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想花忘鱼也正好奇,见路濯看向自己便挑眉,坐姿潇洒,这事儿可不赖他。
“少侠莫不是走错门了?”左€€笑着出声提醒。
来人将发全部扎在脑后,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有那么一点世家公子哥的精致,却又多三分江湖侠客的朝气,蓬勃若生长的春树。
少年身着一件浅绾色长袍,绛红衬里更显明艳张扬,整个人英姿飒爽。他也笑一下,露出皓齿,“没错,我认识你。你是「云曳不休」左无痕。”
他腰间别一把唐横刀,说着便握着刀柄拱手行礼,“见过诸位侠士。”
“这位是峨嵋派姬小殊。”一直没什么反应的井嵩阳站了起来,提前介绍道。
他方才背对门而坐,是以姬小殊进门后找了一圈还没见到人。
“姐夫!”他笑嘻嘻地蹿上前,“我方才正在堂中吃饭,就听人说井大侠也在昆山暮雨。我正准备晚上去全真教住处看您呐,你说巧不巧?”
井嵩阳听他一口气说一大串,也不管在座好友们现在是什么表情,只问,“是和你长姐一道吗?快下去吧。”
“是和我兄弟好友一道!不打紧!”姬小殊毫不在意地挥挥手。
左无痕听一会儿,总算想起来这名字怎么这么熟悉了€€€€峨嵋派姬小殊不就「缪€€子」姬让云的胞弟吗!
「缪€€子」鲜少以真面目示众,更是因故没有参加三年前的大会。据说她不仅武艺超强更是仙资佚貌,众人从来只当趣闻笑过,毕竟还有传言说庄王殿下长得凶神恶煞,不仅四肢足有两人粗大还嗜血成性呢!
不过如今看少年这目若朗星的模样,大家却都在暗叹:传闻可能不假,其姊必然差不到哪去!
但和其余人一样,左€€还在一脸惊奇,他可以说是从小和井嵩阳一起长大的竹马,半辈子开裆裤之交居然完全不知晓兄弟还有这种轶事!
“井浑水!你多久成亲了?!”他毫不掩饰惊诧,嗓音大到能掀起屋顶。
“没。”井不浊皱眉,脸上闪过一丝不耐烦却又立即被他压了下去。
“确实还没有。”姬小殊也帮腔。
井嵩阳刚笑一下就听他又发话,字句铿锵有力,言之凿凿。
“不过井大哥和我长姐郎才女貌,互相倾慕,这事儿在我这就算成了。只等忙过最近,成亲之事便之差一个良辰吉日。”
“所以,我提前叫一声姐夫也不为过。”
众人听到这也大概明白怎么回事了,看井嵩阳那一脸隐忍的无奈模样明显就是被胡乱扯了姻缘线。只是可能姬小殊天生生得好看,性子也讨喜,自信骄纵反而让人平添好感,即使是干了糊涂事也全叫人无法发怒,只跟着打趣。
“这对你长姐名声不好。”井嵩阳也不知道自己说了多少遍了。
“没事,江湖儿女哪这么畏畏缩缩!”少年用手肘撞一下男人,“井大哥可别小瞧我姐,她也是敢爱敢恨的!虽然在你面前矜持点,但我可把你俩这点儿心思都看在眼里。”
他一双黑眸亮堂,对着井嵩阳只眨一边,顽皮又懂事的模样。
左无痕自幼以开发小玩笑为乐,这番可真是能逗乐他许久。
姬小殊一向自来熟,他在酒楼里买了好些点心,一点也不吝啬地分给新结识的朋友们。在回游章湖时,他便顺理成章一道了。
枢吴县为了迎接众多武林人士的到来,街道于夜晚也灯火通明,好不热闹。
姬小殊同花忘鱼聊得来,现在两人正挤在裴山南旁边侃天说地。路濯和赵应€€并排走在队伍最末,因为天色暗沉,二人皆把帽子挂在身后。虽有帷帽与斗笠的差别,也有一白一黑的对比,却显得格外和谐相配。
路濯看着前面姬小殊肆意大笑,不自觉也弯了眉眼。几乎全是女弟子的峨嵋派从上到下都宠这个少年,他活得任性张扬却不会使人厌恶,一颗心敞亮却又坚韧,连笑声都带着力量。这是赵应€€最羡慕的一种人。
他们不惧怕受伤,不会被挫折打败,他们身后永远有支持与爱意。
路濯在心底自嘲地笑一声又释然,他下意识抬手搭在赵应€€肩上又拍两下。
男人低头凑近,认真问道:“怎么?”
“没事。”少年眉目舒展,如沉沐夜风,他说你来了真好。
赵应€€微怔,嘴角扬起,在路濯收回手的瞬间竟想重新握住他。他突然就想这么依花忘鱼所说的“无论何时”将一切都道出口。
那些酸涩和柔软都在他心中疯狂生长,快要变成一块不停往下坠的铜铁,让他近乎承受不住。
只是或许老天爷觉得这还不是一个好时机,在他即将拉住路濯的瞬间,一道娇弱却不低的声音同时响起,“应€€堂哥!”
赵应€€的目光沉了下去,微屈在身前的右手又淡定地收回身侧。他同路濯都转过身看向来人€€€€正是先前伪装成吕山派弟子的风姚郡主,常辛伢。
路濯先前见过她的画像,只是此时天色昏暗,依着各家灯笼还是影影绰绰,对方着实陌生,而这句“应€€堂哥”又委实亲近。他宛如方才面对一声“姐夫”目瞪口呆的左无痕,怎么不知赵应€€何时多了这么个堂妹?
赵应€€也没想对方竟一改最初的矜持,突然就这么蹦出来了。他往她身后瞧去,果然看到北府军几人也在。
虎贲校尉张行见他看过来,主动交代行踪,“我们中午到的枢吴,将行囊放在游章湖后方出来用餐。本打算明日再去找您,哪想实在是巧。”
赵应€€点头示意知晓,“一路辛苦。”
众人忙应道不算什么。
这边风姚郡主还当他不知自己真实身份,率先自报家门,含羞带怯却不掩世家傲气。西乡郡公府历朝皆有与皇室联姻,多少沾亲带故,是以她这声堂哥确实也算有理有据。
“郡主一人在外不安全,还是早日回府罢。”赵应€€自然表现得不热络。路濯眼神揶揄,虽说比看井嵩阳热闹的时候热切得多,但庄王殿下总觉得不得劲。这些幺蛾子无伤大雅,偏偏让人难办。
“堂哥莫担心,他们都护着我呢。”常辛伢只当他在关心自己,面上不觉红润两分,忸怩又大胆,“这江湖中人粗野……我不过是想陪着您。”
小郡主刻板印象,布衣皆粗鲁无礼,即使生得眉清目秀,骨子里还是低贱的。更别说她现在全部心神都记挂在庄王身上,只当站在赵应€€身边的人全是其护卫小厮,就是潘安再世也入不了眼。
被暗指粗野的路濯无声勾起嘴角。
别说,他最瞧不起的就是这群世家贵族自诩血统高贵的寄生虫模样;不过他最喜欢看到的也是使个绊子便能教他们草包内里原形毕露的场景。
他当然还是有些吃味,毕竟这女人是公认最适合庄王妃的人选,金枝玉叶,门当户对。但仔细深究下来,他却又觉得无关紧要,就当他自信过头,笃定赵应€€对这些人都没有兴趣,而庄王从来不需要委屈自己。
思虑至此便觉得多想无益,在这儿看着也烦闷,路濯干脆转身欲先离开,赵应€€却一下拉住他的手臂,五指使了劲又放松,“片刻就好。”
花忘鱼几人偶然回头见他们迟迟没有跟上,心下奇怪,又怕山庄里的卢伦饿坏了,便让井嵩阳和左无痕先将粥送去。三人原路返回。
哪想今天一场好戏看完还能再续一场。花忘鱼止不住想笑,裴山南看他一眼也笑着摇头。
花楼主站到路濯身边,手撑在他的肩膀上,对方便低声道,“风姚郡主。”
这下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花忘鱼胸有成竹,情敌相见,他自然得帮着他们路儿。
“在下望余楼花旌,诸位看来面生,冒昧问一句师承何处?”花忘鱼的名号也算得上响亮,吕山派掌门先出来行礼见过。一番礼尚往来,花旌又不显生硬地同常辛伢搭上话。
姬小殊和姑娘们年岁相仿,而且他自幼由众师姐带大,与女子相处自然,讲话风趣却又有分寸,所以被花忘鱼带着一道聊天是越说越来劲,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是被对方借来解了僵局。
他看常辛伢的目光一直落在前方赵应€€的身上,心下了然,自觉发现了什么真相。便轻声对她道几句话,哪想姑娘竟连自持的高贵身份也不顾,与他窃窃私语半晌。
待走到山庄要分离时两人还有些意犹未尽,又约定改日再细细探讨。不过除了郡主的侍女初露以外,没人发现这实在是异常。
赵应€€见人没有继续缠上来便不再多费心思。他想给路濯解释又觉得实在苍白,好像说出口便是坦白,不然就是模棱两可。但这般场景又不适合,谁能想到一句话能如此愁煞人也!
路濯却很满意,搅黄小郡主的计划就是爽快。堂兄又如何?无论怎样,名义上赵应€€都是赵应€€亲哥,是顺着数到三又数到九的关系。再说自己和他还是以血起誓的结拜兄弟,哪个能比他更亲近?
花忘鱼看他那模样就知道少年心里痛快,轻啧一声,“不必谢我?”
哪想赵应€€以为他这句话是在对自己说的,真诚拱手谢过,相视之间是目前共享的隐秘。
深藏功与名的花楼主转身时没忍住扶额轻笑。这么看来,中了情蛊的庄王殿下完全没有以往的肃穆漠然,反而将这种端庄正派全转为了古板的呆愣。
实在有趣。
等赵应€€几人走远,路濯才皱眉问花旌,“你和他有什么事情没告诉我吗?你给他说了什么?”
花忘鱼夸张地“哇”一声,“路儿,你这话说得,我和你家殿下还能偷情不成?”他揽住路濯肩膀,“我能害你?”
“你最好是。”这句话间接承认了有事,但看他不想说,路濯也不再追问。花旌看似不着调却很有分寸,与他互损也不过是兄弟间打闹习惯。
“小殿下,我哪次不是?”
路濯难得再搭理他。
第62章 释剑十错
隔日便是二月初二,既迎来春耕龙抬头,又终于等到惊动整个江湖的武林大会拉开序幕。
是处处日头欲出,麦隆间人声起伏,鹂燕低飞。
孩童于此日要剃龙头,稍年长些才开始蓄发。
不过纵使不用将发剃到根只留扎手的一头,众人还是会象征着剪一两缕发丝,以示辞旧迎新,讨个鸿运当头的吉兆。
东观之中,四周石阶上坐满了各门各派的弟子们,门外长廊亦是挤满了人,一时七嘴八舌,如雀喧鸠聚。
「剑仙」李飞雪气沉丹田,声音沉稳却响彻云霄。众人再怎么也得给盟主一个面子,皆安静下来听他讲话。虽说李飞雪准备卸任一事可谓天下皆知,但听他自己亲口说出来还是免不了哗然一片。
而此时唯一一个同剑仙站在擂台中央的人便是全真教掌门「重云真人」巩毅。
真人不苟言笑,面色肃然,一副老成持重之态。不过大抵是被最近景州乌家一事所累,他与此时这盎然场景着实格格不入。
李不阔最后说完鼓励江湖新秀的话后示意巩毅上前。重云真人板着脸,未发一言,只将手中一杯酒尽数倒在身前空地上。
他这一动作简单却含深意,只引得气氛又掀起一个高潮。
乌家一案使天下震骇,更叫武林中人义愤填膺。全真教本就是想借此次大会叫盟主表态立誓率领群雄,巩毅此举便是再一次提醒武林此行目的。
“风雨帆行千里现蓬莱,岂料富贵乃贪灾血光!”
“怀璧其罪啊!”
重云真人沉声说出这两句话便先李飞雪一步下了擂台,也不管其他人还在慢慢咀嚼他字里行间的深意。
但大可放心,不出半日,形形色色的理解版本便会在江湖中口耳相传。而他目前想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倒是深谙内情的赵应€€与路濯对视一眼。看来全真教这几个月并不是一无所获,他们了解的可能不比皇帝给庄王说的少。
不过此刻多说无益,众人也只当此事为一个不大不小的插曲。还是正如火如荼开展的武林大会更能引人注目。
在剑仙也走下台后,昆仑派的弟子手脚利落将道馆四周烽火点起,热切迎来第一场比试。
东观各门派的出场顺序由掌门们随即抽取,而后胜者与败者分别再相比斗。落风门排在了第四日,算是在最末了。除去准备上场的师兄弟们,其余人难得落个清闲。他们自然也可以留在原地看其他门派斗争以吸取经验,但相比之下,心态不觉就放松许多。
路濯前次没去西观看过,多少有点好奇。而赵应€€向来无所谓,只跟在他身边就好。再说这些东西对庄王来说也是头一遭,所以无论往哪边都新鲜有趣。
同师父与师兄们打过招呼后,路濯便带赵应€€穿过人群往西观走去。花忘鱼和裴山南也跟着他们,倒是林辰和段知简仍旧留在落风门的区域。
庄王不需要有人像小厮一样一直盯着,让两人当作出来游玩一般自在惬意就是。北府军将领之间熟络,虽然有身份差异搁在那儿,但更是生死之交,庄王话至此,他们也不再拘泥客气。
一路上认识或不认识的人都会抱拳示意,赵应€€看身前少年坦然自若,淡漠却完全能融入其中,他眼里也不觉染上笑意。
他喜欢看到路濯“生活”的痕迹,即是不属于他的那些年头里让他成为他的所有。他心中总有些抓不住的惶然,可它们让他感到鲜活生动。
他不止是他的义弟,也是亲近之人口中的阿路,还是全天下的「仙道路不问」。他面上淡薄漠然内里却坚韧执著,亦高义薄云,纵使年岁尚轻也能得旁人一声敬。
路濯可以是任何人,离开他也能拥有很丰富很长的一生,精彩如斯。明确感受到这一点的赵应€€不觉得怅惘,反而如此释然。
他好像想到了谁却又没有一点印象。只感到五脏六腑如满盈盈,爱意沉醉,再多一点就要溢出来了。
他喜欢的是多好的一个人啊。
路濯回头看他,没想到对方正注视着自己,不觉一愣又错开目光,还好戴着帷帽使动作不至于太生硬。他看着赵应€€的下巴道:“现在西观里人应该很多,兄长跟紧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