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至亲的痛楚已经足够折磨他了,他垂着眼皮,唇色苍白,上面有点点咳出来的朱红......
裴確抱臂而立,就这样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神情,静静地等着他说话。
这是头一次,没有人再帮他,也没有人能帮他了。
他得自己拿主意。
他看着两人,又看了眼地上的两具尸体,忽然不敢继续往下想这一切是谁做的,也不敢想真的查出来结果之后他要怎么处置对方,怎么惩戒对方。
这两个人都是他最亲近的人啊......
他独自一人站在与他们二人对立的方向,突然隐隐感觉到了皇权的孤独......
忽然觉得有一日,自己若是真的亲政,那就离这两人更远了......
见陛下不说话,袁枢轻轻叫了一声,"陛下"。
慕容纾回过神来,"北地水患的案子,兹事体大,如今罪犯死在狱中,案子只能不了了之,影响恶劣。暂时革去卫泱与季乌的职务,禁足府中一月,罚俸一年,剩下的事务,等这件案子理清再做处理。"
他顿了顿,"至于这段时间的大理寺,就先交到袁枢袁大人手上,各位爱卿,可有异议?"
卫泱率先磕下头,"谢陛下,臣领旨。"
而后是乌泱泱的人群跪在拥挤的牢房里,异口同声的说着"陛下英明"。
领旨谢恩。
从天牢出来的时候,已经接近亥时了,长长走廊越发幽深,有小太监引着路,他走在前面,裴確走的在后面,一众大臣紧跟其后。
外面的月亮已经升到了中间,天黑漆漆的,缭绕着灰黑色的云,宛如一个深色的柳条篮子,将天地隔在外面。
阵阵寒风吹来,吹起了他的斗篷,他回过头,看见卫泱一袭白衣立在人群前,长风吹动鬓发,不断翻飞。
清俊的身影越发消瘦,他又咳了咳,身子忍不住微微弯着。
慕容纾于心不忍,脱下斗篷递给身边的太监示意他送过去。
"天寒路远,各位大人尽快回家吧!"
众人应了声是,他深深望了一眼卫泱,回过身来,"裴卿,走吧!"
有风袭来,瞬间带走了他身上所有的热度,他忍不住抖了抖,上了御辇。
裴確踩上御辇下的脚蹬,回身望了一眼穿上了陛下披风的卫泱,面色更冷。
他长腿一迈上了御辇,放下帘子,隔绝了众人的视线,进入辇中。
第86章 朕长大了,裴卿不高兴吗?
他们在天牢待的久了,由于天牢里面脏乱,皇帝的御辇没进去,一直在外面待着,这会儿早已被寒风吹透,不如来时暖和了。
况且慕容纾斗篷也脱了,上了御辇坐下后,忍不住抖了抖。
裴確坐到他身侧,一言不发。
小皇帝看他神色,便猜着他是生气了。
从自己提出要来天牢就不高兴,往后脸越来越黑,不知道是因为自己对季乌的处置不高兴,还是因为自己把斗篷给卫泱才不高兴。
他凑过去,坐到裴確怀里,双手捧着他的脸,"裴卿......朕是不是处理的不好......"
裴確掀起眼皮看他,"陛下处理的很好。"
他语气平淡,看着不像说谎。
小皇帝想了想,"是不是朕把斗篷给太傅了,裴卿才不高兴?"
"卫泱体弱,站一会儿咳三咳的,陛下丨体恤臣子,也能理解。"
慕容纾无奈,"那你为什么不高兴?"
裴確深深看了他一眼,把他拥进自己怀里,手掌轻轻拍着他的背,"陛下长大了......"
小皇帝的脸软软的枕在他肩膀上,手指拨弄着他的头发,"朕长大了,裴卿不高兴吗?"
裴確轻轻拍着他的背,没有说话。
时至今日他才发现,他的小陛下长大了。
遇见事情能冷静地分析,对于季乌和卫泱的处置也算妥当。
季乌因禁足不能去的大理寺,也交给了可靠的人处理。
作为皇帝,他已经慢慢成长,渐渐合格了......
另一方面,卫泱体弱,麻杆儿一样站在寒风里,风吹一吹就要倒了。
他体恤臣子,把自己的斗篷转交给身边的太监,再让太监转交给卫泱。
他长大了,不和之前在御辇里任由卫泱握着手时懵懵懂懂了,他知道要避嫌,要顾及自己的想法了......
他的小陛下成长了很多......
裴確目光沉了沉,可自己却高兴不起来了。
他想让这个小东西永远依赖自己,永远软软绵绵含着情谊唤他"裴卿"......
永远仰仗他,永远依赖他。
而自己,会永远宠爱他,为他披荆斩棘,将他紧紧握在手里。
他会成为那只最美丽的金丝雀,娇弱的住在自己一手为他浇筑的美丽牢笼里......
可是他慢慢长大了...
他有自己的主见,会慢慢成为一名合格的帝王......
他这只美丽的金丝雀终有一日会长出翅膀,然后飞出这座牢笼......
而自己,失去了拴着他的那根绳索,就再也握不住他......
他会不需要自己......
或许会挥动着翅膀,飞向别人怀里......
他垂了垂眼睛,盖下眼底翻腾的墨色。
他没有回答小皇帝的话,反而捏着他的脖颈起来,将人紧紧锁在怀里,封住他想继续问出的话。
尽管他不敢相信,可这会儿也必须承认,他害怕了。
这麻木困顿的十年,头一次感觉到害怕了......
因爱而生忧,因爱而生怖......
他必须真真切切地把人拥进怀里,完完全全地打上自己的印记,才能暂时忘掉那些阴暗的,不可告人的想法。
他闭上眼睛,低下头去......
怀里的人好像是察觉到了他的不安,听话的被他抱着,沦I陷下去......
他什么也不问,只是乖乖巧巧的倚在他怀里......
月亮照在御辇顶上,月光随着御辇颠簸......
摇摇晃晃,在深黑的道路上,一路晃进重重宫闱里......
承乾殿外,一顶御辇和着月色,静静停着。
随侍的宫女太监退的远远的,垂着头,在远处等着。
夜幕中偶尔会传来一阵压抑的抽丨噎声,带着哭腔,轻声细语的苦苦哀求着......
而后那声音又被堵了回去,再也寻不见踪影......
时间过的太久了,御辇内的声音越来越小,间或消失不见了......
月亮已经升到夜空最中间,外围随侍的太监们打了个哈欠。
御辇的帘子被掀开了,他们便赶快低下头,生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
直至脚步声渐行渐远,他们才快步过去收拾那一切。
承乾殿内,李文忠算着时间快到了,就一直在廊下等着,这会儿看见千岁爷抱着他们陛下回来,赶紧先一步过去推开了门。
错身而过时,见着他们小陛下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一只手软软的垂着,双目紧闭,似乎是太累,已经睡着了。
待一切收拾妥帖,裴確为两人盖好被子,将他塞进自己怀里。
他捋了捋小皇帝的头发,凑过去亲了一口对方的额头。
手掌有一下每一下的轻拍着对方的脊背,怀中人睡的像是不太安稳,又像是短暂的清醒了一些。他又往裴確怀里钻了钻,带着梦话一般的呓语,"裴確......"
裴確"嗯"了一声,指腹蹭了蹭他的脸,"臣在。"
怀里的人闭着双眼,循着声音凑过一张脸来,嘟起嘴印在他脸上,"裴確,你不要不高兴了......"
"朕只是觉得他可怜......朕只喜欢你啊......"
裴確将人抱得更紧,"知道了......睡吧......"
今夜的烛火未灭,寝殿内亮堂堂的。
烛火摇曳,照亮了裴確思绪深深的一张脸。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闭上了眼睛,陷入梦中了......
次日一早,就传来太傅染了风寒,卧病在床的消息。
那会儿千岁爷正陪着陛下用膳,李文忠战战兢兢的汇报完,看了一下千岁爷的脸色一一还好不是很难看!
裴確将勺子里的银耳羹喂到小皇帝嘴里,又拿帕子给他擦了擦嘴,"陛下想去?"
小皇帝看了他一眼,怕他生气,"朕不去。"
裴確点了点头,又喂过去一勺,"今日北庾使臣就要离开上京了,等时间一到,臣得去为他们送行,就不能陪着陛下了。"
慕容纾点了点头,"朕会听话的。"
裴確抬眼看了他一下,"陛下最好说到做到,不然......"
"不然什么?"
裴確看了眼李文忠,李文忠赶忙识相的侧过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