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不然。
最根本的原因,是这么点儿活,在梁川眼里,根本算不得什么。他总是看人割麦子,没割多久就喊累,梁川觉得不至于。
当然,这些话,他不会说出来。
等太阳下了山,梁川收拾东西往家走。
天气愈发冷,天也黑得早了,等到了村口的时候,能看到星星点点的灯火,家家户户的饭菜香味飘了出来。
只是远远的,就听到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像是有什么热闹事发生。
走得近了,果然见一群人围在一处,中间传出一个苍老的女人声音,又是哭又是嚎的,语无伦次说着话。
梁川不爱凑热闹,背着背篓,往旁边绕着走。
那圆圈中间被围着的,是正是陈小幺的奶奶陈阿奶。
陈阿奶今年七十多了,早几年眼睛耳朵就不好使了,近些年,脑子也不好使了。
听陈家旁边那户人家说,这些年,陈阿奶总是神叨叨的,有时清醒,有时候糊里糊涂。
时常大晚上一个人在外头晃荡,说什么陈家祖坟不好了,人都死光了,都是报应之类的。
今天,就是陈阿奶又从屋子里头跑了出来,见人便扯着问一些不着四六的话。
眼下,陈阿奶正扯着一个女娘,问:“姑娘,你嫁人了吗?”
那女娘“咯咯”笑开了,大声说:“陈阿奶,你糊涂了,我是春杏儿啊,前年就嫁人了,儿子都一岁多啦!”
陈阿奶“噢”了声,又去扯另一个姑娘,枯瘦的手就像树枝一样,爬在姑娘的手臂上,“那你呢,姑娘?”
那姑娘是外村嫁过来的新媳妇,根本不了解陈家的事儿,只是过来看热闹的,没想到这疯婆子会找上自己,当即有些嫌弃,挣开她的手躲远了。
陈阿奶便又换了人,转身问一个汉子,说,你娶媳妇了没啊?要不要男娃娃呀?把我们小幺带走吧。小幺会做饭,会收拾屋子,会养鸡,会喂猪……
围着的人群发出一阵阵哄笑。
笑完了,也有觉得可怜的。
陈小幺本就是个脑子不好的,又有怪病,如今陈阿奶也不行了,要是陈阿奶一下子走了,这日子该怎么过。
但就算是可怜,也就仅限于此了。
各人都有各人的日子要过,上巧村虽说不是什么穷乡僻壤,但家家户户也只能说刚够个温饱,算不得顶富裕的村子,哪还有闲心思管他人。
一个瘦小的人影挤开人群走了进来,“阿奶?……阿奶……”
陈小幺背着箩筐进来了。
天气冷了,柴火不够用,他去田埂和山脚下捡了一整天的枯枝,预备带回来当柴火烧€€€€
没敢去山上。因着昨天的事,他本能的还对山上有些怕。
结果刚背着箩筐回了村,梅子就过来找他,告诉他你阿奶到处在找你呢!你快去看看吧!
陈小幺就一路跑过来了。
他灰头土脸的,身上穿的是不知打了多少补丁的旧棉衣,一双细瘦的叫人心疼的手腕从袖口伸出来,要去搀他阿奶。
陈阿奶却像被魇住了似的,两眼一翻,直挺挺的往后栽倒了下去。
人群立时发出一阵惊呼。
陈小幺把箩筐一扔,几步抢上前。
可他人长得瘦小,胳膊腿儿又没什么力气,要想把陈阿奶背起来,还真要费不少功夫。
周围有人看不下去了,要上来帮忙的,结果还未上前,就另有一个青年拨开人群,径直走向中间。
窃窃私语的声音大了些。
“我来吧。”梁川拨开陈小幺的手,弯下身,“你跟我后头。”
陈小幺吸了吸鼻子,抹了一把已经滑到脸颊上的眼泪,用力点了点头。
梁川背起陈阿奶,就往人群外走了。
他人高腿也长,没一会儿,就把人群甩在后头。
陈小幺一路小跑跟着他。
他没问梁川要去哪儿,是要去找大夫还是回家,要找大夫的话,自己手里刻没有半个铜板。
陈小幺就那么一直跟在他身后,觉得梁川是厉害的,应当知道事情该怎么做。
走到一半,背上的人有了一点儿动静。
梁川步子没停,侧头往后一看,陈小幺却早已发觉奶奶醒了,忙问:“阿奶,你怎么样了?”
陈阿奶没看陈小幺,也没答他的话,只是看着梁川。
老人浑浊的眼珠儿直愣愣的瞪着眼前这个高大的青年人,喃喃直道:“小伙子,你娶媳妇了没啊?”
这几乎已经成了陈阿奶的心结了。
只可惜问了一整天,就没个人回答她的。
陈阿奶也不指望了。
她只是觉得,自己都要死了,还没给小幺找个好人家,那就算去了地底下,也没颜面去见小幺爹娘的。
“还没。”
陈阿奶耳朵实在不行了,没听清,愣了好一会儿,才道,“啥子?”
梁川背着老人家,步子很稳,一只手还拉着陈小幺胳膊,又回答了一遍,“还没娶媳妇儿。”
第6章
陈阿奶终究是没捱到过完年。
给老太太瞧病的大夫说,病是一早就落下的,没治,也没得治,就算能撑过这个年,来年也熬不过开春,让他们早点回去准备后事。
陈小幺呆呆的站在一旁,没有说话。
梁川看了他一眼,从兜里掏出十个铜板递给医生,又拿了两幅药,就背起人回去了。
山路上黑漆漆的,一点光亮也没有。
来的时候走得快,此刻却又慢下来,只听得到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脚步声,和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陈小幺是在半个时辰之后,开始突然很伤心的哭了起来,好像是此刻才突然懂得了大夫让他回去准备后事是什么意思。
他边走边哭,几乎快喘不过气来,最后蹲在地上,把脸埋进膝盖里。
梁川于是也跟着停下来,站在他身旁。
事实上陈小幺的哭声并不大,跟他说话的声音差不多,轻而微弱,只是梁川离得太近,耳力又好,因此还是很轻易的从里头听出了伤心的意味。
倒是陈阿奶伏在梁川的背上,睡的很安心,觉得陈小幺的婚事有了着落,终于可以安心的睡去了。
-
下巧村的那个大夫没说假话。
事实上,陈阿奶比他预计的还要走的更早。
老话都说,人死前都是一口气撑着,那口气要是到临了还没散,就算死不瞑目。
不管梁川当时答应的那一句是不是只是随口一说,但陈阿奶走的时候,却还算安详,没再受什么痛苦。
在上巧村,家里有人去了的,历来都是抬到北边的山上去安葬。
可买棺、抬棺、下葬,还有下来后请人吃饭的酒席,处处都要银钱。
钱还不是最紧要的,紧要的是陈小幺根本不懂这些事,更不知如何操持。
阿奶死后,他就跟没了魂儿似的,守在陈阿奶床前,好像也成了抹游魂。
若非隔壁马家的大儿子马有财过来喊他吃饭,他就真的这么一直守下去也说不准。
人走了,一直放在屋子里也不是个事,马家没白耕陈家这么多年的地,帮忙把这事给办了。
虽说棺木买的是不太值钱的,下山后的酒席也省了,但好歹是了了这么一桩事,还在村里得了个好名声。
跟着抬棺的队伍一路上山那天,陈小幺没哭。
棺材被放了下去,一铲一铲的土落在棺木上,他还是没挤出半滴眼泪来。
最后马婶子拉了他一把,把他拉的踉跄了一下,指着那已经填平的坟包说,“幺儿,给你阿奶磕头。”
他木木愣愣的被扯的跪下,让磕几个头,就磕几个头。
只是到了最后,也没在那么多人面前再掉眼泪。
村里的妇人后来说闲话,还说陈小幺还是个没心肝的。
-
又过了一阵子,快到年关,村里的妇人围在一起闲聊天,刘美花也听了一耳朵,这才晓得陈阿奶走之前的那天夜里,在村头还发生了点儿事。
原本还没想到这事能跟继子有什么关系,结果一个婆娘看了刘美花一眼,笑着问:“听说最后是川哥儿给送走的,怎么着,这好事是不是落你家头上啦?”
说的是陈阿奶见个人就逮着问对方成没成亲的事。
其实这婆娘也是瞎说八道的。
毕竟陈阿奶当时昏昏沉沉的那么一问,梁川随口那么一答,根本就没人在身边,也没人知道。
陈小幺是个不懂事的,自然也不会把那事拿去到处乱说。
只是最后是梁川拨开人群背的人,话头自然也就往他身上拐。
刘美花愣了,随即脸色一僵,摆手道:“这可不能瞎说。”
那婆娘捂着嘴咯咯笑开了,揶揄道:“这有啥瞎说不瞎说的,灯大亮的,大家伙儿看得清清楚楚,就是川哥儿把人送走的,还一路上牵着小幺的手哪。这远的不说,就说近的,你说川哥儿这阵子老往这村南头跑是做什么?时不时拎个肉啊蛋的。”
“这……”刘美花瞪大眼道,“拎着肉蛋?你看清了?”
“这还能有假?不信你去问问马家的,看陈家小幺这些天吃的肉都是上哪来的。”
刘美花最后是虎着一张脸回家的。
先不说继子是不是真的跟那几个婆娘说的一样,和那小傻子好上了,就说继子居然从家里往外拿肉这回事,就让刘美花气的不轻。
虽说家里的肉都是梁川从山上打的吧,但那都是放着给梁田、梁小妹补身体的,那陈小幺一个小傻子算个什么,还不是她家的人,就要来吃她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