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鹤 第39章

“当时身处其中不觉,过后仔细想来却发现习兄已面露狂色。”花忘鱼顿一下,发现这样说并不恰当,又补充道:“但又不是癫狂病乱模样,更似……浮于云端?”

“隔日清晨我问他这是何物?他将名字告诉我,说是从京城「燕苑」传来的,本是用以疗伤止痛,千金难求。现在已是全国文士们新追捧的‘仙物’,用过后神清志明,可与万物天神交谈。”

“其效果确实玄妙,只是我居然不知此物流通,更不知它的源头,实在是觉得其中有蹊跷。”花忘鱼此语并非夸大,望余楼在江湖交易中也是一方独大,这种事确实不多见。

“可惜它在殿中炉内烧了个干净,不然我还想拿去给休甲子看看。”

“听闻它来源晋京,便想问问……殿下。”花旌一个“小九儿”差点脱口而出。

赵应€€方才一直在仔细听他所述,沉思一瞬后问道:“其香是否在最初最浓郁,而后就像消失了?”

“是。”花忘鱼几乎没有犹豫便应声,“但是我却觉得它一直在,好像我已经掉入一张缠绵的网,只能不停下坠。虽然我完全不担心坠落,因为它是如此柔软……”

男人有一瞬间的晃神,不等路濯伸手拍一下他的肩膀便又回过神来。

“无妨。”

“我有一个猜测。”赵应€€看着路濯伸出手又收回,移开目光。另外两人的注意力倒是落回他身上。

赵应€€:“劝归可还记得我前日给你说的,渊穆皇后保留下来的书册?”

路濯点头,“如今都放在翰林院书房。”

“不尽然。”赵应€€道。

“花兄方才所说的泠烛泪。它让我想起了一种叫石燃的花,以及没有放在翰林院,而是放在御书房的几册古籍。”

路濯和花忘鱼表示疑惑,石燃?这名字确实很陌生。

赵应€€:“我记忆中放在御书房内的古籍都很薄,俱是南都末朝时候扰乱朝纲的邪道所著,内容便是前朝皇帝求道所用药丸之原料。”

“大概是为了防止这些邪术再流传世间,渊穆皇后才将它们放在九五至尊之地,而且其中用效似乎被她全划掉了。”赵应€€对最后一句话不大肯定,说得有些迟疑。

“我那时习武和文书皆得了太傅夸奖,皇帝特许我去他的书房陪他读奏折。他忙时我便在柜子上找书看,偏偏爱找那些鲜有耳闻的。”

他的语气平淡,别人再也不能从他脸上找到一点如少年时被夸赞的欣喜。那种纯粹少年气的骄傲早已消失了。

“其中便有这花。”赵应€€尝试去回忆幼时翻看这些书的印象,“我对其他物什都记不清了,唯独这石燃花。”

“编纂之人花了两页画下它,纵使这么多年风雨虫蛀,其色仍未掉。”赵应€€皱眉,“若是我没记错,它就像血凝固后的黑块,最暗淡的红。”

“不过它名为石燃的原因,是因为它在冬春季节颜色灰暗泛黄,如沾尘的石头。只有在夏天,才会如火一片。”

“我从未见过这种花。”花忘鱼肯定地说,路濯也点头。

赵应€€抬眼,“孤也没有。书中记载,这花早已在前朝南都灭国时被起义军烧了个殆尽。”

“那如今是谁又把它们从土里撅了出来?”花忘鱼“啧啧”两声,“也不知这泠烛泪会不会带来什么后遗症。回去得找郎中把把脉。”

“不知,但愿没有。”赵应€€道,“不过多谢花兄告知,孤会多留心的。”

“既然庄王殿下都这么说了,花某自然不会担心。”

花忘鱼抱拳,提前谢过。

和赵应€€一同前来的军官们这几日都住在青泗郊区的民房内。

出于安全考虑,并且为了避免麻烦,他们直接用祝与阆之名买下了那套院子。

花忘鱼婉拒了赵应€€请他进去坐坐的邀约,让应小南将他们二人放在房门前便告辞了。

临行前,他朝路濯眨眨眼,一脸张扬笑容,“小路儿,改日再会。”

路濯瞧他这样就知道男人肯定又在打什么主意,只是一时看不透也就不去猜了。仅弯腰放下他车厢的帘子,又敲了敲车壁示意应小南可以启程,“再会。”

①私设 原型魏晋五石散

②摘自「红药吐狂香,正红稠绿穰。」刘庭信《端正好金钱问卜》

③清谈是指在魏晋时,承袭东汉清议的风气,就一些玄学问题析理问难,反复辩论的文化现象。释义为清雅的谈论。

第41章 女子画卷

此时的天色已经昏沉,听见门口有动静,房内之人便打开偏门一看究竟,转瞬又赶忙行礼叫道:“祝公子!”

想来赵应€€在外行走都用此化名,属下们叫起来倒是没有一点生疏感。

这次跟庄王前来的都是可靠稳重之辈,五人皆寡言实干。路濯虽只叫得上林辰副官的名字,其他几位感觉却也不陌生,可能是以前在庆州打过照面。

不过他们却没有见过路濯没绑布带的样子,只等赵应€€说“这是路濯”才反应过来,纷纷又是一番寒暄行礼。

“宫里近几日又给您寄了好些信来……”林辰话未说完就下意识看一眼路濯,“可要下官带路少侠去厅中喝茶歇歇脚?”

赵应€€:“无妨。”

他伸手揽住路濯的肩膀继续往书房走。

跟着一起进来的除了林辰,还有虎贲校尉张行和射声校尉段知简。一位中士守在门口,待天完全暗下来再去将院中的灯点亮,另一位则出门去买晚食。

“属下三日前往落风门去给您送换洗的衣服,结果您并不在那处。”林辰指了指书桌上的包袱,“后来知晓您往望余楼去了。”

赵应€€“嗯”了一声,“事发突然,来不及告诉你们。”

段知简:“您平安就好。”

几人简单通报近况便将话题转到朝廷军政上了。大概就是齐王一事进展顺利,大理寺又顺着这条线扯出许多战时余孽,现在六部可忙得晕头转向……

路濯坐在圈椅之中,脚边是赵应€€特地搬过来的火盆。他单手端着杯子慢慢品茶,耳边众人说话的声音逐渐变得模糊不清,他不在乎那些朝野之事,只盯着赵应€€的脸陷入不知落向何处的沉思。

赵应€€坐在书案背后的主座,他能看见路濯停在自己脸上的目光。他并不知道这个距离其实足够遥远,路濯的眼睛已经将他的面容上的细节缓慢冲刷至边缘。

所以路濯也没有意识到两人一直在对视。

不过赵应€€无所谓,他只是有一点好奇。那星点的痒在问自己:这究竟是他的错觉,白日臆想,还是路濯总是这般专注地望向他?

此问无解,赵应€€不再自扰,重新将注意力放回和下属的对话上。

林辰从上锁的柜子中拿出几个圆筒和一封书信。圆筒上有明黄龙凤纹,一看就是从宫中寄来的。

“陛下将东西寄到元洲,这些都是北府军今早才快马拿来的。”张行解释道。张行乃虎贲校尉,在军中掌轻车;如今跟着庄王便服出游,也就成了“马车夫”。

“辛苦了。”赵应€€道。

他倒没去拆那几个圆筒,先撕开了对比起来显得有些单薄的信封。

信是胞弟赵应栎写来的,开头提起赵子€€和驹焱的婚事。赵应€€出兵伐齐王前,在晋京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和皇帝商量这段姻缘。

这桩婚事百益,害处都是凭空捏造出来的,皇帝没理由拒绝。况且这还是庄王这么多年第一次开口“请求”他这个父皇,他自然更加顺利成章地应下了。西洲那边本来也还没有提亲,这边先和夏渚王子宣布婚约也算不上背信弃义。

无非就是皇帝笑着说两句话的事。

不过今年€€辽战争刚结束,公主成亲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只等明年开春再择黄道吉日,也算昭示天下新岁昌吉。

赵应€€走到路濯身旁空椅子坐下,语气未掩欣悦,脸上也带着笑意。

他说,“劝归,这是真的喜事。”他的目光深沉和乐,情绪像浓稠的蓝色罩了路濯满身。

路濯觉得自己好像喘了口气才回答他,“确是大好事,恭喜兄长。”

“公主也必然携得良人。”他也跟着笑得温柔。

赵应€€接着看信,后面便是祖父舅舅托小八问他平安。魏忤如今在京城,能回去陪着家里人,这也算是赵应€€的一点宽慰。

顾玉也找上八皇子来“抱怨”庄王一通,说是军中最近丢给大理寺的事物简直多如山,就他一人藏起来逍遥去了。话里责备,实际是好友不掩饰的关怀,倒能让人跟着笑一下。

不过在看帝后寄来的东西时,气氛便没有这么融洽了。

众人甚至有一瞬间的静默。

筒中乃是由宫中画师所绘的精致工笔图,各家闺秀或端庄或娇媚,皆是沉鱼落雁之色,含羞带怯从纸内往外望。空白处落笔女子家世、年岁,可谓一清二楚。

正拉着两端展开画卷的林辰和张行下意识顿住。

庄王先前下令,有家室的北府军人不得以任何理由被扣留军中。待军中事了结,全给发了银子让他们先回去与妻儿团聚,得一段小假。

是以现在还留在军营中的都是还未成亲的男子,其中当然也包括林辰和张行他们。

这些年待在庆州,边疆战场,谁能有机会去找媒人给自己说亲的?更何况兵马大元帅赵三皇子都没急着讨媳妇,如此以身作则,他们底下的人哪里还会有怨言。

倒是盛平将军曾经调侃赵应€€,说他作为将领确实该给军中这些犊子们安排门好亲事。

不过林辰等人一致认为,比起他们,庄王殿下才是需要操心的那个。

即使是在亲兵眼里,赵应€€也显得过分无欲无求了。

仿佛其人真是战佛下凡,只斩杀孽,不沾俗世。

荤酒也碰、却不成瘾,情欲皆断、无人入心间。

段知简也在咂舌,皇帝皇后这是多想让庄王娶亲啊?居然不远万里送了三卷画册来?

赵应€€却表现得很淡定。

他见路濯也站起身过来看,倒没有别的表示,只叫林辰他们把剩下两个圆筒中的东西也拿出看看,怕错过什么御令。

虽然事实并不使人意外€€€€除了画卷还是画卷,皇帝甚至没留下半句话,只有皇后作嫡母慈祥样,在一页纸上絮叨了两句。他随意瞄了一眼就让副官把东西收着了。

“您可要回信?”林辰将圆筒重新放回书架,顿一下又说,“属下代笔。”

林辰作为元帅的副官,这些都算是分内事,这么多年也算得心应手了。

“不必。”赵应€€的注意好像都没怎么落在那画卷上过,看路濯重新坐回圈椅之中,他也转头继续和段知简他们说些朝政上的事。

而这边路濯看名媛画像可比赵应€€仔细多了。

方才林辰他们第一卷 展开的就是头彩€€€€西乡郡公府的嫡长孙女,风姚郡主常辛伢。

常辛伢顶上有三个哥哥,她是嫡系的头个丫头,幼时生过几场病,长大点就快要被常沐郡公给宠到天上去了,娇蛮性子倒是贵族通病,却又更惹人怜爱。

就看她这名字,为了好生养便带着昵称,家里谁能不惯着点。

小郡主如今年方十五,出落得亭亭玉立,正是待嫁的年纪,刚巧不必再为了国战延长婚嫁时间,那西乡郡公府必定要给她选个天下第一的夫家。

然而这位置除了风头正盛的庄亲王还能有谁敢说能胜任呢?

现在的赵应€€可不是当时那个无足轻重的皇子,纵使天下还有人在畏其杀神之名,其妻也不是一个御史大夫家的楚€€亭便能坐得稳的了。

赵应€€不愿意去想这些。

他当时能用一条腿换来这十余年赵应€€不属于任何人,但他找不到不让赵应€€离开的办法。

如果真的有这么一个命定之人,那赵应€€该怎么才能阻止赵应€€的心动呢?

他用尽全力将两人的生命交汇在一起。可若其中一人主动抽身,那这偌大天地便是永别。

他曾经有想过给赵应€€下药,让他强口暴自己。他会用最烈的药,让他看到自己不甘重负流个满脸的泪,以及身口下粗暴燃烧的红色,然后对着他发红的双目破碎地叫“哥哥”。他的兄长必定会把这一幕记到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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