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鹤 第36章

玉烟楼呈“回”字形,越往上越窄。最下庭院宽阔,凿有一口楼中池。其长廊也装饰得精致,脚下每一寸都铺有地毯,侍女们服侍几人换上楼内所备的绒鞋。

他们一直往上走,直到最高层。亭台窗户紧闭,回廊角落里皆放有火盆,将空气烘得暖和,一扫方才在外的寒冷。

€€度雅堂对面是一间叫无名阁的屋子,那是玉烟楼主人裴山南的居处。其门未开,能瞧见两侧书「珠佩冷、碧歌碎,湖光映雪、玉烟沉。」①

赵应€€遥遥读一遍,又收回目光和众人进了雅堂。领他们上来的几位侍女将众人外衣大氅拿去挂在屏风之后,又奉热茶上。

方才在楼梯上,恍惚能听见从别的厅堂里泻出来琴声侬音,唱得婉转抑扬,听得却断断续续,不大真切,反而如细小的钩子弄得心痒。

此时房内又走进两名女子,一人手持竹笛,另一人抱着琵琶。她们向众人盈盈弯腰行礼,又各自走到屏风旁分别站定、端坐。

“这是召南姑娘和行露姑娘。”花忘鱼认识她们二人,只帮着做介绍。

两人又屈膝行一遍礼,也不再拘束,悠悠弹唱起来。

“红满枝,绿满枝,宿雨厌厌睡起迟,闲庭花影移……”

召南站在行露身侧,笛抵唇边,垂眸看她身随琴声动,腕软拨头轻,促时确似有珠落玉盘。

行露所唱乃一首长相思。其声绵长,目光不瞧在座诸人,只幽幽落在窗框上,仿佛真有一位远方客让她如期盼春风携红绿缀枝头一般望穿秋水。

这首词流脍人口,寻常人都能跟着跟着哼上两句。路濯听她唱完上阕,下意识便转头看赵应€€。不想对方也正瞧着他,见他望来,便朝他笑一下。

“忆归期,数归期。梦见虽多相见稀,相逢知几时……”

路濯听花忘鱼在他身旁闭眼轻声跟唱,“梦见虽多相见稀,相逢知几时……”

梦里常相忆,他睡不安稳,深夜反复转醒时还能记得梦中内容,大多都是赵应€€,他便倒头继续坠入。

心里盼望着还要是他。

他也对他回以一笑。

召南和行露奏了两三遍曲子,长依的侍女推开厅门时正巧收尾。

“见过诸位公子。”长依提着裙摆走进来。她今日疏单刀半翻髻,上嵌金钿、梅花翠,斜插步摇,涂酒晕妆。

美人妆面,一抹浓红绕脸斜,朱唇一点桃花殷。两点面靥,皓齿明眸,额上花钿若发中梅飘落,艳丽又清幽。

花忘鱼最爱美人张扬相,长依这样正合他性子,遂眼底笑意渐深。

待将长依的琴放好,召南和行露与一干侍女便行礼退下,顺带细心将门掩上。

长依和花忘鱼熟络,也不多他话,弯了眉眼问:“今日是想听什么曲儿?”

琴女声音并不高扬,轻柔似莺,若躺在最柔软的怀抱里,愿意听她永远娓娓谈来。

“在底下开好嗓了?”花忘鱼问道。

她咯咯笑一下,“自然随时准备好的,您随意挑吧。”

花旌假意思索片刻,缓缓道:“就那首谒金门罢。”

他在马车上已经给赵应€€提前说了,长依乃才女,€€辽之战胜捷传来,她便仔细去作了此词,就盼着有一日能亲自弹给庄王听。

不过她也明白那是妄念。只能希望这词能传出去,再有一日传到晋京让赵应€€随意听了笑一下便罢。

乐伎睁大了眼睛,目光下意识落在赵应€€和路濯身上。她可不是什么榆木脑袋,这下基本能猜到来人的身份了。

进来第一眼便觉得这两人都有贵气,却也实在是没敢往别的方向想。

路濯要年轻些,且模样清淡漠然,想来就是她在江湖中听说过的、花旌以前也提起过的「仙道路不问」。那另一位身姿挺拔,高大俊朗之人,想必就是……那位了。

长依有一瞬间的怔忪,她暗自深呼吸。

坐到琴前,长依反而有些不敢置信下的平静。期待良久的机会摆在眼前,她自然说什么也不能糟蹋了。

其琴是宣和式,额侧微敛,造型浑融统一,清迥之资尽显。琴音深沉,余韵悠远。②

谁知她开口,却又是不同于说话时的另一种舒畅洒脱,称上诗词内容,可窥见一番平日里深藏的广阔胸襟。

“长岁旅,

卫社稷征途惘。

叹铁鸣铮铮不止,

但幸北府矢。”

上阕悲慨,琴声也若将士扼腕低声哀叹,眼前一片北疆荒芜,惟见敌与我烽火狼烟于天际交汇。高空寒鸦盘旋,大风刮过凝固在铁骑兜鍪上的尸肉和血痕,其声平添厚重。

此条路绵延拖沓,是永远无法结束的战场。

幸得一利刃镇北,幸得北镇国公北府军,幸得赵庄王。

路濯微微侧脸看赵应€€,见他的手指不自觉跟着长依所吟敲着拍子,目光渺远没有落点,周身却有寻常人不可靠近的气势。就好像属于北府大元帅的模样透过闲人祝与阆的壳漏了几分出来。

长依继续唱道。

“哪想仙神错与,

却盼君修罗降。

终定岁安平赤县,

久闻醺乐宕。”

下阙不再似前篇急迫悲凉,长依歌声转向高昂,反倒显得绸缪。

琴声也清亮起来,其中肃穆端庄却是没有减漏分毫,便是凡人问天地:可是神仙也弄错了这一番生死疾苦?

而君乃赵庄,或是这漫长€€辽之战中的每一位将士。

这下倒勿论错对,杀业是否为孽。只愿他护苍生,将罗刹恶鬼也降伏。此去经年,哪怕肉身亡,亦是妖魔不侵、地狱不接。

长依将最后一句拖得很长,真若醺乐靡靡之音。不过柔弱也好,颓废也罢,过了前头那十数年担心国破家亡的日子,放纵一把倒更于情理之中。

琴女清歌妙,余音绕梁,祝国与君皆长久安康。

乐伎舞曲时一般不会直盯盯地看着客人,更何况赵应€€本身气质凌然,寻常人亦会下意识避免与他目光交汇。不过今日长依倒是一反常态。

这些调子她早已烂熟于心,是以目光不曾落在琴上,也不望向窗沿罩着光的麻纸,只看着眼前原该在天边之人,字句缓缓唱来。

最后收势才惊觉,面上竟已落了两道泪痕。

花忘鱼最先回过神来,拍掌称好,又向前给长依递了手帕,回头道:“美人以泪相赠,殿下惠存。”

“长依失礼了。”长依接过花旌的手帕,却是用自己的手绢点了点还留在脸颊上的泪水。她站起身来行大礼,“草民参见殿下。”

“不必多礼。”赵应€€虚扶一把,“姑娘惠赠,孤很喜欢。”

“奴家献丑。”

路濯知道长依对庄王除崇敬外并无其他想法,所以仅仅站在赵应€€身边并不插话。静静回想方才女子所唱,无声哼道。

“哪想仙神错与,却盼君修罗降……”

①改编自「桥影流虹,湖光映雪,翠帘不卷春深。重来已是朝云散,怅明珠佩冷,紫玉烟沉。」 朱彝尊《高阳台€€桥影流虹》

②摘自网络

--------------------

这首谒金门是我自己写的,献丑了。

为了词意有几句最后没有用词林正韵的部(然后剧情需要,文里的人会夸这首词,我就厚脸皮收下了hhh

长相思那首是听着王迪先生的琴歌雅韵写的,推推^^

第36章 斜山行 气闷

花忘鱼原本的计划是要在玉烟楼宿一晚,明早再坐船去斜山。

长依的侍女小乔见了连忙摆手,说她今早听闻安罗河上游已经冰封,怕是行不了舟了。

几人商量一番,最终决定下午用完餐就往斜山走,晚上大概能到落遐县内,第二天再上山便是了。长依、召南和侍女小乔同他们一道前去。

花楼主向来出手大方,行车马时又耐不住无聊,偏要乐音相伴才算得趣。所以能跟他出游绝对是乐事一桩。

到落遐县街上寻客栈时,花忘鱼被一位以前在雅集认识,能称得上好友的文生惊喜叫住,“忘鱼兄!可是你?”

此人名杨睿思,字长彬,生得白净,为人良善。其父乃落遐县衙的知县,他是老来子,如今也不过是比赵应€€长四岁的年纪。而且虽是被溺爱长大,他却性子温吞,酷爱读书。年纪轻轻已是举人,只等明年恢复会试便往京城赶考。

“长彬小弟!”花忘鱼大笑上前,两人亦不拘于礼数,勾肩搭背一番就算打招呼了。

“忘鱼兄可是来参加不周寺集会?在找客栈?”

花旌:“那是自然,确实还在找。”

他太挑剔,偏要合眼缘的大客栈才肯住下。路濯已经懒得理他了,毕竟他自己也不想让赵应€€受一点苦,而花忘鱼在享乐方面可是个中高手。

“忘鱼兄怎么不一早便往我杨府上去,怕不是嫌弃小弟。”杨长彬开玩笑道。

“杨弟说笑了,只怕叨扰。”花忘鱼倒没有过多推辞便应了下来,又转头向后揽了路濯脖颈过来,“介绍一下,这是「仙道路不问」路濯。”

杨长彬不理江湖中事,自然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号,但礼仪分毫不差,笑道幸会。路濯拍开花旌的手,回礼说幸会。

花忘鱼还没想好如何介绍赵应€€,路濯便引赵应€€向前,“这是濯的义兄祝与阆。”赵应€€顺着路濯示意走上前,眼中的暗淡深意才算消散一些。

花旌和路濯太熟稔了,这个想法不停让他沉默失神。

杨长彬又和祝与阆、长依几人相互见过,不再赘述。

杨府宽敞,花忘鱼又在好友的极力邀约下同住一屋小酌叙旧,路濯和赵应€€这下实在是找不到什么好的理由宿在一屋。

明明很自然的事,想来偏偏欲盖弥彰。

道别时两人皆欲言又止,却在对方面前掩饰得极好,还不如花旌倚在长依门口低头絮叨的那一会儿。

不过对赵应€€而言,只要赵应€€在他目光所及之内,他就能得到心安,纵使此时有一墙之隔,那也足够了。

锦上花会让他欣喜得手足无措。

但赵应€€所需的永远是雪中炭,他可以为此一直抑制本性无端暴虐的占有、不理会那些不择手段得到对方的念头,安分守己地待在安全之地,不逾越半步。

毕竟他最初根本没有想到他的出现,后来所祈求的从来只是有他在身边,那些亲密全是他不曾奢想的。

可是这对赵应€€又有些许不同了。

镇北大元帅庄王为了天下人压抑着的、属于自己的欲望,似乎在真正认识路濯的那一瞬间尽数爆发出来,全部倾泻在那个蒙着眼看起来干净得不属于这个世间的少年身上。

纯澈又单薄的陆离,被浇灌了一身血与泥的混杂。

赵应€€没给谁说过,甚至自己内心偶尔也不敢承认。他害怕,害怕却又无法抑制想用手抹开虚幻里自己给他倾上的赃物去看到他的透明。

他的脸就抵在他的面前。即使只是幻象,赵应€€也如此小心翼翼,虚搂着他的棱角。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