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鹤 第49章

这些东西一般由府中正室准备,而像庄王这般家中连个偏房侧室都没有的自然很少见,可谓古来稀。亏得杜管事心细,向来事无巨细,早早将需要的东西全部塞进车厢,不然就二人赶入宫城那匆忙样子,定得失了礼数。

九皇子还未及冠,家也未成,挂职的翰林院旷了月余,俸禄也没得几两。众人自然不会讨他要红包,还得客气客气也给赵小九备了礼。

赵应€€心里当然觉得不收白不收,能刮赵家人钱财的同时又能恶心他们,何乐不为?

不过他面上还是得表现出惶恐。

四肢不知如何摆才好,笑得太盛也不对,总之整个人诚惶诚恐,实在是受宠若惊!

笑话!

这可是赵九第一次参加皇族家宴,第一次领岁钱。

那可不得干什么都一副受不住的模样,对谁都感激涕零,活脱脱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家子?

赵应€€对自己的表演十分满意。

就连刚刚真的被绊倒,在€€哥面前踉跄的那一下也满意。

赵应€€给他的东西和给其他小辈的没有什么不同,赵应€€让肖杨给一道领着下去了。

只是在两人临错身之时,他将一枚铜板放在他的手心,又轻轻捏了捏少年握成拳的五指。

赵应€€几乎一下就雀跃起来。

他将手心里的东西攥得死死的。崭新的铜币不似久用过的,边缘不见圆润,反而在逐渐加大的力道中变得锋利尖锐,快要刻在皮肤里,印出血来。

屠苏酒仍在觥筹中不断交错。

赵应€€离了人群坐着,侧耳听那从未断过的中和韶乐,八音相应。无人瞧见,他便将靠背的玉枕拿来坐着,垫高后撑着肩膀慢慢悠悠晃荡悬空的双脚。

他举起手来对着一旁燃得正旺的烛火,红泪融融欲滴,他眼中所视越发模糊,手和灯花的界限浑沌,指间的铜板和掌心的痕迹也要被混淆。

青蚨含于口,赵应€€再慢慢亲吻那块红痕。②

像是赵应€€的嘴唇覆在他的皮肤上、唇齿间。

舌尖抵在空心,他觉得自己尝到一阵不同于其本身的铁锈味。

“你在干什么呀?”赵向卿突然凑近,奶声奶气地问道。

赵应恪现在正抱着赵云€€,而四皇子妃对这位庶出的儿子倒也不可能真时刻关注着,只叫侍女看着点。如此他便趁机钻出人群,远远就见着皇小叔不知在作甚,玩得不亦可乎。

侍女见赵向卿是去找九皇子,便不再上前。

赵应€€倒是没有一点干不正经事被抓包的羞愧,他露齿一笑,十分坦然地将铜钱放回手心。

“在吃糖,你要吗?”他随意从桌上拿一块点心递给对方。

“谢谢。”赵向卿接过,自己慢慢爬到榻上小口小口地吃。刚才吃得算多,他其实根本不饿,只是他不想拒绝这个最新玩伴的好意。

“你真好看。”赵向卿憋了好一会儿才磕磕绊绊地说出这句话。

赵应€€正单手撑在耳旁,遥遥望赵应€€,满心里也是“€€哥实在好看”,哪想突然被小孩儿夸了一句。

他微挑眉,“你也好看。”

赵向卿凑近了点,四目相对,他望得很仔细。

“你的眼瞳是彩色的。”他第一次见,想了想又补充道,“好漂亮。”

灯烛朱红,室内昏黄。

赵应€€微侧头思索,一双绿眸染了杂色,落了星子,内里流光微动。

“你真有趣。”他低头又对小皇孙笑一下,见对方的注意力又放在自己手中铜币上,他便交替手指,圆块在修长指间翻飞。

他问他,“想要吗?”

赵向卿点头又摇头,指指他,“它是你的福气。”

赵应€€本来准备在他说想要后顽劣地道一声不给。哪想这明明还在学句读的小孩儿竟然这么会说话,实在是正戳他心窝。

他趁对方不注意,从怀中掏出自己的那块孔方兄,又绕过其背轻拍他另一边肩膀。“你瞧这是什么?”他展开手掌。

赵向卿又惊又喜,不停转头看他两只手,“你竟然有两枚!”

赵应€€哼哼一声,将自己那块放在对方手上,十分大方,“送你了。”

赵向卿拿着那铜钱是爱不释手,越发喜欢自己这位小叔了。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没人同他一道玩,想着他便问出了口:“你这般有趣,怎么,怎么独自一人啊!”

赵应€€装模作样思考一下,“可能是没人喜欢我罢?”

此言一出,赵向卿可急了,赶忙澄清,“怎么,怎么可能!向卿便很喜欢您!”说着像是怕他不信一般,匆匆从腰间绣花荷包里掏出一块系流苏的细长刻字方形墨玉来。

“给你!”生怕对方不要,赵向卿将东西用力塞进赵应€€手里。

“好了!我们交换信物便是知交好友了!你可不能妄自菲薄!”赵向卿说话尚不顺畅,偏偏言之凿凿,一本正经,还加上一句,“这可是父亲说的。”

赵应€€没想到这娃娃这般可爱,又被他逗乐,低声笑着道谢。

再仔细端详手中物,他却不禁皱了皱眉头。原先不过以为这是一块寻常腰挂,却猛然发现上面所刻之文字与图案具有蹊跷。

平常的佩玉不会被打磨成印章模样,上面亦不会刻满经文与符€€卦爻。

这分明是一块道士用的法印!

路濯虽然并非虔诚教徒,但落风门所习功法经书师承百家,属道派最盛,这些法器倒还是眼熟。这也是为何江湖人称其为仙道路不问之由€€€€我本玉阶侍,奉君何所得?偶访白云间,乘风向蓬瀛。③

南都扶氏王朝虽已覆灭百余年,但它已然植根于这方山海。人们总是倾向于生世轮回、神魔之说,还是相信再往前的混沌时期乃仙人所统,圣人俱为堕天转世,仍然在不断的奋力与忍耐中等待回归“正道”这一条路。

如此看一生短如蜉蝣。算是幸,苦痛皆能熬。

这块法印比赵应€€以往所见铜刻、木刻的都更为小巧精致。最重要的是其上符文和今朝不同,所书并非都功€€、上清€€等寻常符€€,而是以南都古文篆刻。

古语繁杂,刻在四壁处又如画上去一般抽象。赵应€€反复读几遍才勉强凑出意思来。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倒不是什么高深法文,反而是最原始经书上的话语。

“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这是图章印刻处所凿之意。

除去八卦图外,玉石顶端还纹有一繁复图腾。赵应€€从没见过这种样式,遂将其拿到灯下细看,赵向卿也跟着凑近,轻声问他:“漂亮吧?”

赵应€€点头,“好稀奇,你是从哪得来的宝贝?”

赵向卿的脸微红,附耳同他密谈,“父亲和他的朋友见面,我看着喜欢借来玩玩便忘还了。不过他们也没问我要回去。”赵应€€了然,想来是错过了最佳时期,再还回去怕要挨骂,小孩心性。

见他不以为意,赵向卿又加重语气,虽然声音仍旧稚嫩。“这东西可是我最喜欢的宝贝,一直带着。你,你可不能瞧不起它!”小男孩连脖子都红了一小片。

赵应€€方才正在思考“四皇子及其友人”与“刻有南都古文的法印”的关系,一时有些走神,待突然看见小朋友郑重的样子,他又被逗乐了。

不过对方即使年岁小,却是真的一片真心,还在不知觉中透露了自家爹爹的行踪。虽然还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秘密,但赵应€€直觉这很重要。

最近的事情不知为什么都绕不开前朝南都?

“我很喜欢。”他粲然一笑,回答得很真诚。

赵向卿像是被他的笑晃了眼一般,面上刚降下去的红潮又涌了上来。他是真的觉得九小叔长得实在悦目,人也好。

“可以,可以香香吗?”小男孩羞赧,却还是问出了口。

香香?

赵应€€这下是真的有些迟疑,他不明白是什么意思,闻一下吗?

他试探着凑到赵向卿身边吸一口气,龙涎香在小孩身上显得很微妙柔和,甚至有些甘甜,“你是很香......”

话音未落,男孩便仰头嘟嘴一下亲在他侧脸,留下一处湿润。

赵应€€呆愣住,抬眼瞧见那边终于饮完岁酒,赵应€€正同赵应恪一起走过来,耳边响起赵向卿雀跃的声音,“香香小叔!”

原来是亲吻的意思。

确实充满一股子幼稚又温馨的玩笑味。

可惜赵应€€没经历过,他的记忆中只有女人咒骂累了才会搂着他亲吻哄唱,还全是回孤语。

“看来我们来的不是时候,向卿和九叔正玩得开心?”赵应恪笑着道。

赵向卿一见自己父亲便端正坐姿,乖巧问候,“父亲好,三叔好。”

赵应恪倒是不像别人一般明显地划清和赵应€€的界限,反而找到机会便要搭上两句话,也是不同寻常。

他笑着打趣九皇叔几句方将儿子从榻上牵下来,“你母亲和兄长在找你,别让他们担心,过去吧。”

“好的,父亲。”赵向卿应下,最后还是依依不舍地再看赵应€€一眼。

赵应€€朝他眨一下眼睛,轻拍腰间荷包,示意自己会将东西收好的。

赵向卿一下便笑起来,露出几粒乳牙。他也认真拍一下自己的香包。那枚铜币就在其中。

①出自 董勋《时镜新书》

②青蚨:古指铜钱。

③改编自 「我本玉阶侍,偶访金仙道。」张九龄《与生公寻幽居处》;

宋务光《海上作》;

「何日更携手,乘杯向蓬瀛。」李白《赠僧崖公》

第50章 烟花、守夜

赵应€€和赵应恪开一轮棋局,皇帝兴致勃勃要观战,两位皇兄便歇了战火,乐呵呵陪父皇坐一边,其他人见状自然也围了过来。

太监赶忙搬了火盆和桌子,点心瓜果一样不能少。

赵应€€就站在赵应€€身后,低头瞧方格上黑白子逐渐增多。他也不会下棋,倒不是一点不会,就是幼儿都能玩一两局,只是没那技艺而已,没什么不好承认的。路濯也就气质相貌好了些,本质还是耍拳脚的莽夫。

不过他可不以为耻,攻计谋心术步步为营是聪明智慧,舞刀枪玩功夫也有自己的畅快。人须为所长骄傲,何苦纠结菲薄短处?

而且,他的目光轻飘飘落在对坐的赵应恪身上。四皇子一双狭长凤眸,思索与笑乐间都如雪狐一般,以前不知道,现在他觉得这人不止是身世好、天生贵气,可能内里狡猾与心机也占了风流儒雅一份。

只是现在这些东西都与他何干?倒不必先庸人自扰。

他垂首时注意力大半都不在纠缠的局势上,赵应€€的发冠、贴着脖颈的衣领以及挺拔的脊背都更吸引人。

除夕迎春,众人皆着青衣,庄王选了其中最暗淡庄重的。

一半烛影照耀,一半他的影子沉沉落覆,对方比甲上银蟒于光暗之间浮隐。

“应€€可别在这关头扰了你三哥。”赵应€€突然出声道。

赵应€€的手指微屈,还有一下就快碰到那靛色衣襟。闻言他如梦初醒,诺诺收回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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