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昼吟神色一凛,大步迈入。
院内原本十步一人的护卫都没了,明明困扰抱风城的邪器被收复,但占据风水之最的陈宅却反而跟死地似的,江昼吟身法快,等闪身到正厅外,就看到陈峻举剑往一个半死不活的女人身上刺去,江昼吟隔空一点,陈峻手中的剑立刻翻飞而出,最后斜斜插入木壁上。
陈峻反应慢半拍地看来,他浅笑着,眼底却全是骇人的冰冷恨意,“是你……”他往前踉跄两步:“明明还有一步就能成功了,你怎么敢啊……”
这个功夫那奄奄一息的女人爬行上前,一把拽住陈峻的衣摆,头上珠钗摇晃:“峻郎,我是真心爱你,峻郎……啊!!!”陈峻却好似听到了极为羞辱的话,抓住女人的头发将他狠狠按在地上,然后用力踩了两脚。
江昼吟皱眉:“你入赘这朱门大户才得到陈家的一切,这是你的发妻,何至于此?”
陈峻冷笑着纠正,“这个贱人连做我的妾都不配!”他说着往最近的太师椅上一坐,一副“阴谋败露随便处置”的架势,根本不想解释。
江昼吟却在收复分神法器的时候就明白了陈峻的意图,在一阵死寂中,他忽然说:“生魂引流术的确能让亡灵不灭,或者说,你用整个抱风城的人气给鬼舞姬当养料,她是活了下来,但意识混沌,早已不记得凡尘一切。”
陈峻原本死寂的眸子刹时被烈焰点燃,他身体好似承受不住似的抽搐了一下,脸色似兴奋似绝望,然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懂什么?”
“我懂的远比你想象得多。”江昼吟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如实告诉我,鬼舞姬的灵体我可尽力从那些亡魂中剥离出来。”见陈峻神色极其怪异,似乎还在斟酌,江昼吟下了最后一记猛药:“让你将分神法器藏入抱风城的那人定然承诺你可以保证鬼舞姬不死,但需要其它亡灵给她提供养分,几十个亡灵凑在一起,互相争夺,鬼舞姬的意识只剩下最后一点了。”
见江昼吟说的八九不离十,再听到那句“意识只剩下一点儿”,陈峻心里的城墙高楼轰然倒塌,他上半身微微佝偻着,直勾勾盯着江昼吟,只剩下一团将熄不熄的希冀,苟延残喘。
“我散尽家财,将铃兰从那个地方赎了出来……”陈峻嗓音低哑,好似湖面一个褶皱,时光就被吹至久远。
第32章 鬼舞姬由来
陈峻出生商贾之家,父母早亡,往上三代努力经营,所以等到了陈峻手中,已然富甲一方。
陈峻聪慧,自小读书用功,十三岁童试便中了秀才,后乡试中了解元,似乎被铜臭味填满的陈家要真正飞出一条游龙,彼时他已在当地声名大噪,吟诗作赋阔气潇洒,性子温和不失圆润,心慈不失果决,这样的人注定步步高升。
陈峻志不在经商,他要去京师大展宏图。
赏灯看花,乃至看花中美人都是文人雅士极为喜欢的,当地数一数二的颜色陈峻都看过,但看过就看过了,他的目光眺望远方,从不为谁停留,惹得芳心碎一地,直到铃兰出现。
芊雅坊新来的舞姬,样貌清秀,谈不上绝色,可陈峻看到她的第一眼心门就被狠狠一撞,周遭的喧闹如流水般散去,天地归于沉寂,而这片沉寂中似乎只剩下他跟铃兰,同样的,铃兰也有种宿命之感,那场一舞倾城,说是铃兰第一场上台,倒不如说,她是跳给陈峻一个人看的,明明两人连话都没说一句,却好似完成了一场灵魂交流。
随之陈峻做出了一件让人震惊的事,他散尽家财,从芊雅坊赎回了铃兰。
铃兰年方二八,长相算不上头牌,却是卖艺不卖身,胜在干净,整个芊雅坊的姑娘,数她跳舞最好,老妈妈看出了陈峻情深意切,自然要狠狠宰一顿。
对陈峻来说钱没了可以再挣,他留下一小部分家底,变卖之后带着铃兰远赴京城,陈峻有预感,他能在会试上拔得头筹,成为百年来第一个连中三元之人,他步履匆匆,却轻柔搀扶着铃兰,打定主意要铃兰成为陈夫人、尚书夫人,首辅夫人。
直至他们来到抱风城。
铃兰体弱,到抱风城的时候已经染上了风寒,小脸瘦了一圈,总是咳得停不下来。
一得空铃兰就会抱着陈峻的胳膊跟他撒娇,要糖葫芦吃,要糖糕吃。
有时候陈峻觉得,他们默契得好似一个人。
铃兰在医馆修养,陈峻亲自照顾,然后他在某天出门时,撞上了朱姿容。
朱家小姐,对陈峻一见钟情。
可陈峻心里只有一个铃兰,对朱姿容的示好视而不见,朱姿容似乎也不计较,渐渐跟铃兰成了无话不说的好姐妹。
铃兰单纯,而陈峻这般心性,竟也没看出朱姿容的真面目,没过几天陈峻让人当街抢了个干净,放在钱庄的一些支撑不住铃兰的药费,日子一下子捉襟见肘起来,朱姿容恍如及时雨般出现,邀请二人去往朱府,解了他们的燃眉之急。
“兄长情谊深切,姿容佩服,若是兄长放心,可将铃兰交予妹妹照料,姿容保证,届时会还给兄长一个完好无损的铃兰。”
铃兰的身体受不住旅途奔波,朱姿容说的眼含热泪,平日里也面面俱到,可能连她自己都信了。
那天早上陈峻抱着铃兰,温柔亲吻她的发,她的唇:“等我,状元夫人。”
“唔……”铃兰哭起来就跟水做的似的,她真不想跟陈峻分开,可又不想成为他的负累,于是抿着唇往陈峻怀里钻:“峻郎,你要快点儿哦。”
很快的,陈峻心想。
确定陈峻离开,朱姿容连伪装两日都不肯,她将尚未病愈的铃兰从床上拖下来,面色狰狞地扒光她的衣服,用极尽羞辱的话嘲讽她舞姬的身份,最后在铃兰绝望悲恸的哭声中,将她丢给了后院十几个家丁。
这是陈峻捧在掌心珍重再珍重都没碰一下的人,他原想等着大婚之日。
第二天早上铃兰拼命逃了出来,可偌大的抱风城竟然没有她的容身之处,朱家威压已久,那户藏起铃兰的人家实则是为了赏金,不过半日铃兰又回到了地狱,他们经过朱家门口时似乎能听到凄惨绝望的哭声,却只是步履匆匆,权贵人家,我哪儿惹得起呢?众人心想。
铃兰备受折磨整整七日,当朱姿容找来又一批男人时,铃兰骤然清醒,她高喊一声“峻郎”,然后撞死在一棵老树前,朱姿容嗤之以鼻,想说还没玩够呢,她让人将铃兰随意扔在乱葬岗,等陈峻两个月后回来,她有的是说法,整个抱风城都会帮她隐瞒。
而陈峻就是这天回来的。
大雨倾盆,雷鸣声恍如咆哮,陈峻行至一半总觉得心神不宁,梦中看到铃兰瘦弱的身躯狠狠撞在树干上,那句“峻郎”让他几欲呕血,陈峻书信一封给欣赏自己的大人,言明迟几日,然后马不停蹄,到抱风城外时马儿突然受惊,直接将陈峻甩了下来,恰好就是乱葬岗的位置。
陈峻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心想小丫头会不会一争气好的差不多了?这般牵肠挂肚,还是带在身边比较稳妥,陈峻正这么想着,手边摸到一截柔软,他心生怪异下意识回头,然后炸响的雷鸣将大地照的雪亮。
陈峻整个人都定住了。
那晚的雷声好似能撕裂苍穹,绝望的哭喊混杂在雨水中,渐渐笼罩住整个抱风城,朱门内,朱姿容正在挑选嫁衣的布料,对于陈峻她势在必得。
谁知三日后,陈峻回到朱家,不知怎么说的,一个月后娶了朱姿容。
“我说我不想考了,说我忽然发现自己喜欢她。”陈峻说着笑了下,又用脚踢了朱姿容的脑袋,女人哀嚎一声鲜血喷溅,翻身到了一旁,江昼吟不知朱姿容从前什么样,但此刻的样子丑陋之极,“她竟然信了,哈哈哈……”陈峻捂脸大笑,眼神透过指缝冒着森冷寒意:“蠢的没有药医!”
江昼吟问:“你怎知铃兰的魂魄还在人间?”
“铃兰”两个字像是破开铜墙铁壁直击陈峻最柔软的地方,他仍是捂着脸,却哭腔难掩:“她放心不下我,有些东西调查起来很简单,只要给钱,细节我就都知道了,那些伤害铃兰的家丁被我一个个手刃,我砍下他们的脑袋挂在房门口,朱家人以为铃兰来寻仇,一时间人心惶惶。铃兰最后拼尽全力现身过一次,她一身白雪,仍旧跟生前一样好看,她说她恨,却不希望我难过,她说她快维持不住了,错过了去冥界的时间,下辈子可能不会再见了,我怎么能容忍呢……”
江昼吟了然:“所以你开始动用邪术维持铃兰的灵体,之后便成了鬼舞姬。”
“最后一个问题。”江昼吟沉声:“分神法器是谁给你的?”
“我不知道。”陈峻摇摇头,“我没看到那人,他陷在一团黑雾中,只告诉我这个法器可以运转整个抱风城,让铃兰得到永生,他说最后会成全我跟铃兰。”
慕洗风忍不住:“无辜的人……”
“无辜?!”陈峻猛地抬头,眼中布满红血丝:“整个抱风城的人都知道朱姿容这个贱人在欺负铃兰!其中玷污铃兰的八人是自愿上朱家,想尝尝舞姬的滋味,直到我回来,他们全部人都在隐瞒!一致口径是铃兰跟着别的男人跑了,告诉我biao子无义戏子无情!可铃兰的尸骨,是我亲手埋葬的!”
江昼吟咂摸了一下,陈峻当时滋味,他还真想象不到。
这件法器运作需要祭品,那日停尸间的四十三具尸体其实就是祭品之一,奈何江昼吟让傅醒幽全给烧了,难怪陈峻会生气。
“呜呜呜……”压抑到好似从喉咙眼挤出来的哭声,众人回头,见万书长老流着两节宽面条泪,哭到情深处还狠狠捂着嘴巴,末了不怕死地抓过肖正宽大的衣袍狠狠一拧鼻涕:“太惨了……”
肖正脸色铁青:“……你找死吗?”
第33章 被大师兄抓包
“我说的差不多了,你呢?你要怎么做才能帮我救回铃兰?”陈峻看向江昼吟,他明明一介凡人,却有种不畏天地不惧伦常的狠劲儿,若非走上邪路想保住爱人灵体,按照之前的计划,他没准真的可以连中三元,成为辅佐君王、谋定千秋的一代名臣。
江昼吟闻言看向厌月,这妖精还是一副似笑非笑的勾魂模样,没有任何要走的打算,于是江昼吟打消了将法器拿出来的念头,厌月大概率会抢,六界谁人不知凌天盟盟主曾入一秘境探宝,后拿到千目壶,却在重伤之时被妖尊捡漏,夺宝成功,此妖前科累累,不足为信。
“鬼舞姬现在法器中蕴养,而法器在我体内,我会留在抱风城一段时间,直到将铃兰的灵体完成剥离出来给你。”江昼吟认真说。
陈峻摇摇晃晃站起身,像是长久漂泊之人终于抓到了一块浮木,他愣愣点头:“好……”
厌月笑了:“不至于吧昼吟仙君。”嘴上如此,心里想的的确是一旦江昼吟将法器拿出来,能捡漏就捡漏,说辞都想好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见者有份,强者为尊!”至于脸面他可以暂时不要,但江昼吟死活不拿出来就是另一回事了,他总不能当着万书长老跟肖正的面强行入侵江昼吟的神魂,性质不同,妖尊咂摸了一下嘴,不情不愿地放弃,他得回去了,陆终然跟魔尊都等着呢。
这么一想,厌月问焚天:“一起吗贤侄?”
魔尊戮渊现在有意培养焚天,很多场合都会带着他。
焚天的视线却落在江昼吟身上,紧跟着就被傅醒幽挡住。
然而他这边挡住了焚天的目光,那边江铄眼神专注。
傅醒幽:“……”
“你等我!”焚天忽然说:“三界会面结束我就回来。”
这话说的,江昼吟斟酌道:“少主,咱俩已经说清楚了……”
话音刚落焚天好似逃避般化作流光消失,妖尊紧随其后,临走前还抛给江昼吟一个媚眼:“情史丰富啊,昼吟仙君~”
“……”
肖正想到还在等待的宋韶安几人,“我也先走了。”
微风拂过,送来的似乎不是暖意,全是尴尬。
“那个焚天喜欢你?”江铄突然阴阳怪气。
江昼吟忍无可忍,他终于在长久的游刃有余中将自己坑得半死,且控制不住地将怒气发泄到江铄身上:“你才多大?你懂个锤子的喜欢!抱风城的事情已经解决,你赶紧回浩然盟。”
“我凭什么回?你心虚什么?”江铄骤然拔高嗓门,不依不饶追着江昼吟:“你明明说过……”
“我在逗你啊。”江昼吟打断,颇为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当时也不知道你怎么回事,非要跟我划清界限,三天两头强调你不喜欢男人,怎么,我就喜欢了吗?你不喜欢我也不喜欢,正好,而男人之间开个玩笑你也记到现在?”
江铄像是被定住似的,片刻后五官乱飞,声嘶力竭地反驳:“怪我吗?这能怪我吗?我那时候还小,我不是很懂啊,倒是你!你没事干吗对我你那么好?今天送糕点给我明天帮我出气,知道我有段时间怕黑就牵着我的袖袍送我回水榭,等我抑制不住了……你又说只是开玩笑……”江铄声音逐渐低落,拖着哭腔,毕竟修真生涯第一朵情爱小花刚开出来就被江昼吟掐灭了,不难过那是假的,少年心性,素来坦诚。
江昼吟顿有点儿手足无措,稍微躬身,盯着江铄:“哭了?真哭了?我没……”
“你混蛋!渣男!”江铄蓦然抬头满脸泪水地吼了一句,然后转身就跑。
四周一片死寂。
江昼吟下意识抬头,傅醒幽的脸色求生欲促使他忽略,大徒弟满脸的一言难尽,“我没……”江昼吟移开视线,撞上陈峻幽深打量的眼神。
“……”你妈的。
情绪唯一收纳自如的可能就是万书长老了,他面色红润眼冒精光,正在奋笔疾书。
“长老!”江昼吟忍无可忍:“您回去吧!”
不料万书抬起头,神色很认真,用毛笔稍微往陈峻身上点了一下:“你就算将铃兰的灵体分离出来,也不能保证她意识还在,正好我有个法器,没准能帮上你们。”
江昼吟闻言目光一闪,万书竟然对陈峻动了恻隐之心。
许是江昼吟脸色过于难看,有些话李遂安没说,一行人就这么在陈宅住了下来。
当时江昼吟从朱姿容身侧走过,面对一个鲜血淋淋、求生欲极强的女人,他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就因为在抱风城权势滔天,为了那些上不了台面的爱|欲,放肆施暴,铃兰何辜?那个雨夜满怀爱意跟希冀的陈峻回来,却看到铃兰满是青紫的尸体,他所学圣贤道义全然碎裂,其中也少不得抱风城众人合力隐瞒,为虎作伥。
人世间的因果不看数量,只看仇恨羁绊的深浅,抱风城先负陈峻跟铃兰,不怪陈峻心狠手辣,用整个城的命脉为祭。
江昼吟也的确要用神魂才能剥离出铃兰的灵体,鬼舞姬事实上是她同那几十个亡灵混在一起的称呼,现在亡灵争相占据鬼舞姬的意识,铃兰藏身其中摇摇欲坠,江昼吟每日顶多剥离出一点儿,或者超度一个亡魂,费心费力。
这天江昼吟在院落中一坐便是一整天,傍晚时分才缓缓睁眼,脸上全是汗,有人递了方手帕来。
江昼吟抬头,看到是傅醒幽。
其实他有点儿难为情,当着徒弟的面被骂“渣男”。面子里子都没了。
“怎么样?”傅醒幽好似浑不在意,在江昼吟身边坐下。
他们肩膀挨着肩膀,江昼吟本就无力,察觉到傅醒幽有意帮他支撑,索性轻轻靠上去,“快了。”
“嗯。”傅醒幽半边脸被夕阳笼罩,半边脸陷在背阳面的阴影中,有一种奇异的分割感。他好像很平静,又好像某种情绪到了临界值,只等着一个时机就轰然爆发。
江昼吟稍微察觉到了,但他实在太困了,脑袋一点点歪斜,然后轻轻磕在傅醒幽肩膀上。
余辉悄然注视,傅醒幽的心跳从一开始的平静到再也遏制不住的加快,嗡嗡轰响脏器跟血液,他稍微侧目,看到江昼吟柔软俊俏的轮廓线条,一撮黑发飘在青年脸颊上,傅醒幽担心将人弄醒,立刻伸手理顺,可理完了呢?手上的一碰即离的肌肤触感令他的视线逐渐忽略掉周遭一切,傅醒幽只是在胆怯跟伦常中徘徊了一瞬,就重新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