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鹤 第44章

“此事实在蹊跷,太医院诸位同僚不说见识遍人间百病,却也是饱读医书,偏偏没有一人曾看过五皇子臂上的那种痕迹。”杨天眯着眼摸了摸自己的胡须。

“大理寺派人去月牙巷查了好一番,终于找到了一种叫泠烛泪的药丸。听闻是江湖中才开始流行的一种神仙散,开明助兴,算是千金难求,得有门有道才能拿到。”

这下到轮到赵应€€和赵应€€惊诧了,这名字实在特殊得难以重名,前些日子才听花忘鱼细细敷陈许久,可谓记忆犹新。

不过赵应€€没有打断杨天,继续听他讲述。

“这药确实是好药,烧来可以提神,外敷可以疗伤。就是剂量若用得过大并连续长时吸食,会使人上瘾。特别是殿下在体内精力虚亏时……那些章台人确实也有成瘾难耐的症状,却都不似殿下这般严重。”

“牙石班中花魁曾被利器划伤,您也知她们对皮相很是看重,是以便用了这千金药。按她们所言,没过几日伤口便结痂脱落,完好如初,实在不知为何殿下臂上留了这么大一块儿伤疤。”

赵应€€:“应霁烧伤之处还会痛吗?”

太医摇头:“殿下说那处无痛无痒,就是长得吓人了些。”

赵应€€略有所思,朝太医点点头,“孤知晓了。还劳烦太医院诸位照顾好舍弟,孤先行一步去向父皇请安,改日再来探访。”

“不敢不敢,臣等自然尽心尽力。”太医拱手道,恭送两位皇子离开钟赫宫。

庄王进宫时就有侍卫往坤和宫报信去了,几个在正殿做活的太监麻溜拎了灯往钟赫宫赶,正巧等着赵应€€一行人走出来,一路又护着回殿。

坤和宫照例灯烛荧煌,一派通明祥和样。

守夜的亲兵宿卫军立于门旁与殿前空地,时不时走动巡逻。

提灯走在赵应€€身侧的太监名为李小常,乃太监总管李才安的义子兼徒弟,为人机灵,做事倒也牢靠。

他方才本想走在庄王身旁,为其足下打灯。哪想本来站在赵应€€左侧的九皇子突然蹭着给庄王耳语一句,站到右侧来了,仍旧拉着对方的胳膊,却硬生生将李小常和赵应€€之间的距离从一个灯笼挤成了一个人加一个灯笼。

赵应€€轻轻拉下赵应€€巴着自己的手,拉起自己氅衣一角将他整个裹住,右手搭在他的肩上,又让小弟抱住自己的腰,低头问他,“这样有好走些吗?”

赵应€€抬眼眯着笑道:“有。谢谢三哥。”

末了,他转头,透过没被锦衣遮住的地方对李小常笑一下。

李小常脸都快僵了,又听赵应€€道,“走慢些。”

几人应下,就跟着九皇子的速度慢慢往前走。

虽说这位九皇子常年失宠,但他和庄亲王可真是兄友弟恭,如此怡怡不说在皇家,就是寻常家里也不多见呐!李小常禁不住感慨。

何况如庄王这般天之骄子,对这残疾废物却是拳拳真情,人皆可见,实在可贵。

都说这宫中树敌不如交友,李小常到如今这个位置也算修成人精了,哪会去跟有靠山之人作对?

他绞尽脑汁也没想起自己是否招惹过对方。毕竟他这些年都待在皇上身边,而赵应€€基本没怎么面过圣,两人着实没有什么交集啊!

想罢,他也不再纠结,只探身朝两人道,“今儿个来御书房作陪的是顺贵人。除了淑贵妃娘娘,这年里来得最多的便是她了。”

赵应€€窝在赵应€€怀里舒服得不想动弹,走路都是享受,衣篷外的话语杂音都是真的耳旁风。这位被他查得切树倒根的假想情敌一时半会儿还惊不起半点涟漪。

赵应€€看了李小常一眼,点点头。

这算宫中不成规矩的“卖人情”,这些情报倒不一定能派上用场,可能只是废话两句。他们当然也不奢望当主子的能真卖做奴的一个面子,但只要枝儿丢出去了,好也就算示了。

剩下的就看造化了。

大太监李才安站在正门等候多时,行了礼便领众人往里去。

“老奴没想到九殿下也来了。”李才安落后两人一步。

“前些日子殿下都没去早朝,奴才便猜您定是抱恙了。可惜年关将至,又有齐王一事,陛下日理万机,实在抽不出空来。殿下可别在心里埋怨圣上。”他语气带笑,却又恭敬不失礼。

纵使皇帝不在乎这个儿子,但瞧着九皇子和三皇子关系如此亲近,他们这些下人还是会说些客套话的。

“多谢公公关心,父皇不怪罪我没去请安就好。”赵应€€又一副唯唯诺诺模样,似乎提起皇帝都让他不安。

李才安但笑不语,恭敬敲开御书房的门,弯腰请众人往里去。

几人进门后便朝皇帝行大礼,又朝正站在书桌旁磨墨的顺贵人行礼。

顺贵人饶忆先微屈膝避开身,低眉垂目,宝髻瑶簪。

赵应€€不动声色打量一番,一身霞襟映深红,确实挺美,是典型讨皇帝老儿喜欢的庸脂俗粉。

皇帝让顺贵人先进里屋去,回过头来才像突然看到一般问道,“你九弟怎么也来了?”

赵应€€上前回道:“€€儿去探望应霁,正巧与我碰到,便想一路来给父皇请个安。”

“哦?”赵昌承终于正眼瞧了瞧赵应€€,“算你有心了。”

进门后赵应€€便不再倚着赵应€€,从肖杨手里接过拐杖便自己慢慢走着。

此时他又一跷一拐走上前,拱手弯腰给座上父亲说吉祥话。他话语中字句都咬得很实,似是胆怯之人怕出错又想表现一番,因而字正腔圆得有些滑稽。

“行了。你腿脚不方便,就和以前一样免了请安,不要到处折腾了。”皇帝摆摆手,叫李才安带他下去歇着,“你五皇兄现在不好,你别又出了什么事让太医院还要去皇子所忙活。”

赵应€€状似失落地应下,由着李才安带他到隔屋偏殿喝茶休憩。

只是他退下时见着赵应€€向他看来,未言片语,神色也不变,他偏偏晓得他在安慰他。

他说:“等我片刻。”

待御书房的门重新关上,皇帝端起瓷杯慢悠悠喝一口茶,宛如不经意问道,“赵应€€很喜欢缠着你?”

“€€儿幼时住在三皇子府数年,确实同我要亲近些。”赵应€€望向其父,笑了一下,“€€儿常年在宫中,也没有其他往来。如此年纪确是要被憋坏了。”

“他啊。”赵昌承将被子放回桌上,瓷木相碰,发出一道不大不小的声响,“他性子本来就乖僻,回孤人的野性去不掉,不合群也正常。”

“他最近不是在翰林院忙着,便算是进步了罢。”赵应€€也不知自己竟会笑着说这些迂回的话。

在庆州十年众人直来直往,差点忘了顶头上还有位说一不二的九五至尊,需要人供着。可真是半句都不能惹了对方不快。

但他不喜欢他提起赵应€€的语气,从来都不。

“天下都传你心慈,确实半点不假。”皇帝也笑了,“你作为兄长友爱,朕也甚是欣慰。”

“是父皇教导有方。”赵应€€拱手垂眸。

心慈?

天下有谁会用这个词来形容庄王?那可是真的要叫人笑掉大牙。

赵昌承从桌上拿了本奏折出来,示意赵应€€和两个将领坐下说话,上面那个话题也算翻篇了。

虽然上呈的书信中已经写得很详尽了,张行还是又大概交代一番此次归京以及留驻元、蓟两州的北府军动向。

皇帝点点头,朝赵应€€笑道:“也不知你这一个月去哪逍遥了,这些事倒安排得还看得过去。”

赵应€€面上沉稳,拱手道:“是儿子的错。”

“你又有哪里错。”赵昌承摆摆手,“就是大理寺处理赵合那事还没完没了了。但这都是他们办事不力,你也不用去担。”

“只是外面莺莺燕燕该玩够了,全天下身家品相最好的姑娘还等着你赵应€€挑呢!皇后往元州寄去的那卷画册可看到了?”

赵应€€面不改色:“我往浚州去了,倒是还未曾见过。”

“那改日朕再叫她往你府中送去。”

赵应€€自然不会当场拒绝,心下却难得走神,想路濯竟被说成招惹自己的野路子,实在是有些好笑。

不过是在干什么都会想到路濯,想着都快忍不住扬起嘴角。

赵应€€手肘撑在椅子扶手上,五指微蜷在嘴唇上方磨蹭两下,就此掩下因为想起那人而起的笑意。

皇帝见赵应€€对谈起婚嫁的兴致不高,也懒得再自讨没趣,话锋一转,“你倒是从来让朕省心。不曾像你其他几个兄弟那样四处享乐,没给我们赵家惹一身腥。”

李才安见皇帝终于将话题转到这个问题上,赶忙上前低声询问,“聊了这么一会儿了,奴才带两位将军下去喝点茶用些点心?”

“还是你想得周到。”赵昌承摆弄着手上板戒,点点头,又夸了北府军几句方让他们退下。

待屋子里只剩父子二人,赵昌承才冷哼一声,问赵应€€,“去看过你五弟了?”

“嗯。”赵应€€应一声。

皇帝也懒得管他是怎么想的了,站起身直截了当道:“你也知道应霁平日里虽然爱到处游玩,不理政事,但还是个孝顺听话的孩子,心眼也好得很。”

“也不知道被谁盯上了,怕不就是冲着我们赵家来的。这事儿可不止在他身上,说出去皇家威严何在?皇家脸面何在?”

“今日他可以让应霁瘫在床上,明日是不是就能让朕在龙椅上起不来!”

皇帝越说越怒,狠狠拍一下椅背。

“这年实在是没法儿过了,胆敢有人蔑视皇威!”

赵应€€面上无波,只是在他站起来时也离开座位,道父皇息怒。

赵昌承慢慢踱步两圈,平静下来。“朕让大理寺这几日抓紧搜查可疑之人,明日你赶紧去瞧瞧,这事还是得由你看着朕才能安心。”

“你幼时那个陪读,就西乡郡公家的那个顾玉,此事他也主审,明日你便去找他罢。”六部都告了假,想来如今只有大理寺诸卿还要焦头烂额到年三十。

赵应€€应下。

父子二人实在没有什么好聊的,赵应€€这个寡言沉默的性子半点不讨喜,皇帝又随意闲扯几句便让他退下了。

赵应€€本想将赵应€€送回皇子所,却见他眼巴巴地瞧着自己,一副不舍离的样子。

“我明早得去大理寺,不能留在府中。”赵应€€微低头,放缓了语气同他解释。

赵应€€仍旧挽着他的手臂走路,闻言又可怜兮兮地侧头对他道,“我可以一同去吗?整个腊月我都窝在皇子所,和以前没个两样。我还是想出去看看,住在庄王府也要舒心得多。”

这倒也不是什么容不得赵应€€参与的事。

赵应€€知道自己向来拿他没辙,点头说好,看他欢喜全写在脸上。

他只是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疼。因为赵应€€总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拙劣地掩藏着紧张和胆怯。

他回来的时日也不多,却一直在看赵应€€生疏却用力地讨好着每一个人。这世间给他的太少,将他磨成软弱、唯唯诺诺的样子后又要他去争抢原本就应该属于自己的东西。

着实不公,着实为难。

可是他又有什么资格指责其他人?他没办法许赵应€€一诺,又想要他一生平安顺意。

赵应€€啊赵应€€!

勿怪皇帝方才也嘲弄庄王“心慈”,实在是烂了的菩萨心肠,一堆破铜。

赵应€€对他笑得灿烂,确实不知此番他三哥温柔情态下是这般思量。

若是叫他知道了,可不晓得他又得怎么“得寸进尺”。

只是又该喜欢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①烛香虬€€:qiu二声、yi四声

②古代青楼和其中女子别称,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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