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风流 第29章

旁边的桓礼看呆了,根本没想到谢珩会有如此举动,徐立春是奉谢照的命令,他几乎就代表着谢照,大庭广众之下,谢珩现在拔剑对准了徐立春,这是个什么意思?

果然徐立春的脸色也变了,他是个有分寸的人,并不想把场面闹得太难看,劝道:“大公子,丞相让我带大小姐回去,她若是执意如此,将来会遭人非议,要吃许多苦头。”

谢珩稳当地握着剑,在他身上看不见任何情绪,十二岁的少年只是一脸平静地站在了那里,也没有说一个字。

徐立春莫名相信,只要自己敢往前再走一步,对方会毫不犹豫地一剑杀了他,他心中隐隐感到意外,还有些不着痕迹的震动,在这之前,他并没有真正意义上与这位别居在外的谢家大公子打过交道,谢照对这个儿子的评价也不多,心思冷淡、性情古怪,每次除了这两句就没话说了。但如今看来,事实好像并非如此。

最终,徐立春抬手让谢府的侍卫退下去,他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停在原地与谢珩对视着。

谢珩的神情自始至终也没变过,一旁的桓礼暗自吸了口凉气,视线在他与徐立春中间扫了两个来回,并没有多说什么。

过了两个多时辰,天渐渐黑了下来,谢灵玉忽然起身,她径自往下走。

谢府中,谢照孤身一人坐在昏暗的深堂前,他没有让人上来点灯,手中端着一盏茶,茶水已经渐渐地温凉了,他喝了一口,他坐了很久,沉重的梨€€木大门被猛地推开,木头凄厉哀鸣的声音传来。

他抬眼看去,一个瘦削的身影远远地站在院门口,谢灵玉的衣摆、袖口都沾满了鲜血,右脸颊也有一道,她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雪还在下,谢照的眼神停住了。

“回来了。”谢照的声音较平时低了些,他并没有斥责或是讲什么道理,“累了回房间去歇会儿,好好睡一觉。”

谢灵玉走了进来,她也没哭,没闹,她在堂下停住了脚步,眼睛望着谢照。

父女二人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安静地待在一块了,有那么一瞬间,霜花贴着轩窗,景色昏暗,像极了回到小时候。

谢照的发妻桓郗在世时,身体不好,大夫说她不易受孕,她生下谢灵玉时,谢照欣喜无比,抱着襁褓中的女儿不肯松手,他一直以为这是他今生唯一的女儿,是上天赐给他们夫妻两人的珍宝,连十二年后谢珩出世,他也没再有过那种冲昏了头脑似的狂喜。

谢灵玉小时候活泼,桓郗觉得她没有大家闺秀的文静模样,谢照却一见到女儿就笑,一句也不舍得说她,还总劝多愁善感的妻子说孩子活泼是天性,谢灵玉六七岁大时,偷拿他的白麟玉印出来玩,结果摔碎了,他也没说一句话,反而安慰谢灵玉别告诉母亲就好,气得屋外的桓郗直笑。

桓郗病逝后,谢晁怜惜两个孩子年纪轻轻丧母,原本是想要将两人一起带去邺河亲自教养,谢照却只把一岁大点的谢珩送了过去,无论如何也舍不得女儿,他对谢晁说,再过几年女儿出嫁了,再也不能陪伴在自己身边了,所以想要趁着年纪还小,留在身边多照顾两年。

往事似乎还在眼前,一眨眼间却变成了现在的样子,谁也没说话。

谢灵玉步上台阶,继续往堂中走,沾在衣摆上的雪融化了,把鲜血带了下来,随着她的走动,身后拖着一抹暗红的血色。

她低声道:“父亲,王€€原来跟我商量,开春来接我,顺道来盛京探望您,他知道他这些年做得不好,怕您心里不喜欢他,每次进京都要和我商量很久。”

谢照仍是端着那盏凉了的茶,“别多想了,回去吧。”

“祖父和我说,这不是我们的错,我心想祖父说的是,世事无常,每个人都有不得已。”

谢照望着她良久,眼神不自觉地柔和了些,“会好起来的,将来父亲会为你挑选一个更般配的丈夫,哪里都会比王€€好,回屋去吧。”

“父亲,我们在您的眼中,都是一颗颗的棋子吗?”

谢照没了声音。

谢灵玉继续道:“您想要拉拢青州,将自己的女儿嫁过去,当发现对方不遂你的心意时,您就推倒一切重来,所以我在您的眼中,是士族的筹码,是一件珍贵的礼物吗?”

“你是我的女儿。王€€是个不错的孩子,你喜欢他,我才将你嫁给他,我心中从来都盼着你们两人好,是他没有好好地珍惜你。”

“错了,父亲,不是他没有珍惜我,而是我害了他。那天夜宴我若是没有喊住他,他不会一生为难,我让他在困境中进退不能,到死都负着一个好色背主的罪名,为了不辜负我,他已经付出一切了。”

谢灵玉重新平静下来,“我对不住他,我把他害成这样,如今还要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人污蔑,晋河王氏数代人战死沙场,子孙却落得横死街头的下场,我感到生不如死。”

“父亲养育你十数年,供你锦衣玉食,无微不至地照顾你,你今日轻易地说出‘死’这样的话,当真不觉得自己不孝吗?”

谢灵玉的眼角有微光在闪烁,“父亲,一人之心,也是千万人之心,王家人也是活生生的人,西武桁下死的也是别人家的孩子,王家先祖浴血沙场,他们见到自己的子孙被屠戮,又是怎么样的心情?”

“是王家人走错了路。”

谢灵玉在这一刻看着谢照,忽然觉得有些陌生,她低声道:“天下人都是您的棋子,要按照您的命令来,连子女也不例外,一切都是可以利用、可以牺牲的,是吗?”

“你是我的女儿,你要比常人更懂事,听从家中的安排,从小到大,父亲从未亏待过你,我只会给你更好的。”

“您觉得王€€不够好,不够百依百顺,我却觉得他无可挑剔,世上再也不会有王€€了,千万人也不会是他。”她说完这一句,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往外走。

谢照握着杯子的手猛地紧了。

谢灵玉一边往门外走去,一边抬手将头上的珠钗、白色绒花一样样地摘下来,又将耳坠、腕环摘下来,她抬手去解扣子,一粒粒地慢慢打开,她把沾血的外套脱了下来,只穿着一件白色的中衣,赤着脚转身出了门走了,没有再回头。

谢照看着那洒落一地的东西,胸口微微起伏,凝神良久,终于慢慢闭了一瞬眼。

拱形的院门外站着两个安静地看完了全程的少年。

桓礼是半靠在墙壁上的,右手臂一动不动地支着墙,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谢灵玉的背影,昏暗的雪地上一行脚印,他似乎有点看懵了。一旁的笔直站着的谢珩则是转头望着那扇门内,天色已经很暗了,雪下得又迅疾,视野漆黑一片,他看不清高堂之上的谢照,谢照也望不见站在雪中的他,但在那一刻,谢照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睁开了眼,父子俩隔着黑暗对视着。

谢珩转身往外走。

 

第38章 姐姐的故事(终)

谢灵玉换上了孝服,花了半个月妥善处理好王家人的后事,她租了马车,要去青州。

她如今孤身一人,王家人又被打为罪臣,她想待在青州,处境到底是艰难的,但她还是去了。

谢珩也没劝,她想做什么就陪着,她想去青州,就默默护送她去青州。

深夜客舍外的马车旁,谢珩与桓礼商议事情。

桓礼道:“王家人死后,青州府已经换了新的长官,那边如今的情况我们也不清楚,你是怎么想的?”

谢珩道:“晋河王氏经营青州多年,在当地百姓中的声望不低,士族选择将人押送盛京处刑,是怕在当地会引起民怨,他们做了两手准备,以雷霆手段迅速打击掉寡头将领,对待边境以及当地百姓却始终以怀柔为主,新到任的青州长官要做的第一件事是顺应民意、安抚人心,毕竟北边还有军队。”

桓礼道:“我听说接掌了北边军队与城镇的是桓家?”

谢珩道:“青州本土的高门不多,所谓的四姓不堪一用,如今能够稳住这局面的只有你父亲。”

桓礼手撑着窗棂,他有一阵子没说话,谢珩一说完他就明白了,今后将由桓家来继承青州,清楚来龙去脉的少年对这些血腥的阴谋手段并不甚赞同,心中下意识对王家人以及谢灵玉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惭愧。

谢珩道:“我送她去青州,你先回邺河。”

桓礼闻声看向谢珩,他这才意识到谢珩什么都猜中了,连他心中在想什么都知道,同样都是十二岁,桓礼自己也时常被家中长辈称赞少年老成、才思敏捷,但每次在这个同龄的表兄面前,他总有种思绪慢一拍的感觉,对方无论是行为处事,还是对人心的洞察力,都不像是这个年纪的。

比如他现在就完全看不出,对方心中在想什么,忽然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等等,对方怎么会对青州以及盛京士族的情况了如指掌?

谢珩在离开邺河时,对这复杂的政局可是一无所知,这些天也没见他专门去打听,他……全是猜出来的?

桓礼下意识又多打量了两眼谢珩。

“话说回来,你父亲那边,你打算怎么交代?你摆明了是违逆他的命令,他一句话也没说吗?”

“你回邺河,剩下的事情我来处理。”

桓礼思索了半天,终于慢慢点了下头,“好吧。”

“这些事情与桓家无关,不用多想。”谢珩从袖中取出文牒交给他,“宁州刚刚封关,路上小心。”

桓礼没想到他连这个都提前准备好了,伸手接了过来,他摩挲着那封文书,过了会儿他扭头看去,客舍的二楼有扇窗荧荧地亮着,在这雪夜中显得分外的清寂。一瞬间,他心中莫名有些沉甸甸的,说不上来是种什么滋味。

次日,谢灵玉步出客舍,雪已经停了。

在去往青州的路上,谢灵玉伸出手揭开了车帘,她看了一眼驾车的谢珩。

这些日子,姐弟二人并没有说什么话。毕竟年纪相差悬殊,自小也没有太多相处的机会,两人之间其实谈不上感情深厚,谢灵玉从悲痛中缓过神来,才终于有余力打量这个十二岁的弟弟。她记得祖父给他取字叫“道吟”,别的倒是一时想不起来了。

她重新收回手,车帘又放下了。

谢珩像是什么也没察觉到,眼睛依旧目视着前方,随手将那飘起一角的车帘重新塞垫了下,防止冷风灌进去。

马车一路上走的都是官道,入夜后停靠在驿馆中。

陈钰今年四十三岁,他是青州的老兵,负责在行军中扛旗,这是个极为重要的职务,他手中旗帜一倒,军队就寸步难行,当年他跟着王€€的父亲镇守过雍阳关,一路做到了参将,王€€的父亲战死后,他又跟着王€€,三十年来所有热血尽洒北土。

王€€出征汉阳,他作为心腹随军,亲手将军旗插在了汉阳的城头。

陈钰是亲眼看着王€€死去的,年轻的将军并非战死沙场,他撑着重伤守住了汉阳,却倒在了回去的路上。在最后的那几天,王€€或许也已经意识到自己回不去了,他原本可以安安静静地渡过那最后的时刻,可不知道为什么,他不顾所有人的劝阻,执意继续赶路。

在那个深夜,将军倒在了一个名叫“萤河”的地方,他最终也没有能够回去,年轻的生命永远地停留在了二十四岁,一生有如流星一样短暂,却在划过夜幕的瞬间照耀整个王朝,没有人记得他的名字,唯有群星注视着他的脸庞,在他的身边,静静坐落着他用命换来的十六座城,以及那只小小的黑金匣子。

部下们围在他身边痛哭出声,这些历经沙场见惯了生死的将士很少有如此失控的时刻,但眼泪夺眶而出的瞬间是真的无法忍住,天亮时,他们几个心腹围坐在沙丘旁,红着眼睛商量着将军的后事,以及之后到底该怎么办。王€€至死都想着要亲自将那只匣子带回去,他们一群人下定决心,誓要完成将军的遗愿。

然而这群将士很快又陷入了新的僵局,他们都是穷苦人家出身,除了陈钰外,其他人压根没读过书,对所谓的朝堂政治更是一窍不通,他们一开始想的都很简单,直接代将军将匣子送回盛京呈给皇帝,或是呈给太子,但读过书的陈钰却觉得敏锐地意识到此事干系重大,恐怕不能轻举妄动,毕竟将军生前被人污蔑造反,而将军死后,黑白都由别人来说,他们没盛京那群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臣聪明,很容易说不清。

将士们不懂这些弯弯绕绕,没有讨论出个所以然来,但他们坚信一点,这东西一定有用,只不过他们不知道如何使用,将军想要将它呈给朝廷,目的是洗刷自己与太子的罪名,那他们就按照将军的意思做。双方各执一词,没讨论明白,最终决定先不惊动任何人,只把东西偷偷送往盛京,到时候再说。

陈钰带七个忠心的部下负责这个任务,然而令所有人包括陈钰自己也没想到的是,他们这群人在半路上出了岔子。

氐人认定南国人不会选择冬日攻打北方,这是有一定道理的,冬天的严寒让关外比平时更为危机四伏,没有补给、没有领路人,还没打仗,一不小心自己就容易先全军覆没。

而且雪原上还有另一种东西。

陈钰他们在夜营时,遇到了熊,几个人合力杀死了三头熊,活下来的三个人却又在暴风雪中迷失了方向,最终这群人中只有陈钰活了下来,他撑着重伤的身体,靠着吃雪、草根,以及最重要的靠是胸中的那一口气,他活了下来,最终带着那只珍贵的匣子回到盛京。

陈钰还没有来得及高兴,随即就发现,他来得太迟了。

早在几个月前,太子在听闻王€€死讯后,就已经于朱雀台自焚而死,而王家人也依照谋逆罪处死弃市。

他所带来的东西没了用处,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那一刻,陈钰心中唯一的想法就是以死谢罪,他对不起王€€。

陈钰心中已经存了死的念头,只是在临死前,他还需要做最后一件事,这只黑金匣子就是王€€的性命,他要把它交到真正可信的人手中。

他跟在王€€身边这么些年,他比谁都清楚,年轻的将军在临死前为何一定要回去,甚至宁可让自己死的痛苦且不安生也执意如此,他知道将军的心中在牵挂什么,也知道他在这世上最放不下的是什么。

或许是看着王€€长大的缘故,在他的眼中,年轻的将军始终是那个初见时眼睛里藏满了不安的孩子,他知道,在那个孤僻的孩子心中,这个世上只有一个人是可以相信的,那个人就是他的家。

他原本就是要带着这件东西去盛京见她。

驿馆中,当谢灵玉透过半开的窗户瞥见那个身影时,她以为自己是看花了眼,直到那画面一直没消失,她才猛地一把推开了窗户,睁大了眼睛。

雪地中,犹如乞丐似的陈钰站在树下,他看上去比平时苍老了二十多岁,甚至连腰背都岣嵝了,瘸了的一条腿拖在地上。

谢灵玉自然是认识陈钰的,陈钰从前跟过王€€的父亲,王€€一直将陈钰视作长辈,时常会请他来家中做客。

谢灵玉立刻转身出门跑下了楼,在楼下守夜的谢珩闻声看了一眼。

“陈伯?”

陈钰站在树下,望着从大门中急忙跑出来的谢灵玉,轻轻地喊了一声,“大小姐。”

谢灵玉刚嫁到青州那会儿,她是士族小姐,行事做派与青州的姑娘很不一样,王€€的那群部下都喜欢喊她“大小姐”,久而久之就一直这么喊下来了。

谢灵玉难以置信地打量着他,“你怎么会在这里?”她连忙上前扶陈钰进屋,她身体弱,力气也小,跟上来的谢珩自觉地上前将人扶住了。

陈钰分明是受了重伤,话都要说不出来了,谢灵玉想去找大夫,可陈钰却示意她带自己上楼,那样子分明是有话要对她说。一旁的谢珩见状,简单地交代那驿馆的侍者去找大夫,自己帮着谢灵玉将人扶上二楼。

进屋后,陈钰看了两眼这陌生面庞的少年。

谢灵玉没对陈钰说谢珩是自己的弟弟,而是对谢珩解释道:“他是王€€的部下,也是我们的长辈。”

谢珩的视线在陈钰的身上停留了下,“我去看看大夫。”

等谢珩转身出去后,陈钰重新看向谢灵玉,低声道:“大小姐,将军他没有能够回来。”

谢灵玉听他一开口就是如此说,顿时失了声音。她看着陈钰费力地脱了脏污的外套,用已经冻的开裂的手,从里层解下了背着的包袱,只见他将包袱一层层地慢慢地打开了,每一层都浸透了黑色的血,最里面是一枚黑金锻铁的匣子,方块大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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