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凌对他这位大伯最瞧不起的。
他对家里发生的一切事情放纵沉默,像躲在袁晶翠背后的影子,逼着前面的人迷途探索,慢慢发疯。
客观来说袁晶翠虽然黑心歹毒,但她护着子女,还有一点母性存在。
但史兴柱是最自私自利冷血麻木的。
这个宅子就像是一个死水潭,路过的人只说这水臭,臭死一群小鱼小虾。
可等臭水晒干后,才发现真正恶心发臭的,是吞噬残枝鱼骨的一滩淤泥。
这样的人,还有必要救吗?
苏凌漠然坐在床前把脉,对旁人紧张的视线熟视无睹,提笔开了个方子。
“按照这个方子抓药吧。”
史兴菊拿着方子一看,林林总总十几味药材,锁眉为难道,“这下雪天村子出不去,去哪弄药啊。”
“凌哥儿,你家里没有这些药材吗?”
苏凌微笑道,“没有哦,毕竟都知道我很少回村子,也没机会山上采药。”
“哎呀,那这可怎么办啊,这么大的雪冻了山路,村里牛车肯定不会出去的。”
“凌哥儿你能想想办法吗?”史兴菊几乎哀求道。
可真是一个娘生的,感情就是好啊。
苏凌无辜道,“五姑这是在逼我吗,逼我我也没法子啊。
他是我亲大伯,我有办法的话能眼睁睁看着他死不成?”
史兴菊看着苏凌这样子,只感觉到毛骨悚然。以前虚张声势,现在软刀子戳人,比以前还难对付多了。
“凌哥儿,我知道以前是我们对不起你,但他好歹是……”
史兴菊本还想求苏凌,一旁佝偻沉默的史香莲开口了。
“凌哥儿能来就不错了,剩下的,我们自己想办法。”
她嗓子像是被蛀空的朽木,听着沙哑扯着绵绵韧劲儿。
苏凌没说话,起身合上药箱子走了。
他能来看病,不是畏惧村里口舌说他心肠冷硬,或者被绑着强行善良大度。
即使他来看病了,又能如何。
没有药,他们出不去。
他想知道,史香莲会为大儿子做到何种程度。
天色逐渐晦暗飘着细细毛凌,雪又开始下起来了。
零落的雪花飘在苏凌肩头青丝上,他朝山上望着,久久没动。
青丝上的雪见人无动于衷,渐渐贪婪呼朋引伴的,吸取他身上的暖和热气。
以前听说她年轻时,背着大儿子连夜走四个时辰山路去看病。
如今,还会冒雪抓药吗。
他们一家骨血相连,唯独他阿父孤零零埋在山边上。
寒风呼得吹来,雪沫濡湿的青丝刮在脸颊上,冷飕飕的。
苏凌回神,侧头见自己肩头和胸前头发上落了好多雪沫,他心虚地连忙拍掉。
苏刈叮嘱过他要撑伞的,但他嫌麻烦就没打。
要是被苏刈看到他现在这样子,又有的他受。
到是不会挨骂,苏刈只会拿黑眸望着他,然后默然看着他喝完一大钵热姜水。
他现在看到灶屋炉子里煨着的盅钵就害怕。
他拍着拍着,乍然想起自己忘记把脉枕收进药箱了。
他快速转身朝院子走去。
“娘,你怎么不开口求求凌哥儿啊,这没药,看了等于白看啊。”
“哎,”老人叹气也带着苍老,“你还没看出来吗,凌哥儿自打小时候就不待见我啦。”
“我那时候拿菜刀吓唬他,这孩子气性大,从那次后就不开口喊我了。”满是木然的声线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自豪。
“娘是说……那次,袁得水带着两个人贩子来的那次?”
“要不是娘打断哭闹的凌哥儿,把他吓到躲进床底不出来,他那天就被人贩子拖走了。”
“那袁晶翠也真是的,自己女儿掉旱坑死了,给人说好了做阴婚,临时又反悔。”
“要不是娘,凌哥儿早就被麻布袋子捉去了。娘救了他,反而被他记恨,我要去给凌哥儿解释下。”
“算了,我待他父子本就不好,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
她那天见袁得水要拐苏凌,又带着几个大男人,她一个妇人在家,哪能周旋得了。
她也不敢冲男人凶吼,万一把男人逼急了,她一个妇人哪是三个人对手。
她叫苏凌躲屋子里去,但苏凌哭闹不止,僵闹在原地要陪他去河边玩。
情急之下,她拿起菜刀吓唬孩子,实则是手里拿刀暗示那些男人。
“那大哥这药……我明天去抓。”
“算了,你男人早就有意见了,这个泥塘你别多趟。”
“可是娘,你一把年纪身体大不如从前,冒雪太危险啊。”
“死不了,作孽太多,老天就是要我尝遍报应,不会轻易收我的。”
苏凌听到这里也不想多听了,故意在院子里弄出脚步声。
屋里声音戛然而止。
就像史香莲说的,现在说什么都为时已晚。
苏凌走进屋子取了脉枕,无视落到身上的两道探究的视线,一声不吭地出去了。
这院子是在太臭了。
茫茫厚雪都掩盖不了的臭。
他张大嘴巴,狠狠吸了口冷气。
结果吸得太急,冷气嗖地窜入咽喉刺入肺腑,冷热纠缠乱蹿,冷不丁地呛出声。
“咳咳……”
“娘,你看,小凌哥也吸雪,他是大夫都这样做,说明不会风寒的。”
孩子的沮丧脸指着猛张嘴吸气的苏凌立马放晴。结果话刚落,就见人咳红了脸。
苏凌觉得好傻好丢脸。
他捂着胸口眼里咳得泪花花的,艰难摆手开口道:
“不,我是用实际行动告诉你,这样会染风寒。”
那妇人笑着道,“凌哥儿,真是用心良苦啊。”转头又对着孩子道,“你看小凌哥都咳嗽了,下次再这样罚你下跪。”
小孩子一脸不情不愿的走了,苏凌一下子弯腰蹲下地,手使劲儿揉着胸口。
冷气入肺像食物岔气一样难受的厉害。
苏凌接连咳嗽几声,感觉耳膜被嗓子里的气吹鼓起来,嗡嗡的模糊发响。
咳得太厉害,眼里的水光都晃出来了,眼角通红通红的。
雪开始大片大片落下,苏凌捂着胸口屏气良久,发白的手指终于开始松了点。
他缓过神来,才发觉背上有一只宽大的手掌在缓缓给他顺气。
苏凌抬头,一把青烟纸伞撑在他头上,雪沫从眼前绕过。
“刈哥。”声音咳嗽得带着哭腔哑意,细听又有点委屈巴巴的。
“怎么哭了。”苏刈牵着他的手把人扶起,然后捡起地上的箱子。
苏凌眼底饱含的水光,好不容易息了动静。此时经这一问,又带着一股冲劲儿流了下来。
止都止不住。
他低头觉得不可思议,指腹抹了下嘴角的液体,往嘴里咂巴了下。
咸的,热的。
这个认知让苏凌眼泪刷得又冲了一波,他眼泪汪汪望着苏刈:
“我真没想哭。”
“呜呜呜,我就是止不住。”
可怜兮兮又和自己较劲儿,努力吸着鼻头眨巴着眼,想憋回挂在眼眶上的泪。
苏刈看着他水雾颤颤的眼底,委屈的招人怜惜又下意识激发骨子里的侵略。
“没事,阿凌哭完,回家一样还得喝姜汤。”
苏凌哭得更凶了。
明明他并不是因为姜汤哭的,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哭。
像是夏日置身河水中,细浪轻柔拍打着脚丫子;这种不带悲伤、痛苦、只想发泄流泪的哭,好像很舒服。
源源不断涌出外溢的泪水,像是排除了体内沉疴旧疾,令人心身舒畅。
苏刈牵着他手,他亦步亦趋地跟着,视线被雪花模糊,感觉整个人浸泡在温暖的泪水中。
他晃着苏刈的手,哽咽细呜道,“我不要喝。”
“撒娇也没用。”
“呜呜呜,我就是不要。”
“那我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