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未听闻来处,只瞧见阶下一人。
少年宽袖长袍,白衣画鹤羽修边,帷帽四周落纱。
他一声“劝归”来不及出口,一直偏头和路濯讲话的花旌倒是先看向了这边。虽然这一瞬惊诧更多,花楼主还是尽心尽力。
“路儿,右边。”
路濯微抬首,白纱跟着他的动作往后垂。他隐隐约约看了个不真切,但一个大概就够了,橙黄橘绿与天高之外的赤红都往那轮廓里落,塞不住了流出来的就是他的夷愉痛快,快要将那一秒挤满了。
旁人不识君之乐,就见路不问脚不沾地,以「笑拈星汉踏云步」三两下便越上楼阁。
其袖展风猎猎,齐腰的罗纱一下往后飞去,露出少年半张脸。赵应€€就看他这般奔他而来,潇洒有力,像是落笔最后一墨,行云流水,铁画银钩。
“兄长!”路濯停在他跟前,隔着一层也不减目光灼灼,实在是又惊又喜。“您怎么?……怎么在这?”
赵应€€抬手,像是要扶住他的肩膀又像是想牵他的手,最终也只是帮他理了理帷帽。
“此行匆忙,来不及给你写信。”他轻声道,还是没忍住又将白纱拨开。少年将碎发也全部简单束在脑后,额头光洁,整个人干净利落,在他面前连淡漠都褪个完全。
“我方才还在想要去找你,又想你会不会还在路上。”哪想你就来了。
路濯的目光停留在他的手腕上。对方一扬手,衣袖便滑下去,露出腕骨,和一点手臂,肌肉结实流畅,青玉手钏不显眼却相得益彰。
他忍不住又开心,摸了摸自己戴着的砗磲,关键还有腰间挂着的阴沉木。它本来就雕刻精细,不及手掌大小,花忘鱼以榫卯加了个外壳倒让它增大了一圈,如今看上去就是个寻常玩意儿,谁想得到里面是赵逐川的山海呢?
他不停地想拿出来炫耀,可惜不能,又只好偷着乐。
“我们昨日便到卫州了。兄长是一个人前来?”路濯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按捺住兴奋问道。
“不是,还有林辰和段知简。此事……”他顿了顿,“我一会儿同你细说。”
路濯点头应下。
“祝师兄?祝师兄!”底下一众落风门弟子眯了眼睛往上瞧,倒没想到是熟人,赶忙又兴高采烈地问好。赵应€€朝他们点头,抬手示意问候。
江湖人尚武,祝与阆话不多不要紧,一身真功夫足以服人。
待林辰与段知简走出大堂,与路濯寒暄两句,四人方往下行。
路濯的打算是去拜访李氏夫妇,是以备了好些养生的吃食和药物,全是从皇宫里拿来的。反正九皇子身强体壮用不着,拿给李欢欢正好。
落风门的其他弟子同剑仙没有私交,知趣地不跟上去打搅,嬉闹着准备往县城里去逛两圈。枢吴县繁华,更别提武林大会这段时间,人们都抱着万一能淘到宝贝的心态前去,街市比往常还要热闹两倍。
最终同路濯一道上山的也就赵应€€、师兄甄枫,花忘鱼带着裴山南,林辰和段知简主动提了一大半东西。这几个人都知道祝与阆的真实身份,倒是更方便了些。
本来路濯以为裴山南还蒙在鼓里,因为花旌暗暗跟他摇头表示自己没说漏嘴过。哪想裴楼主自己先拱手行了一礼,正色道:“裴某有幸得见公子€€真容,前次于玉烟楼招待不周,实在有愧。”
长依所著之词曲已在€€境内流传。姑娘知道分寸不会四处宣扬庄王行踪,但告诉他们楼主确实也算情理之中,这么一想也就说通了。
“裴楼主客气。€€尽兴而归,何谈不周?”不说裴山南是花忘鱼的朋友,他自己气质谈吐也让人舒服,说这些客套话也不叫人反感,倒叫人觉得真诚。
赵应€€亦礼貌致意。
裴山南见自己猜想无误,倒是真的欣喜,又笑着对林辰和段知简两位将军表示敬意。直到路上三三两两又出现别的行人,几人才停下寒暄,继续往昆仑山走。
“此次乃秘密出访,还烦请诸位替€€遮掩行踪。”
“这是自然,殿下切莫担心。”甄枫笑着应下,隔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祝兄莫怪我话多,只是您怎么突然就往武林大会来了。”实在是格格不入啊。
其实这也是所有人想问的。
总不会是为了路濯吧?甄师兄下意识看一眼师弟。哪想赵应€€也看向路濯,不过他只是在思考该怎么说。反正这些东西到头来他都要告诉小弟,而且此事无头无尾,纵使是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不如给落风门先透个底,提前做足准备也好。
和路濯对视一瞬便像是一切尘埃落定,他捏了一下小弟的手腕示意安心。
花忘鱼将他们的动作全看在眼底,又想轻啧又想感叹,一会儿得找这大元帅亲王好好谈一下。不过现在他的注意还是落在赵应€€讲的正事上,实在有够骇人听闻的。
赵应€€略去皇帝威逼利诱的片段,倒比给赵应€€讲的仔细多了。
“€€说这些便是想防患于未然,若是能避开,孤也认为诸位不必趟这趟混水。若是无法避免,也总比到时候被打个措手不及要好。”
众人一阵沉默,还是甄枫先出声,“海上有旧朝的宝藏,此事若是真的,那就是一本万利的活儿。”
“江湖中人本就是刀头舐血,到时候不知是何种乱象。”
这也正是赵应€€想说的,见他们明白自己的意思了也不再多说。
过了一会儿,在他们沿着山中石阶往上走时路濯才挨着他问,“你可以避免吗?”
赵应€€说不能。但他此话说得轻松,好像再无烦心之事。
昆仑山石道两旁都是高大的松柏,纵使落叶也掉不净葱郁,横指苍苍。
是谓深绿冷逾茂,繁青寒更浓。①
只是今日光景好,日头暖和,路濯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在落枝上,偶尔踩到两块青苔。
“那我定然是要跟着你的。”他低头看靴子沾上露水,浸湿一两点。
赵应€€没有拒绝他,而是就这么看他藏在帷帽下的侧脸,目光是自己都不知道的平和温柔。他问他,“你会水吗?”
路濯明白他的意思。江海无情,人更绝情,这趟跟着庄王是入泥潭,福祸不知。
而他深浅不知。
“不精通,但能浮起来。”他很诚实。但谁不晓得路不问顽固倔强,他这一身武艺就是被他自己强出来的,“我可以练到熟练,这事简单。”
他以前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腿上的伤,连下河都穿着长裤,每每在门派弟兄们热闹玩水时就一个人游到角落。
赵应€€无声笑一下,他想说我不想给你带来危险,又想说我确实想永远叫你同我一道。话到嘴边,最后他还是只说行。
我等你学成,还是要你陪我。
剑仙的住处仍旧沿袭昆仑派的恢弘风格,庭院宽大,两层的楼台成片相连;但该是没有闲人的缘故,倒显得分外清净。
门口小弟子对江湖中有名的侠客自然都有印象,跑着去报信,又笑着迎几人入院。“盟主正陪夫人在花园里散心,诸位往里走便可。”
还没走到处,众人便听到一阵说话声。女子讲话脆生生的,又像孩童一样多用叠字,像是刚学发音一般,“飞飞,飞飞……荡荡!”
原来院落中的大树上绑了架秋千,说话的女子正挺着肚子坐在上面,又想央丈夫帮着推一把。
这女子正是「钩星」李欢欢,她口中不停叫唤的“飞飞”便是现武林盟主,人人尊称一句「剑仙」的李飞雪。
李飞雪蹲在她身前,轻轻捏她的手,“你答应我只玩一会儿的,会想吐的。”
李欢欢盯着他的脸瞧片刻,嘟嘴提要求,“不吐,飞飞亲亲。”剑仙便起身碰了一下她的嘴唇,又亲吻她的额头。
满足之后钩星便大度点头,答应不再继续玩了。正在起身之际,她抬头便见路濯一行人正穿过圆拱门。待发现来人熟悉,李欢欢当即高兴地叫起来,一边挥着手,“小弟!小弟!”
刚才来人通报,李飞雪倒是有了准备,不觉得突然。他牵着妻子的手走上前,双方拱手行礼见过。
李欢欢在遇到李飞雪之前连名字都没有,更没人教她讲话,就一个人过活。只是一身痴傻病让她不懂常理反而平添了狠劲,因此倒没人敢欺辱她,毕竟被她缠上就像被一条疯狗盯上,不将对方连皮带肉咬下一块不罢休,纵使两败俱伤也无畏。
她什么都不懂,也什么都不怕,直到李飞雪出现。她当时担心他会死,现在也担心。
虽然她对于世间的其他也不甚明了,但她知道飞飞重要,她喜欢他。
她还想和他生孩子。
混江湖的人基本都知道钩星有病,但也没人敢当着李飞雪的面表示不屑,就是说一句善意的“你们不合适”也不成。更别提如今李飞雪因为妻子怀孕甚至能放弃武林盟主的位置,那可不只是在乎了。
钩星就是剑仙的逆鳞,他的命都是她救的。
谁不唏嘘一句英雄气短?又有谁能不偷偷艳羡?
“欢嫂嫂。”李欢欢去抓路濯帷帽垂下来的白纱,少年赶忙扶住她的手臂。
女子探头和他在纱里相见,见他眼前没有再绑布条也有点疑惑,嘟囔了两句却又被他一双暗绿瞳仁吸引,小小地哇了一声。
路濯碍着别人看不见,也调皮对她眨眼,从兜里掏出以往罩在眼前的布纱递给对方。
他最初受伤时绑布带是为了避光上药,待它成了「仙道路不问」的标志后绑的便是透光的纱,睁眼是能看个大概的。
“飞飞绑绑!”李欢欢兴奋地拿着那条布退出帷帽下那方小天地。准确来说是李飞雪揽着她的腰将她半抱着拉出来,又略有些无奈地朝路濯道:“欢欢还是喜欢和你玩。”
路濯:“大哥可别吃味。”
李飞雪温柔地帮妻子将布条系在脑后,失笑道:“阿路倒是会打趣人了,大哥还同未及冠的小孩争风吃醋?”
剑仙早过而立之年,待人接物成熟稳重,年岁留下的印迹反而给他添了不少气质。钩星的年龄倒是和赵应€€差不多,只是女子本来就身材矮小,又因心智不全之故而显得天真烂漫,仿佛比路濯还小一些。
李欢欢在纱布后睁大眼睛,分明能看得清楚,她却假装跟盲人一样四处瞎摸。李飞雪就扶着她的腰将她抱在怀里,跟着对方的步子走,又分出一点精力对其他几人道:“见笑了。”虽然完全没有不好意思的样子。
待李欢欢玩够了,剑仙方请众人进屋喝茶。
好在江湖中人随性而为,几人又是旧相识,倒不觉得怠慢。
路濯将自己带来的东西搬进门,全堆在一块儿要有小山高。“这些是给嫂嫂补身子的。”皇宫里贡品多,就算是分给九皇子的也是好东西,他换个礼盒,谁也看不出原身来。
“多谢阿路。”李飞雪是真情实意的。大概是因为年幼时吃了上顿没下顿,李欢欢以前瘦得厉害,营养过分不足,即使后来李飞雪不停给她补还是填不上以前的窟窿。
但路濯这些年给的东西上乘,效用也好,他们自然是记在心里。
花忘鱼跟甄枫送的都是布偶九连环之类的小玩意儿,李欢欢喜欢,等小孩出生后也能玩。赵应€€几人来得匆忙,路濯就说那些东西是他们兄弟俩一道给的。
裴山南所赠乃他亲手包的药囊,用以静心安胎。其他人看得稀奇,没想到玉烟楼楼主还会这一手。倒是花忘鱼像是自己被夸了一般骄傲,“长含还是大夫,妙手回春。于浚州开了医馆,不过没在青泗。”
他当时去的医馆就是裴山南开的。
路濯被他那与有荣焉的样子刺了一激灵,但和众人一样,对医者是天然的敬佩。
李欢欢近日容易困倦,累了就盖一床毯子躺在李飞雪腿上小憩。男人自然地理了理她的头发,看她呼吸逐渐平稳下来方将人抱回卧房。
出来时他才又向赵应€€行一礼,“自雁城之战一别已有五年,殿下当日英雄年少,如今更是万夫不当。”
“固舆大捷消息传来,李某亦是热泪盈眶,只恨未多贡献一份力。”
雁城战时,赵应€€于千军前统率,武林中人的任务亦是由其他将军一级一级往下传达,所以真正见过他的人并不多,大都只远远看到一身战甲。除去与他暗中携任务潜入城中的井嵩阳等人,也就盟主和几位大宗和他碰过面了。
虽然人们第一眼总被其周身气势所骇,但他本来就俊逸不凡,足让人印象深刻。李飞雪能认出他来也不算奇怪。
其实李欢欢也跟着丈夫见过庄王,只是她的注意力那时全放在兵马上了,如今见赵应€€就算是陌生,方才还跟着路濯胡乱叫男人哥哥,实在是辈分全乱。
“盟主当日组织武林中人相助,魄力十足,孤亦时常感念。”赵应€€道,“如今看剑仙阖家安康,实在欣慰。”
几人话题说开,感怀昔日,却也为今时庆幸。
等钩星醒来,夫妇俩又留他们用晚饭。尽兴处,以茶代酒也畅快。
天色渐晚,众人告辞时都有些恋恋不舍,李欢欢也不停叫小弟又喊哥哥,意思让他们多来。路濯应下,反正这半个月就宿在昆仑山脚,倒是方便。
回到游章湖山庄时天色已晚,庄王一行本就才落脚,又跟着上山下山折腾一番,虽然军人自己不说疲惫,路濯还是打消了邀赵应€€去落风门居处坐坐的念头,只让他们赶紧回去歇息。
门派与散客的住宿一个在东一个在西,两人都找不到什么好借口与对方同住,这事儿也只能作罢。
分别前赵应€€倒是与花忘鱼对视一眼,不说花楼主想与他谈几句,他也有话想仔细问问。花旌明了他的意思,笑道:“祝兄,明日再会。”
赵应€€点头,拱手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