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应€€脱下木屐换上自己的鞋,又提了路濯的给他。
在下楼时正巧碰到茶肆老板。老板也觉得奇怪:“我就说没见二位出去,但井大侠又说屋里没人,刚才可把我惊了一跳。”
两人也不解释,只笑道多谢款待。
此时夜已深,街道空荡无人,路濯和赵应€€并排向前走。他想像赵应€€那样挽着三哥的手臂,又觉得那样实在和路不问不搭,只能君子之行发乎情,止乎于礼,克制地保持两人分明越来越近的距离。
以往若是有机会,两人也必然会找理由同榻而眠。可如今这道窗纸被捅破,却是谁也不好意思再说一句,只生怕对方觉得自己“孟浪”了。
当然这也怪不得他们。
虽然赵家两兄弟不曾与他人有过情事,但自幼所习皆是对女子、“妻子”的礼仪,在面对这头一遭时难免下意识遵信先辈所言。
分别的转角处,赵应€€先道:“那明日再会?”
他平日不常说问句,略微上扬的尾音如月钩,浸没水。路濯听着便舍不得放手,大抵无论多少次,纵使钩刃锋利,他仍会每次都被乖乖勾来。
他往前亲吻赵应€€的额头,又顺着理一下男人耳边的落发。
“兄长明日再会。”
路濯回到房间,镇定地洗漱一番,终于在坐上床铺时还是认了输。
他的五脏六腑仿佛全都移位,已经不知道最中央是什么在不住地跳动了。那是震动后的共鸣声,他的四肢冰凉,因为血液全部涌向那处。一棵大树即将破腔而出,从肋骨的间隙发芽攀附,长在他的胸口。他的眼珠会化成鸟,它们绕着它飞,殊不知那是一株食肉的花。
他颤抖着,心甘情愿叫他吞噬。
花旌的房门被敲响。
望余楼楼主从睡梦中转醒,倦怠地拉开门。
“怎么了?”他知道门外的是路濯,三长两短的敲法。
路濯不答话,只是走进去坐到榻上。
花忘鱼和他认识这么久,可谓知根知底。更何况现在路濯把易容的东西全都卸了下来,原本的淡漠冷静在赵应€€脸上全部变成了狠戾。
“九儿?”花忘鱼热一杯茶递到他手边,又把桌上的烛火点燃。
赵应€€用劲死死扣住杯子,勉强没有发抖。只是他现在有些反胃,即使喝茶也费力。但他还是慢慢地吞咽。
直至一杯下肚,他才和花忘鱼对视。
“他说他也爱我。”赵应€€一字一句地说。
其实他有些不知道用什么表情来表述这句话,应该得意到笑才对。可现在喜怒哀乐全部揉碎了塞进他的体内,要比哭还难看一分。
花忘鱼暗暗松了一口气,他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坏事。
原来是庄王殿下终于说了。
“两情欢洽,你等了这么久。”花忘鱼轻声安慰。
男人认真问道:“九儿,你在怕什么?”
“我是赵应€€。”他说。
“他或许会喜欢路濯,但他不会喜欢赵应€€。”
“赵应€€不会在知道路濯就是赵应€€以后还和他在一起。”
花忘鱼明白他说的一切,但还是盯着他,更认真道:“赵小九,你不是他,你不能替他回答。”
赵应€€平静下来,他仿佛在一瞬间思考了很多,下定决心一般对着花旌笑道。
“我知道,我不会放手的。”
“只是赵应€€可以不用知道这么多。”
“只要赵应€€死了就可以了。”
他说得云淡风轻,好像并不是自己正在决定杀死自己。
“花忘鱼,我们可以制造意外,让我毁容,你可以帮我换一张脸。无论是路濯还是赵应€€都是新生。”
花旌皱了皱眉。
“还有我的腿,即使骨头没办法还原,但是路濯也可以拥有腿伤。赵应€€不会知道的。”
他说了两遍赵应€€不会知道的。
“好不好?花忘鱼,你帮我。”他捏着拳头,骨节隆起,泛出不正常的白。
“你知道我永远都会帮你的。”花旌说。
“但是在那之前你不能伤害自己,赵小九。”
赵应€€咧嘴露出两排牙齿,眼眸微弯,笑意满盈。
第65章 留白
回到房间,赵应€€勉强躺下,被梦中不具名的场景惊醒后就默念清心静气的咒文。如此反复倒是休息了半夜,早晨起床时也未见精神萎靡。
院落中,甄枫正带着门里的师弟们晨练,扎马步后是舞剑。路濯活动一下筋骨就握着刀柄加入。
丁候几人见他便打招呼:“阿路也来?”
路濯随意点点头,话不多说,动作每一下却做到极致。他太专注,都没发现赵应€€已经站在拱门那儿瞧了好一会儿。
平时师兄们有自己练武的安排,一般不和大伙儿一道。所以赵应€€也是第一次见路濯像个寻常小弟子样跟在行列里操练,一板一眼地依着口号做动作,认真又用力。
在赵应€€眼里就是乖。
少年所有的英气与强硬,甚至是带着杀机的招式都能在他这儿变了味,全部萎缩成昨夜在他怀里不住颤抖的模样。
他看他面上平静又淡漠,唯有一双眼睛里月色流转,以为终究只有一人沉沦。他即将出口的一声“不必勉强”却在触碰中感受到共鸣般的震颤,叹息随即消散。
他那时揽着他的腰,一手缓慢地顺着少年脊背安抚,那根如兽遇险而隆起的骨椎在他掌心下陷。赵应€€从不知自己也有这种奇怪的念头,他多想一块一块地数清他的骨节,即使只是拥抱已经如此契合了。
他让他觉得好熟悉,好像每一寸血肉直至骨骼都能镶嵌。
男人突然不明白昨日自己是如何不让亲吻加深的。辄止于浅尝好生轻易,明明他现在看着路濯就快要忍不住向前走去。
何为君子?
何人乃君子?
伦理纲常在那段衣袖未落之时就已不可能再束缚他了。
就当他作小人好了。
落风门的弟子们慢慢走出院落,看到赵应€€时都叫一声祝师兄。
路濯随意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又规矩带好帷帽。他是最后一个走过来的,倒不是忸怩,只是那种往日的亲密突然变为心照不宣的隐秘,总会下意识等所有人都离开了才靠近。
“兄长。”
他还握着双刀,微抬头从幔遮后面和对方对视。
赵应€€的目光在一层白绢之下显得晦暗,如绸随风荡起微弱的浪潮。
而后所有浪涌,那柔和的遮蔽被掀开,赵应€€探到帽檐下,一只手轻轻捏着他的后颈,嘴唇和他一碰即离。
“劝规。”
他抽身离开后白纱又下垂,如风与雪吹满面,又似春日杏李低沉阴覆。
可惜路濯没瞧见赵应€€勾起的唇角。他只在视线被盖完前看见院角半伸出来的半节树枝,仿佛被烧灼过一般,保有一截突兀的留白。
路濯二人早饭用到一半才见花忘鱼和裴山南走进大堂,便招手叫他们过来一起坐。
裴先生一如既往笑容温和。而花旌慢腾腾坐下,脸上戏谑不减。他叫赵应€€陪他去舀些下饭的泡菜,赵应€€和他对视一眼就知道怎么回事,隐秘地向他点头。
“多谢。”庄王此声发自肺腑。
花旌摇头,“我说一声恭喜就够了。”
“我才该多谢你。多担待我们路儿一点。”
生长在赵应€€血液中的独占欲与所属感终于能够光明正大喷薄翻涌。
即使他明白对方的意思,那种难得的冲动还是叫他将这句话道出了口。
“€€对劝规乃一见倾心,如今已有五六余年。”
言下之意即是他之情起比路濯爱他还要早。
“我无权评论先后深浅之问。”花忘鱼不置可否。
无论如何,赵应€€都觉得这场坦白该是自己得到了梦寐以求的东西,但花旌所言所行仿佛又在告诉他路濯才是弱势的一方。
他其实不在乎这点,他只是在乎花忘鱼表现出来的那点“知情”,那点他不知道的东西。它们看似不起眼,但赵应€€直觉那会是他和路濯之间最重要的东西,最后一道必须推开的宫门。是夜深时被灯罩盖住的烛焰,隐隐约约露出点清冷的影子,将人的倒影投映在墙上,成为巨大的变形体。
“花兄大可以相信€€。”赵应€€和他对视,从来的认真与坚定。确实是能让全天下人都信赖的模样。
花忘鱼想起赵应€€昨晚的模样,扣住碗碟的手指用力又泄劲。他还是不能说,因为他同样不能保证赵应€€在知道这最后一层真相后会如何。
他大概还是得做那个递刀的人。
如果赵应€€必须要死,那赵应€€不需要知道。
所以他对赵应€€说,我相信你。
花忘鱼重又笑得散漫,带着他固有的调笑调子。“路儿是这江湖出了名的骄傲清淡。旌不过想唬你一道,能叫殿下包容这小子就是了。”
言罢,他走回座位,将手中盘子搁下。
赵应€€在他之后坐下,看他边用餐边不无兴趣地和路濯说话。
“昨夜太晚,没来得及说。你们可知道我和长含在花巷遇到了何人?”
路濯停住筷子,“花巷?”
少年神情未变,单纯只是疑惑。
当然,花忘鱼一直能从他面无表情的脸上看出对自己四处留情的鄙夷。
“是我叫忘鱼陪着去的。裴某名下有乐伎馆,四处游历时时常会到处看看。”裴山南出口解释。他们昨日本来只是想往乐楼去的,没想到在那柳巷花街口见着两个熟悉的身影,一时好奇便跟了上去。
花忘鱼:“竟然是峨嵋派姓姬的那小子和穿着男装的小郡主!”
路濯和赵应€€对视一眼,难怪姬小殊昨夜未去赴燕子空楼的约。
“我想着左€€昨日还让你们去听他和井不浊的墙角,那个时间他怎么都不该在外面才对。那些也暂且不议,他什么时候又和小郡主关系如此融洽了?还能一道去逛花楼?这事儿要是被西乡郡公知道了,峨嵋山人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路濯回想这几日常辛伢确实没有来缠着他哥,但偶尔几次碰面还是不难瞧出姑娘眼里毫不遮掩的热烈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