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制香附丸加白茯苓一钱、川穹一钱……再服用调经益气汤。”
张大夫垂眸思索,结合他往年了解的情况,有九分把握苏凌抓到了点上。
那妇人最后是笑呵呵走的,还给苏凌说生了孩子会请他来喝满月酒。
待那妇人走后,张大夫摇头叹气,“要是这些妇人哥儿面对我们大夫没这么多顾虑,都能像对你一个哥儿诉诸病情始末,也不至于这般处境。”
苏凌道,“对于她们来说,走进药铺已经是极限。对一个大夫说阴私确实难以启齿。”
那妇人一开始见苏凌如此年轻,还有后悔。苏凌眉眼舒展明媚不染晦涩,小小年纪哪能懂她的苦楚。
她曾经试图把心思给周围相处好的邻友说,结果第二天街坊们都知道了。事情还传到她丈夫耳里又受了一顿谴责。
一开始那妇人对苏凌也很防备,苏凌问什么答的也模棱两可。
但苏凌可以听见心声,便能找到切入口慢慢破开患者心防戒备。
原来她头胎生了个女儿,第二胎的时候家里操劳过度滑胎了。
家里有点积蓄男人便忧心无子继承,便有了纳妾的想法。
她和丈夫商量等她再试试,结果后面两次又滑胎了。
丈夫见她生不出孩子说什么都要纳妾。婆婆还骂她孵不出小鸡还霸占着位置,到处说她善妒成心想要她家断子绝孙。
这怒火攻心外加长期劳累,每怀一胎便滑一胎,看了很多大夫都没好。
她觉得大夫也是男人,下意识觉得他们也是站在她丈夫的角度看她,思虑过度不肯诉诸实情。
大夫单单从脉象看不出所以然,便开了常用的安胎药并叮嘱多静养休息。
苏凌和她聊了近一个时辰,多数都是那妇人倒苦水,苏凌偶尔一针见血跟骂几声,她面上便松快很多。
苏凌逐渐发现了,来他这里看诊的患者,一开始不肯开口,后面滔滔不绝。
只要他跟着骂,那些人气色就好些了,还笑的容光焕发。
没想到他嘴皮子不仅吵架不输,还能骂人治病了,世事难料啊。
苏凌把刚才那妇人的病情略过隐私和张大夫在小房间里交流整理入册。
两人刚说完,就听见敲门声。
苏凌起身推开门,只见大堂有一个三十出头农妇模样打扮的人。
“哎,你就是苏管事吧。”那妇人开口道。
苏凌看着面前妇人四肢有力,神色健朗只是眉间锁丝怨怒,浑身有着病人没有的气劲儿。
这气劲儿苏凌很熟悉,一般吵架有怒的人才会有。
苏凌点头,“你是?”
“我是周王的媳妇儿,我是来找他的。”
“那不巧啊,他估计得下午才能回来。我叫他去城东钱府送书信去了。”
“哦,没事,这件事我给苏管事说才管用。”
她男人在济世堂做差事,她平日也关注济世堂的消息,自然知道这位苏管事最近有些名头,在济世堂更是有拍板的能力。
“我不同意周王拿月钱,抵扣他娘看病的药费。”
她话头一起,苏凌也没打断她,她便继续说着,越说越面带怒气。
她大声说周王好吃懒做就唯一有点好的就是愚孝。
但这愚孝可苦了她,男人的月钱只在他自己兜里和老娘手里,她是一个铜板都没摸到。
平日开销都是她种菜卖菜维持,往年孩子小开支不用大钱的时候,她忍忍就过来了。
但现在家里三个孩子上私塾,今后娶媳妇都是一大笔钱啊,靠她一个人耐不活的。
她要周王上交月钱让她管账,周王死活不肯。
她最后只能要求周王下工后回家帮她多种些菜,挑下粪水。
村里男人在外做工回来看天没黑的话,都会主动下田做农活。
但周王平时回家就张口吃饭万事不管,像个老太爷。
好不容易说动他下地种菜挖土,他就双手撑着锄头和人在田里拉扯闲话。
别人都是边说话边挖土做事,他就杵在原地不动,唾沫星子说得乱飞。
每次就知道吹牛说自己今天又接手了多大的订购,还说新管事如何器重他要不了多久便能涨月俸。
周王在外面吹的眉飞色舞,她倒是一文月钱都没看到。现在三个孩子越来越大,还指望她一个人养孩子?
“所以,苏管事你看我家这种情况,哪有额外的银子看病啊。”
管账哥儿听的很同情,也不知道自己今后夫君是什么样子,心有戚戚道,“阿婆不是还有几个儿子吗,一起分担药费轻松些吧。”
“哎,那几个兄弟都是没良心的,说是给我家割田坎摔的,和他们没关系都不同意出钱看病。”
“其他儿子觉得老娘给周王多供几年私塾,多花的钱也多。他现在识字有本事,完全轮不到他们种田的出钱看病。”
“但实际上是周王是老大,后面家里情况不好,其他兄弟才没书可读了,又不是故意不给上私塾。”
“但我们家真的没钱,我平日连夜里油灯都舍不得点。”
年轻哥儿还是头一次遇见这种情况,无措地望着苏凌,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这是你和周王之间的事情,你们决定好再告诉我。”苏凌道。
周王媳妇急脸道,“就是我说不听周王,才想苏管事帮下我啊。”
苏凌坚持道,“我又不是衙门,你们夫妻间的矛盾叫我一个小哥儿帮忙,于情于理说不通。”
周王媳妇见苏凌态度坚决,便收了继续哭惨诉苦的心思。
听说史大夫家的哥儿是个心软善良的,没想到这般心肠冷硬。
都是做媳妇的,为什么就不理解她的难处帮她说话。
这时候,周王刚好回来了。
两人一见面就在大堂吵起来,苏凌冷声喊停,“这是你们两个私事,不要在铺子里吵,要吵回家吵。”
“这么热闹呢。”钱小姐一进铺子就见到这样场景,打趣道。
周王两夫妻神色讪讪,周王还连声对苏凌道歉。
苏凌摆手说自己处理好吧,济世堂生意好起来人多口杂。
苏凌意思是说不要在铺子里吵,影响铺子做生意。周王也懂,拉着自己媳妇出了铺子,想来是寻个角落再说吧。
“哎,这都什么事儿。”苏凌低声嘀咕道。
一旁钱小姐耳朵尖,她好奇道,“怎么了?”
苏凌随口道,“女人成亲就像二次投胎,这命太苦不由人啊,也没办法提出和离。”
他只是有感而发,钱小姐却走了心,神色陷入深思。
“你怎么自己还过来了。”苏凌道。
“哦,你来告诉你一个天大的消息!”
“什么?你种的大蒜发苗了?”
“你瞧不起我是不是!那我决定先给张大夫讲。”
苏凌见她性子开始活泼起来,眉间明媚跳脱,倒是放心了些。
“是,赵家家主死了,并且死了七八天了!”钱小姐自己先憋不住了。
苏凌神色吃惊,“死的好突然。”
“对啊,而且死了还秘不发丧,这明显就是家族内斗有猫腻。显然有人按不住先弄死了家主,但其他分支也有提前准备,几方斗得胶着呢。”
钱小姐没说的是,前钱府家主也秘密死了。
她没有一点伤心。
反而知道真相后,才恍然大悟原来父亲为什么不在乎她死活。
她心底那些痛恨随着真相揭开,便与自己和解释然了。
她真的父亲是钱管家。
钱管家自小对她便很好,但是得知他不是钱叔是父亲时,她也没多开心。
她是一颗棋子,以前被刷黑漆,现在被刷白漆。面对亲生父亲迟来的偏袒疼爱,她没丝毫触动。
刚才苏凌的一句话点醒了她这些日子的困惑茫然。
女人这一辈子,就真的只能被男人操纵一生吗?
“唔,突然死了……哎,你怎么又走神了,有心事啊。”
钱小姐眼里鼓起决心已定的亮意,“对,你说的那个书生,我想见见。”
苏凌点头,以为钱小姐对他提议写话本十分感兴趣便没多问。
“家主暴毙,那赵家药铺估计现在够呛了。”苏凌道。
赵家家主身死的消息,果不然很快在城里传开了。
与此同时传出去的,还有赵家庶出九小姐失踪的消息。
但比起家主暴毙,内部争权夺势的诡谲多变,一个庶女失踪的谈资着实算不得什么。
大到酒楼小到摊食,都在议论赵家。好像一旦开口评头论足一番后,赵家在他们嘴里彻底土崩瓦解,成了他们能鄙视的存在。
不过,赵家好像确实有些问题了。
当天下午,济世堂门槛迎来了好几位药庄子老板。
这些老板都是之前赵家药铺那边的供应药庄子。他们刚开始还观望一番,但架不住赵家内部折腾,纷纷扭头找济世堂了。
济世堂以前是城里数一数二的大铺子,光伙计就有十几位。现在大庙有重燃香火走向鼎身的趋势,便想趁早占个香火位。
“郑老板,稀客啊。”苏凌道。
郑老板笑道,“早就听说苏管事名讳了,现在才来拜访失敬失敬。”
苏凌笑笑,然后给郑老板倒了杯茶,又给自己添了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