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应€€低头,瞧见双手僵持成怀抱状,木佛外壳褪去,里面是一尊纯玉佛像,双目半睁半闭,仍旧带笑,周身皆是裂痕。
是他挂在脖子上近二十年的佛坠,同路濯所赠青玉平安坠贴身而放。
编钟声沉,长久不绝。
赵应€€跪在天地鼎前,再一低头,神鬼错落于脚边,双手不曾有一丝颤抖。
可以放下了。
广阳殿地阔,分上下两阶,皇室族人就坐于半高台。
御路踏跺上铺一层绣有奇珍异兽的地毯,正是夏渚国此番送来的贺礼。
各国使臣先上前来说贺词,大多是恭祝千岁,愿两国交好之言。
说完以后还不肯退下,偏要再举着杯朝庄王扯上半刻才算消停。
赵应€€坐得靠外,看那些人鱼贯往前,眼中对庄王的好奇倒不似作假;再往后些,各大臣命官家诰命、小姐隐秘地往前探脖子、矜持地想看一眼庄王的模样也不似作假。
赵应€€倒是坐得稳当,也不起身,就拿着酒杯听别人说话。
不过当然也不会有人觉得他傲慢。
这样冷面寡言的性子,偏偏是世人渴求看到的北府将军模样,够成熟老练,够睥睨天下。
赵应€€也盯着他看。
他二人离得不近,许多轮廓都被隐了去了,但他还是怎么瞧也瞧不够。
赵应栎突然凑近,低声道:“你也发觉父皇今日脸色不佳了?”
原来八皇子以为他九弟一直往中间看的是他们父皇。
赵应€€挑眉,端起茶喝了一口,不置可否。
除去赵应€€坐在太后膝下,前面几个皇子都有家室,同桌的便是皇子妃和皇孙;尚且年幼的十皇子、十一皇子则同母妃一起坐在右边。
这边还没有成亲的八皇子和九皇子便被安排在了一桌,不至于看起来太过伶仃。
赵应栎和胞妹赵子€€皆是因为亲哥庄王在外征战而不愿成婚,说是独身为之祈福,不愿拖累其他人家。
皇帝后听了也勉强不得,念着端妃也走得早,便随他们去了。
赵应€€对赵应栎谈不上讨厌,就是同对其他人一样的无感,但耐不住八皇子对他颇有好感,甚至没话也要找话来说。
“这也怪不得父皇。”赵应栎开始起劲,往他这边移了过来。“是齐王叔太过逾矩,简直欺人太甚。”
齐王?
赵应€€愣了几秒才想起来€€朝还有这个王爷。
齐王赵昌合,是如今皇帝赵昌承还在世的最后一位同父兄弟。
历元帝登基后,为避名讳,赵昌合去昌字改名为赵合;领元、蓟两州为封地,加封亲王,无诏不得回京。
“昨日齐王府的贺礼送到,他人却没有到。本来父皇派礼部立的旨是无论如何齐王此次必须回京。”
赵应栎耸耸肩,又摊手,“可是直到昨日才发现他根本没有踏出蓟州半步。”
赵应€€听他提到蓟州才突然有些印象。
元州、蓟州是近几年沟通西东的重要关卡,收税却要比别处多个一成。许多商贩为图一点路程方便,不愿绕道,只得交了钱。
这些事只有行走江湖身处其中才能晓得。那些官吏沆瀣一气,以布衣平头的身份和他们斗,是根本没有一点胜算的。
落风门下的生意一般向北去,不走燕江水路,赵应€€也是偶尔两次陪镖路过才知晓这些的。
他当时只当地方上的官府腐败,不曾想到这两处都在齐王的管辖范围。
如今一看,更有猫腻。
赵应栎越凑越近,拿了个酒杯挡在嘴前,还真没人注意他俩在说小话。
“不止如此,你可知在前几月我们同辽国最后一段打的不可开交的时候,齐王叔做了什么吗?”
一听这事可能扯到赵应€€身上,赵应€€就不再敷衍,问道:“他做了什么?”
赵应栎见他感兴趣,自己更来劲,压低了声音,说得抑扬顿挫,“他反兵了!”
“他借剿匪的由头动了兵符,两州的军不是被他收归便是被他杀了。”
赵应栎叹了口气,又接着说,“不过他那样也算把自己封起来了。我们打不进去,他也攻不出来,还得开条道避免坐吃空山。”
“父皇将此事压了下来。朝中没几个人知道。”
赵应€€看了他一眼,还没问“你又是怎么知道的”,赵应栎便拍拍胸脯,低声道。
“我在户部做工,每月都要督察各州缴税的情况。别人不知,我可知道得清楚,元、蓟两州近五个月都没上税了!那可不得有什么情况!”
赵应€€总觉得他的表情是在让人夸他聪明,心不甘情不愿地也就顺着点了下头。
“我可没敢去找父皇问,就跟四哥打听了一下。他在中书省,自然知晓得多。”
“父皇这次本想给齐王叔一个机会。反正目前这事闹得还不大,若是他这次前来求罚,我们也不会赶尽杀绝。”
“可惜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
赵应栎又自顾自地叹气,端起茶杯喝一口润润嗓子。
赵应€€也抿一口茶。这茶是回孤赠的,他十分熟悉。
回孤有名的桃茶,将未烂熟的桃果切条腌制,用滚水冲泡,味清香。
不过工艺繁杂,一年产不了多少。
赵应€€又想起前天晚上去军营时,兵部孙尚书也来求见,这大概就是赵应€€所说的要紧事了。
一波刚平,一波又起。
赵应€€气闷又心疼,他三哥哥这什么劳碌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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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逃与游湖
不过此时看来,天下一副太平模样。
台下歌舞升平,仕女柳腰,娉娉袅袅,不盈一握。
长袖飞旋,似有香气扑鼻来。
其阵势亦变化多端,分行向烛转,一种逐风斜。
此迹回回异,叫人惊叹不已。
不过在这宴会上,最精彩的表演还不是礼部编排的节目。
众人目光在歌与舞之间流转,又会不自觉往庄王一席看去。
皇帝同他谈完话,太后又握了他的手殷殷切切,最后皇后也没忍住插一脚进来。
巩妙云哪来什么话同赵应€€讲,无非是成家立室之类的嫡母叮嘱。
赵应€€冷眼在下面看着,见皇后遥遥用手指几家官家的闺秀,又拿了手帕捂着嘴笑,忍不住恨得心都静了下来。
菜上了满桌,茶酒也上了好几轮,天色已从白昼逐渐沉醉,赤乌化作一道残阳铺水面,四周淡紫光似酒浓。
赵应栎在一旁吃得用心,赵应€€却只喝了几杯茶,滴酒未沾。
他望向覆华池,池上果然有几艘精致画舫同昨夜一样挂了灯,歌姬坐在船头弹唱。
皇后让宫女下去请了三家诰命带女儿上高台来,后妃们一时笑了一片。
女子笑声缠绵,似铃似泉,似莺语婉转。
赵应€€没再看过去,拿过肖杨手里的拐杖就准备往外去。
赵应栎正在品一块炒得酥香的鸡肉,还没咽下去。见赵应€€起身,赶忙拉了他的袖子,含糊问道,“小九,你去哪?”
“腹胀,往西阁去一趟。”
八皇子还没客气地表示要不要一起同去,赵应€€便离开了。
他只好赶忙让肖杨跟上去,自己则继续解决碗里的鸡肉。
殿外有太监提灯站在带刀侍卫身旁侯着。
肖杨从太监手里接过灯来,匆匆赶到赵应€€身边,“殿下小心脚下。”
赵应€€杵着拐杖走得不快。
宫中小道平整,两边长青树枝叶葱茏,可以一条路摸黑走下去。
西阁里没有别人,修筑得小巧精致的更衣室敛香殿里也没有人。
佳肴琼露,杯酒美人,座上难得一见九五之尊,座下皆可换盏称知己。纵使醉了,也舍不得离座。
赵应€€解决完后便坐在殿内一张长凳上,微仰头看从天窗漏进来的光。
肖杨没有去点灯,就将手中笼插在墙上,红色晕开,染了好几分月色。
敛香殿四周皆有门,从里面可以将门栓上。不过赵应€€却是忘了锁这一回事,外头便轻易推门而入。
“劝规?”来人低笑一声,抬手捏了下鼻梁,“本王是真有点醉了。”
赵应€€和肖杨对了个正眼。小太监赶忙跪下行礼,他倒是模糊听到庄王说的话了,只是没听明白。
赵应€€听到声响才转过头去,见是赵应€€,猛然兴奋起来,可惜没听见庄王宛如自语的轻唤。
“方才见你离席,还以为是眼花了。”赵应€€走到他身旁坐下。
“哥哥怎么出来了?”
他松了松扣得规整的领口,“一身酒腥味,这冕服闷得难受。”他在宴上被缠得烦了。
他或许是太久没参加这种繁杂的大宴,连忍耐都不屑了。说是出来醒酒更衣,谁不晓得他千杯不醉。
杜文领了几个小厮给他拿了常服来换,对领石青长袍,以银线勾了边又绣蟒虎相斗。
赵应€€为他取下帽子,抱着站在一旁,看他重新用束发冠挽好头发。
整理完后,两人走出敛香殿,却并没有往广阳殿去,而是走过另一条岔路。
赵应€€突然道:“是我昨日想岔了,那画舫远在池中央,我们困在殿上,过去不得。”
“无妨。”赵应€€顿了顿道,“兄长不必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