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鹤 第86章

花忘鱼见男人前来便让出位置,说出去找裴山南来看看。

临行前他深深看一眼赵应€€,还是叮嘱,“他刚醒。”

意思是叫他别说什么刺激的话。

他不知道赵应€€心里百转千回,皆尽思量,早将该想的都想了个遍,哪里舍得伤对方一点。

赵应€€拿了软垫坐在床边,和还在看着他的路濯对视。

他伸手捏了捏路濯的脖颈。再往下背部已经瘦得脊骨凸起,他的手抚过,像穿过一片林地,只与绿枝擦肩过,都舍不得用力,更别提攥住。

“疼吗?”他的手游离,回到少年的颊边。

这是赵应€€瘦削的侧脸、眉骨、嘴唇。鼻梁到鼻尖刚好留有一个漂亮弧度。

这些故意被遮掩的棱角在他不伪装得懦弱胆怯时就展露出它们应有的张扬。

与路濯相比,那属于回孤人长相过分精致也过分锐利了。

「仙道路不问」的冷清脱俗是假。他曾表现出来的淡漠是因为面具,寡言则是怕多说多错。

他非谪仙。

一梦往事南柯,于红尘自投罗网。

他是未杀死的那只鹤。

可是赵应€€还是觉得他好看。即使是现在病恹恹的苍白样子,骨头都快脱了架,他还是觉得好看,还是想要亲吻他。

路濯许久未说话,嗓子哑着,磕磕绊绊拼凑一句,“我……觉得……还好。”

他咧嘴笑,眼睛从下往上看赵应€€,乖的很。

路不问和赵应€€的声音其实差别不大,只是说话方式大相径庭。一个简洁迅速,另一个说得慢,字句吐得清楚,但断句又跟了回孤话,就和以前的那个小孩一样。

平日里没有察觉,如今听来分明就是同一个人。

赵应€€的心还在疼。

他依着动作去亲他的额头,又下移一点到眼眶边上。

路濯闭上眼,对方柔软的吻碰到同样柔软的眼珠,仿佛它们要一起塌陷。

“对不起,总是让你受伤。”

男人挨着他,呼出的气慢慢变得湿濡。他听他沉沉道。

路濯摇头,想出声反驳。

赵应€€却低头亲了亲他的嘴唇,又用手指摩挲那因干涩而蜷起的嘴皮。

硬的,很硌手。

他不想多谈之前那句,碰一下少年的手。

“喝点水罢?”

路濯撇撇嘴,还是听话地小口吞咽。

男人握着他空闲的左手,十指相交,和他笑一下。

他每次见到赵应€€笑自己就会开心,可是现在他没来由地觉得难过,仿佛伤口被人突兀撕裂,暴露出一团又一团暗色的内脏。

他眨一眨眼睛,视线就模糊了。好像受伤的地方太痛,他终于熬不住鼻头酸涩,本能地想流泪。

方才花旌将水杯递过来的时候,他无意间低头看见了茶杯中自己的倒影。

他凑得近,里面的水波因两人的动作荡起纹路。天地本就为一池,那一刻幽幽暗暗都装在其中。

可曾听过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他无端想起这句。

夏风长相与,拂€€纹起。

他在水中的影子摇晃,只照出一点眼角,他与它对视,视线被道道细小的涟漪切割分离,像皮肉萎缩卷起。

莹莹软软的温水原是最柔和,此时却又显出几分残酷的凶性来。

其实他没看清。那洁白的瓷器在下,屋子日光亮堂,只有他自己俯身时为上,在杯子与身体之间笼罩出阴影。

堪堪睹一眼。

但路濯觉得那个病态的、瘦骨嶙峋的人如此丑陋,哥哥怎么还能深情一如往昔,甚至还亲了他这么多下。

他的手指收紧,喝完水将杯子交给赵应€€。

男人问他再要些吗?

他说不用。对方便起身将瓷杯放回桌上。

大抵是因为汀洲乃海岛之故,窗外不时传来几声鸥鹭鸣叫,翅舞棱棱,像是在不断飞近。

赵应€€停下脚步,顺着支起的窗户看出去。

路濯望向他的侧脸,停顿几瞬。

明烈的光随着男人的轮廓流下来,就连深暗的眼珠也变得透明。夏阳缓缓沉在里面,变成闪动的赤色。

最终,他依着对方的视线转头。

窗外蝉鸣鸟啭,绿云低拢,红潮微上。①

远远一山似野烧焰,白日草溪皱碧粼粼。②

如金细流。

他的心也就这么融化在这一眼的盛夏里了。

①摘自 李之仪《鹊桥仙》

②改编自 车万育《声律启蒙€€上卷》

第88章 桃花源

这是赵应€€醒来的第三天。

他正躺在这间古屋的侧缘上。

汀洲的建筑是百年前南都流亡人造的,自然还是旧都的模样。

地板架空,出檐深远,长廊幽静。

院中种的树不知死了多少年,枯败的,只剩下半截枝干。可是野草生得茂盛,顽强又疯狂地长满了空地。

他们刚进来的时候,就连圆石铺成的小道都被遮得严实。院落中央由卵石围成的小塘也尽干涸。

闲着无事,林辰每日去河边打水时就顺带舀一两桶,重新让那池子活过来。

日头高悬,屋檐为赵应€€挡了一大半的光,投落下来的阴影便在他身上留下参差不齐的暗印。

他半睁着眼,双手撑开,细小的飞虫在空中跳动。

经年失修,这廊中生了许多苔藓,长在木板的空隙,潮湿阴暗,气味与夏日完全不同。

但是他觉得没人能不喜欢,因为那是属于清凉之处特有的味道,即使发霉也是另一种新的生长。

赵应€€坐在他的身旁。

他在用刀,在分离木头,又将它们以榫卯相连。

他在为他做一个轮椅。

路濯没有看他,眼皮仍旧半睁半闭,像是沉浸在唯剩虫鸣的午后,慢慢想要打个盹。

这几日,所有人对他的态度都很自然。对他关切、照顾、心疼,没有一点异样。

裴山南和邹驹为他煎药,还有七七八八用炉鼎炼出来的药丸药粒,每日三次。

木架草顶、柱梁壁板之间都熏出一股子苦涩的草药味,热浪包裹其中,闻久了竟也生出一点余香。

而左€€甚至来找他大骂了一顿井嵩阳,可是骂完了两人又沉默下来。

“我和他从小一起长大,还是以为他不会做这种事。”左€€幽幽叹一口气。

路濯也笑,“我也以为。”

“你该恨他的,那个混球。”左无痕拍一下他的肩膀,“你是我们的阿路小弟!那个混蛋怎么舍得?”

“所以他最后还是为我打开门了。”路濯歪头想道。

他不知道别人认为他该怎么想。

但大抵因为“路濯”本身就是个骗子,他反而生不出多余的情绪去怪井嵩阳。

如果再相见,他们再打一架,由他捅井不浊一刀,他想他们之间就能一笔勾销了。

所有人都表现得很平常,同他聊天,等他养伤。

也不知赵应€€都和他们说了什么,让他们对着一张陌生的赵应€€的脸也能笑出来。

除了花旌。

他与花忘鱼太熟悉了,对方那欲言又止的样子早早就把一切都暴露了。

路濯抬起手臂,将五指张开。

平整干净的指甲,支起的骨架,关节与关节分明。

修长、有力。

他伸展手指又握紧,反反复复,像是要抓住空气中在阳光下无所遁形的尘埃。

他想即使谁都不说,自己还是能察觉不对的。

房间里没有一面镜子。

赵应€€最多让他坐到侧缘边上放放风,都不愿意叫他靠近那一小池水。

而他从来不做赵应€€不愿意的事情。

不过那张面具在他脸上戴了这么多年,没有人能比他清楚那点重量的差别。

他就像披着画皮的妖怪,被打回原形时筋骨尽凸,摸一下就会知道了。

一只维持不了人形的妖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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