。

这里早在北国大军打来的第二次战役就失守了。守城将领极其刚烈,自杀殉国,全城百姓发誓与家园共存亡,在街巷与敌人鏖战。这些举措惹得北国大怒,进城屠杀了一次,抢空全邑。现在由阿史那部镇守此城,城中都是北国军户,老百姓流离失所。

三月初的北地寒冷,昂哥列城外的大小湖泊还在结冰。瑰丽的夕阳照射万里,直将整个冰原染红,众湖泊远远地反射夕阳光芒,如一面面巨大的镜子,亮闪闪的,有种云蒸霞蔚的梦幻美。

这日温、金两人边吃干粮边歇,在洼地里靠着彼此的后背,傻愣愣地无言,望着远处的大镜子出神。忽然,天边起了一线黑烟,如滚动的墨迹渐渐逼近。

经过这阵急行军,温、金早都有了经验,立刻判断对方是支几百人的小股军队。那一队人马可能有远望工具,遥遥地便发现了他们,径直疾驰而来,进行极快,已经能看清对方马辔头上的精铜装饰。

此地空旷,根本没地方藏身。小洼地是经不住打的,温、金二人赶忙上马奔逃。

敌方唿哨起来,流矢乱飞。两人边策马狂奔边挥剑打掉,还不时帮对方打掉彼此防卫不到的冷箭。

这队阿史那部的军队一直在后方守城,憋久了没仗打。碰见技艺高超的对手,草原狼的狩猎本能立刻点燃。几百人追两人硬是追出了战场交锋的阵势,凶险胜过一路上的所有追击。

温€€喊了声“合剑”,金不戮应声跃到他的马上共乘一骑,策马带两人向前飞驰,放心地将后背交给对方。温€€则以腿夹马飞身转到马腹之下,以马为掩向后射弩。敌方最前两名追兵应声而倒,温€€又连珠三发,间或使用银河落九天,再射倒数名追兵。如此连续射击,竟然放倒了数十人。

敌方见对手只两个人却久拿不下,又变队形,成扇面夹击而来。正前方尖角处的追兵全部竖起盾牌,只做防御。远处两翼不断变换队形射箭,成弯月状包抄,危机四伏。温€€又射三箭,对方却根本杀不尽。

金不戮边抽马边问:“停马迎战?!”

温€€喊道:“各自上马,跑!”

金不戮毫不犹豫,跃回自己的坐骑,将盾牌竖在背后,继续抽马狂奔。

温€€上了马用同样的装备奔逃,还抽身拿出了靴子里的匕首。金不戮在旁看得一凛,也将匕首拿在手中,心中却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匕首是留着自杀的。

大敌当前,即便是“温柔小剑”也不一定能赢得对方军团般的攻势。温€€不拿剑却先拿匕首,是觉得本次不一定能逃得了。

此前已有三路人马出去求援,都在中途铩羽自尽。相比而言,他们已经走得够久了。

可任务远未完成,身后的同袍和家国还等着他们的消息,他们到底还能不能走到终点?

若走不到终点,不能被抓,只能自杀€€€€这是谢邕之令。

竟然是,要和小€€一起死了么?

金不戮想到这里,朝温€€看去。见温€€正也看来,竟然是笑着的。那笑里似有遗憾,却又满足,苍天与冰原之间是一份最后的心安。

金不戮看那笑容,突然生出个念头:这里远离中原故土,再也没了恩仇。还很美。

若我和小€€能死在这里,也很好。

朔风呼呼地刮着,温、金两人并骑往冰原深处逃去。

前方夕阳硕大的一面,越来越近。明明亮亮的大镜子湖泊就在面前,反射着昏暗红光。

金不戮知道湖泊都已上冻结冰,想也没想便策马往前冲,却听温€€在身后大喊:“白鹭€€€€停马!”

此行乃秘密任务,为防泄漏身份,温、金两人皆不用真名,而是取花名做代号。

取代号那日,天边正好飞过一只鹰。温€€看见了,就给自己取做黑鹰。

金不戮是孤山鹰系一支的弟子,本来想给自己叫个苍鹰、孤鹰什么的。结果“鹰”被挑走了,让他老大不高兴的,就随便给自己取了个“白鹭”,好和“黑鹰”相对,算是一队的。

而今听见温€€喊“白鹭”,金不戮赶紧勒马,却没勒住。听得温€€又在身后焦急喊道:“下马€€€€!阿辽快下马!阿辽快趴下€€€€!”

声调都变了。

阿辽。

不是白鹭,是阿辽。

以温€€之沉着冷静,要遇见什么事才会如此真情流露?

咔嚓€€€€

不急细想,金不戮的战马已经向前滑去。冰面甚滑,他根本停不下来,战马也被缰绳勒得长声哀鸣。

一片咔嚓咔嚓的巨响越来越密,自脚下向四周蔓延。无数条白线生生裂开,蛛网一般四散。

冰不结实。

温€€在北方长大,了解各种冰的性状,临到湖泊便发现冰面不牢。可金不戮却没经验,一不小心上了脆弱的冰面。他本应慢慢滚下马,就地平趴,尽量分散脚下力量,却一时情急做了个错误的反应,本能地弃马向上跃。这一来让冰裂更加严重,金不戮的脚还未离开马蹬,只觉身下一空,连人带马坠入冰窟。

一时之间,周围很空。世界很慢。他突然什么也没想了,只向后方看了一眼。

后方的追兵已远远地立住,并未继续拉弓射箭,似不愿为了一个将死之人浪费军备。

温€€却逆时跃起,也向这开裂的冰窟冲来。在一片冰凝的寂静里是唯一的光芒,直超过了太阳。

他明明知道这里万劫不复,却拼命一搏,扑到金不戮身边猛地甩出马鞭。

金不戮的手腕被马鞭缠牢向远处一甩,飞到对岸,骨碌碌滚了好远。温€€却因用力过猛,连人带马掉入巨大的冰窟里。

金不戮匆忙爬起身,正好见到温€€的面色。是笑着的,在夕阳里一如初见,画一般美好,阳光般温暖。

一瞬间,往事不再,周围的烽火铁血都被柔和了边界。整个世界只余那温柔的笑容,天色已经晦暗,笑意却像星辰一般璀璨。

坠入冰窟之前,温€€将匕首比在颈边,对金不戮做了个口型€€€€

别管我,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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