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僧谈之青城 第7章

山路崎岖,有机会都差点让背上的少年脱手去,每一回险险抓住,他都觉得是经历了一场劫难,一如这一路流亡时,仿佛只有将人紧紧伏在背上,方是万全。

快到了……

而究竟快到何处,他亦是不知,背上的少年似乎是应了,似乎也没回应。

前路暗暗,唯有走下去,方知是何种景象。

怎想到,眼前花了一花,前头……

世子忽而清醒,脚下施劲,往那一头跌跌撞撞地跑去。

来到门前时,世子还未拍门,那漆红门扉却“咿呀”一声,自行推开来。

一个僧人手执油灯,他看起来十分年轻,两眼却如古井无波。

他看着这对兄弟,未说半句话,就将人迎进门来。那模样,就像是早知有客前来,已在此地恭候多时。

这深山老林之中,何来一座庙?诸多疑问,对逃命的人来说,并不重要。

世子一入屋中,便将背上的人小心放下。这一路风雨,世子€€浑身湿透,倒是将小公子呵护得周全,除去蓑衣,连发梢都是干的。

“来……来,快……”自己还冷得发颤,送到手里的第一杯温暖热茶,却还是先想到他。

就看那黯淡火光下,小公子的脸已是一片青灰。不论阿兄怎么唤,那双眼也不见睁开,强喂到嘴里的热茶也一丝丝从嘴角流出。

手指不住颤颤擦着少年嘴角,世子睁着猩红两眼,头一回露出这般茫然的眼神。

他声音沙哑,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弟弟?”

后头随之响起声音:“公子还请节哀顺变。”

火光跳动一瞬,那僧人竟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兄弟身后。

少年四肢已僵,想来已经死了有些时候了。

想来僧人本意是为宽慰,却不想是触碰逆鳞。

世子蓦地拔刀而出,抵在和尚颈脖前。油灯坠落在地,便看眼前之人如同恶鬼:“快救他,他还没死!快想法子救他!快救他!€€€€”

手中刀刃铿锵落地,世子忽地双膝跪地:“告诉我,他还没死!他还没死!€€€€是佛也好,是魔也罢,救救他,他不该死,不该死啊€€€€”

男儿只跪祖宗君父,世子天生傲骨,宁死也不肯屈从谁人,一生里何曾这样求过谁。

火光粼粼,如柔柔金沙照在少年的脸庞上。

他生时便若柔光一束,倾洒在他人身上,死时亦一脸平和,想来是因为最亲的人在身边,只觉无灾无痛,这一路,也是走得极安然。

世子抬眼,怔然道:“€€€€死的人,不该是他,绝不该是他。”

这世上,人人该死,他也亦然。

唯独靖儿……

只有他,只有他……命不该绝!

“这么说的话……贫僧,倒是有一法子。”

一句话,若平地雷声。世子踉跄来到和尚身边,紧紧抓住他:“……你说什么?”

眼前之人目眦欲裂,已然魔怔,任谁见了,都觉刺目戮心。

“公子命格多舛,但周身笼罩着真龙紫气,虽是生克父母兄弟,可注定逐鹿天下,问鼎至尊。”僧人道,“贫僧阅人无数,如此至贵至贱的命格,也是头一次见到。”

“你胡言乱语什么?”世子揪住和尚僧袍,“只稍一句话,他……到底能不能活下去!”

都说出家人慈悲为怀,氤氲光火中,僧人面目无悲无喜。

只闻他说:“那也要看,公子愿是不愿了。”

人死不可复生,此乃天理,不可违背。

如要死者回归阳世,唯有一法€€€€以命易命。

那四四方方的庙室静若坟地。地上,躺着两具尸首。

除了已死的靖公子之外,还有一具女尸。那女尸乃是他刚弃于后头乱葬岗里,余温尚在。

死者,生气流失,血无生气推动,便瘀朽腐烂。

如衣物腐朽,当弃之换新。

€€€€人皮,自然也一样。

刀刃过了火,那执刀之手苍白泛青,便是手刃无数性命,依然纤尘不染。

剔透的刀身上,映出那一张€€丽容貌,一双厉眸却空空蒙蒙。

世子姬€€师从郑国侯,郑国侯乃是当今天下第一刀,唯有世子尽得真传。

刀身扎进幼弟皮肉之中,世子一颤,那神色之苦,好似这刀子割在自己身上,亦或,更甚于此。

何谓苦中之苦?

究竟是生死别离更痛,还是明知此路是劫,仍要万劫不覆。

世子心肠之狠,不单单是对他人,他对自己,其实比谁都狠。

亲手将最亲之人皮肉分离,再去剖下另一人时,已是死劫里走过一回。

而接下来所见所闻,恐怕亦是此生最为云谲波诡、怪力乱神之事€€€€

僧人将女子的皮覆在靖公子身上,血原先还淅淅沥沥地滴着,接着肉眼就见那颈脖之下,皮肉渐渐相融,半柱香后,便严丝合缝,光滑如新。

“借寿之法,有违道法,且非人人可行。”

“公子乃是紫气帝王命,世间最贵,无可匹及。”

“以公子一甲子之寿,再辅以真龙气运,想必勉勉强强,可为令弟延寿十年。”火折子点燃,映出这阴暗室内二人面容。

那声音回荡于室:“人死后,入坟前需点燃青灯,并非为生人领路,而是引死者往生,入七七四十九轮回。”

只看僧人手里握着一个鎏金灯器,那器具雕刻繁复,看似平平无奇。

“公子易皮,生气存在,可维持十年之久,而这盏长明灯,便是逆天之法根基所在。灯在魂在,若是灯灭€€€€”

€€€€若青灯长明,生魂不去,待十年期至,油灯烧尽,便灰飞烟灭。

“公子,贫僧的故事,也说完了。”

一声惊雷,靖公子往后退了退,脸色青白一片。

那面善僧人端坐于眼前,动也不动,双眸幽幽森森,似妖似鬼。

忽然,邪风大作,吹开四面窗扉!

耳边风声极响,好似有人在笑,又似有谁在哭,凌乱之中,还有由远而来的马蹄之声€€€€

靖公子周身一寒,便没命也似地跑到后头厢房。

“阿离!”

那女子仍坐在床上,靖公子忙拉着她,惊慌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快走!”

荒山野岭一座破庙,里头的纵算不是鬼,也是吃人的魔!

靖公子牵着女子,也不顾外头风雨,蓑衣不戴就带着她由庙里逃出。

可是,此地也非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风雨滂沱,泥流滚滚,靖公子带着女子走了不过半道,他忽觉手里寒凉轻盈,握之如无物,这一回头,直把他吓得三魂去了七魄€€€€

就见女子在雨里,像是泥做的人一样渐渐化开。

靖公子踉跄跌下,眼睁睁地看着“阿离”倒下,却见她五官全糊在一起,仔细一瞅,那居然……居然是祭祀所用的纸扎人!

雨势渐小,寒风猎猎。

这连番惊吓,靖公子也不知眼前是真是假,只觉荒唐之至,久久回不过神来。

而教他最难以置信的,却在后头€€€€

天色本该是极黑,可偏偏就有一束模糊月光,靖公子扭过头时,让他瞧清水洼之中自身倒影。

他颤颤抬手,摸到额头,那里光洁一片,当初鞭笞留下的那条疤痕,已无迹无踪……

瞬间,千头万绪,满腹疑问,都有了解答。

原来……

真是,如此。

第16章

独坐片霎,这二十二年间所发生的一切,历历在目。

想是并蒂莲心,靖公子抬目时,就望见了那一道人影。雾浓露重,来者身影茕茕,仿佛这天底之下,独有他一人。

也是……这修罗之路,确确只有他一人走得。

可是这人满手腥血,宁为天下人所惧所恨,到了日暮途穷万劫不复,几乎粉身碎骨犹不肯回头€€€€这一切,究竟是为了谁?

那人一步步走到眼前,他身上拢着湿寒之气,两手掌心皮开肉绽,长睫都结了薄霜。这一路马不停蹄,也不知到底寻公子寻了多久。

靖公子两眼殷红,慢慢抬起头看着他,失魂荡魄道:“原来,一切罪孽,皆因我而起。”

长睫下那双眼朦胧如雾,看不清是惊是慌,是怨是恨,又似乎这些都没有。在那双眼里,狭隘得容不下这天这地,到底也只容得了眼前之人。

城主不问公子一句话,而是解下氅衣,展开来披在靖公子身上。

冻如寒木的手指抬了起来,挣扎一瞬,终究还是情难自抑,小心拂开公子鬓边落发,深深望着他,喑哑问:“你何错之有?”

当年,世子姬€€宁逆天改命,也不肯让弟弟身死。

世子也曾心中惶惶,不知眼前人到底算人算妖,亦觉是自己负了弟弟,是这天下负了他们,几番纠结,那些年方对公子冷漠疏远,只恨不得形同陌路,才能各自安好。

讽刺的是,就在兄弟二人渐行渐远之际,姬€€心魔却生……

城主待公子如珍似宝,哪怕是亲生兄弟,恐怕也远不及此€€€€而又有谁知,氤氲水汽中,当少年宽衣解带时,一扇屏风后,堂堂一城之主悄然而至。少年未曾有半点察觉,衣衫褪尽后,便踩入热腾腾的浴池之中。暗中的一双眼便紧随那玉白足踝,徐徐地延绵而上,最后停留在公子的嫩白后颈……

欲孽如藤蔓滋生,曾几何时,他竟早已情根深种。

人人皆以为青城城主过得恣意随性,却不想他是日日如履薄冰,忍到极处,方能制住自己莫将世间最珍重之物毁在他手里。

一年又一年过去,靖公子仿若常人,并无异样,直让城主错以为,那易皮换命之事,不过是一场荒唐的梦。

直到,那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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