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不戮从回忆里醒过来,找了一阵,终于确认是温€€的肚子在响,急得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下:“又不是没口吃的,怎么将自己饿成这样?”
温€€拉着他的袖尖儿,凑近了昵着笑:“可怜兮兮才惹我家阿辽心疼啊。阿辽可怜我了,怕表哥饿着。是不是?”
远处灯火通明,温€€背光而立,周身一圈的光晕,面容带了些神秘的暖意。
这样一副仙人姿态,配上绝世无双的容颜,却只在金不戮一人身边浅笑低语。金不戮觉得整个人都在眩晕,忍不住要上去亲小€€了。
他赶紧转身掩饰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去买些吃的。”
温€€有些坏坏地笑了:“阿辽去去就回,莫要让表哥久等。我一个人害怕。”
金不戮推他一把:“我看全南海的人都要怕你才是。”
“谁说的,阿辽就不怕。还打我呢!”
“闭嘴。”
温€€做个委屈的表情,用气声道:“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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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不戮几乎是用跑的,蹿到拐弯的小巷子里,捂着颗扑通扑通的心调整气息。
灯光朦胧了,世界模糊了,他觉得自己要再次陷入到那种甜味的漩涡里了。
突然,身后有些€€€€€€€€的声音。不止一个人的脚步声,非常轻,似是几位高手。
深更半夜在暗巷里出现的高手,不是一般人。金不戮戒备地回身,看到了白祈和岩氏兄弟三人。
这三人身后还站着个人。高大的身材,粗布的灰色袍子,是个在家居士的打扮。 紫红脸,虬髯,双目如若冷电,站在巷中将整个世界都衬得小了。
金不戮望着来人,顿生内疚之情:“段叔叔。”
来者声音低浑,回了句:“金堡主。”
这高大的来者乃是段世祁,明月山庄上一代管家中的第二位。
爨老夫人仙逝之后,明月山庄的老庄主爨衡便打算遁入空门,入大理崇圣寺闭关三年为夫人祈福,身边的五大管家也一同去了€€€€爨老妇人的骨灰正安葬在崇圣寺后。
而今三年已过,爨老庄主和老管家们在爨小姐的祭日前出关,却听说明月山庄没了,现任庄主爨莫扬下落不明。
爨衡雷神一般的脾性,知道了事情经过后立刻修书数十封,托几位老管家送到各路江湖豪杰手里。
其中也有一封送给金不戮,前来给他送信的正是段世祁。
段世祁一直跟随爨衡左右,是自金不戮小便见惯了的“段叔叔”。今日他却站在昏暗的巷中,一句低浑的“金堡主”若一道天堑,生生宣告了彼此现在的立场。
用这样遥远的语气,段世祁缓慢而刚硬道:“八月十六,大理崇圣寺,老庄主邀金堡主一见。”
也不上前递信。只手上用力一弹,信便笔直地飞到金不戮面前,似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托着。
金不戮知道段叔叔内力深厚,不敢托大。凝神用内力接住了信,却发现是摞在一起的两封。
一封自然是给他的。
另一封上则写着:“维摩宗温€€ 亲启”。
写信人是:“明月山庄 爨衡”。
段世祁隐在暗巷里的目光没有情绪,只有雄浑的声音冷如冰霜:“金堡主与温宗主私交甚笃,他的信便由你转交吧。”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白祈和岩氏兄弟全程一言不发,跟着来又跟着走,唯段世祁马首是瞻。只是临走前不约而同向金不戮投下深深的一瞥,目光极其复杂,似乎意含不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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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站在街边等阿辽买吃的,等了半天也没见人回来,却等来个小伙计。
那小伙计提个精致食盒,操一口本地白话:“小的是翡翠楼的伙计,请问您是温公子么?有位金公子从我们楼买了吃的,吩咐给您送来。他自己临时有事来不了啦。”
温€€直觉很不好,有股不知道为何的心烦气躁。面上却笑笑的,掏出块碎银子赏给小伙计:“辛苦小哥了,请问金公子去哪了?”
小伙计眉花眼笑却不敢接钱:“是领班吩咐小的来的。小的只是跑腿,对金公子去哪了却一点不知。”
温€€淡淡点头:“小哥不必推辞。”仍旧将银子给了。
他接下食盒却没走,往暗影里挪了两步,对远处打了个唿哨。不久,有条黑影飘落,跪在温宗主跟前,是维摩宗壬字堂的资深探子。
温€€问探子:“一路上看见金大侠没有。”
探子低声回:“启禀宗主,属下刚从对街过来,看见金大侠了,还收到了些新的消息。爨莫扬之父爨衡出关,要为明月山庄报仇,向天下广发英雄帖,要在大理崇圣寺前召开……”
饶是这探子经验老道,说到此处也顿了顿,似在给自己一个喘口气的时间,又似留给自家宗主一个适应的机会:“总之,金大侠就是接了爨衡的信走了。”
温€€不动声色:“召开什么?不急,慢慢说清楚。”
探子吸了口气,如若自己要被判死刑那样,微微颤抖着说:“召开€€€€‘杀金大会’。”
第454章 438. 崇圣寺前
明月山庄的老庄主爨衡要杀金不戮。先拿他的人头祭刀,再上小五台山杀温€€,替一双儿女和明月山庄上下报仇。
老庄主将在八月十六爨小姐祭日这天召开杀金大会,约天下英雄亲见证金贼人头落地,以正江湖风气,地点便在大理崇圣寺前的空地上。
爨衡亲手写了数十封邀请信,附上《杀金大会战书》,列出金不戮“不仁、不义、妖人、祸乱”四大罪状€€€€
见死不救,亲见爨小姐残遭杀害而袖手旁观,此为不仁。
欺瞒兄弟,在爨莫扬庄主面前伪装身份十多年还利用之,此为不义。
耽于男色,引温€€因情仇对明月山庄下毒手,此为妖人。
挑动江湖,以金不戮为首的孤山派为报仇不择手段,不惜出卖兄弟、掀起无数腥风血雨,此为祸水。
金不戮那日收到的段世祁来信,正是这封战书。昔日疼爱他的爨伯伯在信中列出了一条条罪状,言辞如刀,毫不留情。
他只觉无地自容,更是早就等着爨伯伯出关的这一天。接到信后连一声都没吭,直接奔赴大理而去,在“杀金大会”前一天便到达崇圣寺,跪在山门前等死。
跟金不戮一样早到的还有很多人。
爨老庄主宝刀不老,五位老管家并爨莫扬手下的三位年轻管家,号召未被维摩宗杀尽的明月山庄人马,已聚集了一百来号人守在崇圣寺前。
江湖中人接到《杀金大会战书》的,不少人同仇敌忾。有当年在松林镇被金、温两人打残打伤的,有暗暗看不惯他们做派的,还有觉得金不戮道貌岸然的,这些人马又集结了一百多号。
比如灵苍门景家大小姐,现在已嫁作他人妇,仍是拉着爹爹、兄弟齐刷刷聚集崇圣寺前,等着看妖人的头落地。
当然也有反对这场仇杀的。
诸如武林大世家封骆夫妻。曾经和温、金两人并肩作战的司徒家。更不用提三十二路匪帮、萧氏兄弟。还有和维摩宗交好,揣摩温宗主之意从未出错的千流堂等帮派。以及闻讯赶来的金家堡下人们。
就连当家小爷没在的万字行也由老管家二老出面,带了人来劝阻。
来人里也有态度中立的。
此事金不戮未上诉平安治,爨衡也早向封皓秦打过招呼,便是个双方都无异议的的江湖私斗,朝廷不便介入。但封皓秦仍以私人身份早早地来了大理,还带着不少崇敬金大侠的官员,多是参加过对北国一战的武将。
这些人不便直接参与江湖恩怨,名义上全部中立,却莫不与金不戮有同袍情谊,还是希望能劝阻一场悲剧。
至于前来看热闹的附近百姓,更不用提,崇圣寺前广袤的广场全被黑压压的人群挤满。
江湖中人和官员们立场不同,自然地分成几股站立。老百姓见缝插针,见着没那么凶神恶煞的人便挨着。一簇簇、一团团的人仿佛压顶的乌云,将周遭填得一丝空隙也不留。
在这喧嚣当中,山门前的一块毡子被神奇地保留出来。仿佛一方飞地,又如一座圣城,不管周围如何如何喧嚣,这快毡子却没闲杂人等踏足。
那是块三米见方的大厚毡。毡毛格外地浓密,底部还有皮子兜着,并不渗水。
是接断头用的。
崇圣寺的住持性枯禅师看淡生死,听闻爨衡要在山门前做这事,只道了句“莫叫寺庙染血”,其他的就不管了。
爨衡便摆下了这大毡子,以防流血污地。
《战书》上写得清楚,杀金不戮的时间定在八月十六日深夜。
那时月亮最高,推测是最接近爨小姐香消玉损的时间。第二日八月十七便是爨莫扬失踪的日子。爨老庄主便要在这样的时分,让金不戮的血祭明月山庄上下的人。
金不戮知道了那毡子是他的最后归属,十分平静。提前一天便跪在上面,等待属于他的一场刑罚。
折腾来去许久,还未到大会开始的时间。
今天乃是八月十五。中秋节。
八月十五云遮月。今夜并无皓月当空,只有一缕缕云丝将圆月缠绕,世间万物时明时暗,难以分辨。
为了让人们清晰地看到刑台,有一圈明亮的火把照在大毡上方,烧秃了便再补上,一直不灭。跪在毡上的金不戮整个人都被照亮,周围一片黑暗,只有他周身萦绕光晕,拥有了圣洁的模样。
金不戮的脸分明小巧,却是每一根线条都刚毅。他的双目本就明亮,火光映入其中更显坚毅无畏。
他已跪了很久,身体却不曾动一下,从容地平视,带出赴死的倔强。
无论关系远近,人们一波波地上前劝他快走。金不戮却连眸光都不曾调转,只轻声道:“佛门清净,诸位请回吧。”
明月山庄这边,因为时间还没到,爨衡和几位老管家还在寺中为老夫人上香,留在外面照应的是白祈和岩氏兄弟。
哈马立色日则同这几人最熟,先走了过去道:“三位兄弟,怎么闹成这样子?莫扬哥只是还没回来,远谈不上报仇。爨姐姐更不是不戮兄弟害的呀。山庄那事,唉,不戮兄弟已牵头放火烧过小五台山了嘛!现在也在着手重建呢!”
岩家兄弟全部无语,望向远处的金不戮,目光里没有大仇将要得报的迫不及待,反而是一种复杂的迷茫。
哈马立色日则见没人理他,又看向白祈:“阿祈,你说句话呀!”
白祈还不如岩氏兄弟呢,愣愣地看着哈马立色日则,连个表情都没。
其他人也纷纷上前劝说,萧氏兄弟一起前来,封家叔侄也来,千流堂也派了口齿伶俐的人上前……
无数受过金家恩惠的,包括金家堡上下的新旧仆人皆来哭求三位年轻管家,请明月山庄高抬贵手,看在金大侠救爨庄主有功的份上,就算了。
还有人说金大侠行侠天下,就算再大的错也该原谅。爨莫扬庄主本人都不要求报仇,怎么其他人如此不尊重他的意愿。
中立的官员武将们也跟着在远处声援,说金大侠乃是一位英雄,为天下避免战祸。如果最后是这样的结果,只怕让天下人心寒。
支持明月山庄的自然不会善罢甘休,叫着喊着说明月山庄都没了,对面的人怎么如此没心没肺!重建什么重建,如无损毁何来重建?
景飒挽着妇人头,手持长剑,从人群中袅袅走出:“爨庄主才是绝世的大英雄!金不戮么……他是爨庄主的兄弟,从小便和爨庄主要好,谁知这要好是有私心的!
“你们说算了?如果算了,还有谁来告慰爨庄主,又有谁来告慰爨姐姐?死了丢了的人便都这么默默地遭害么?!”
说到此处,她已双目含泪,看向金不戮的眼神更是复杂:“你曾去北国求援,事迹天下皆知。可即便你对得起全天下,却对不起自己的哥哥!”
她身材高挑,说得声泪俱下,简直是孟姜女哭长城,直将那一浪接着一浪的求情之声压了下去。
哈马立色日则、封骆等人都是粗汉子,根本说不过伶牙俐齿的景大小姐,噎在那里只说“道理不能这么讲”,便什么都不会说了。
支持爨衡的更是气焰沸腾,叫着吼着说金不戮罪该万死,只砍他一刀都算便宜了。
金不戮任由别人说功过,自己只静静闭眼跪着,不曾辩解一句。
他越这样,为他求情的人越着急和心疼。不少人低声啜泣,但碍于金不戮早有拜托,暂时还没人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