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稚刚一靠过来,谢珩就察觉到了,过了会儿,又靠近了些,就这样安静了良久,一只手从背后伸了过来,慢慢地环抱住了他的腰,李稚的脸贴上了他的肩,明明听不见声音也看不见脸,但就是能知道他在暗自高兴。
谢珩没有睁开眼睛。
片刻后,左侧有均匀平稳的呼吸声传来,谢珩低下头看向终于睡着了的李稚,静静地打量了很久,伸手帮他将被角轻掖了下,没想到这动作却把李稚弄醒了,他看着李稚,李稚半睡半醒的,看见他时表情像是在做梦,忽然亲了他一下,然后抱着他埋头继续睡了。
大约是没有料到的缘故,被亲了的谢珩很久也没有动,终于,他抬手轻揉了下李稚埋在自己怀中的脑袋,笑了下。
第二天一早,吃过了早膳,谢珩还是叫了个大夫帮李稚看了看。李稚自觉得身体已经完全没有异样了,不痛不痒根本没必要看,但是一觉睡醒的他心情特别好,人也格外的温驯,谢珩说什么他做什么,老老实实地让大夫把了脉,大夫说了一大堆反正他也没记住半句,大夫走后,他重新看向谢珩,看着看着就笑起来了。
谢珩道:“好好休息两日,这几天先别忙别的了。”
李稚点了下头,脸上还是笑。
谢珩是看不懂如今的孩子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对自己的身体一点也不上心,“还是要认真喝两日药,少年咳血是个忌讳,我让人备好药,你准时服就好。”
“好。”
谢珩看他还是一副盯着自己神游的样子,放轻了些声音,“听话啊。”
李稚继续点头,他试探着问道:“大人,我以后还能够和您一块睡吗?”
谢珩难得也失笑,“你想过来睡的话,直接到这边来就好。”
李稚眼睛顿时雪亮。
药送过来后,谢珩让李稚喝药,正好大清早徐立春来送文书,谢珩多吩咐了他两句,一旁李稚听他的安排,似乎是今天有人要来访。每日来谢府登门拜访的人多不胜数,谢珩却很少接见,更别提亲自叮嘱徐立春准备好接待,他不由得生出点好奇来。
徐立春走后,李稚忍不住问谢珩道:“大人,今日有贵客要登门吗?”
谢珩道:“是有个重要的人要来。”
李稚想了下,以谢珩的地位,他如此看重的人会是什么身份?思来想去,他问道:“是陛下吗?”
谢珩闻声看向他,李稚这押奖一样的表情让他笑了下,“不是,是我的一位表亲,算日子他今日该到了。”
“表亲?”
“是我的表弟,你若是好奇的话,也可以跟着见见。”
夜晚,李稚见到了谢珩所说的那位表亲,他原以为谢家的亲戚都是达官贵族,来去必有大排场,然而在谢府门口看见那人时他却很意外,青年披着一身雪,牵着一匹黑骊,抬手摘下了黑色的兜帽,那双桃花眼清明漂亮,抬眼时仿佛生出潋滟的光,但仍掩饰不住的风尘仆仆后的疲倦,能看出他应该是赶了很久的路。
年龄、气质、长相,加之上午谢珩说的话,李稚一下子就猜出了这个人的身份,桓家大公子桓礼。令他有些意外的是,这个人实在是长得很漂亮,李稚很难具体用某个词汇形容出眼前这个人给他的感觉,这是一种利落、飒然、直击人心的漂亮,并不阴柔,也不阳刚,非常独特,盯着人时有点轻浮、有点漫不经心。
他站在雪里一抬眼睛,简直全世界的人都会去爱他。听闻谯洲桓氏出美人,谢珩的母亲桓郗便是一例,可惜年纪轻轻香消玉殒,只留下一段曾经沧海难为水的传说,要说这世上的传说都是看不见摸不着的,直到看见眼前的桓礼,李稚好像才隐约懂了些。
桓礼看见谢珩时,抬手打了个招呼,他没说什么,谢珩却是一眼就看明白了,当日他私心希望谢灵玉能够放下前尘往事,于是写了那封信寄给桓礼,如今只看桓礼的神色就能知道,到底是没有结果。
算了,世上的事情终究无法强求。
第42章
湖心亭中,竹帘放了下来,红泥火炉中烧着乌银炭,木案上布好了菜肴,徐立春早早命人从窖中取了酒出来,这几坛子酒还是两年前谢珩路过寒天观时带回来的,刚倒出来时昏黄浑浊,用细密的铜雀铜斗漏一滤,即刻变得清澈起来。
桓礼与谢珩对面而坐,他看上去除了些许疲倦,倒是也称不上苦大仇深,因为常年脸上带笑,一开口仍是下意识笑着的,他打量了一圈四周道:“怎么不见裴鹤啊?”
谢珩道:“去豫州办事了。”
“这样啊。”桓礼收回视线,重新看向谢珩,“你的书信我收到了,婚约那事就按着你信上说的办吧。”
谢珩问道:“她走了?”
桓礼点了下头,“我送她到了绵江,她乘船回去了,临行前让我不用送了,我也不好再继续跟着她,就只能送到这里了。”他说话间随手将叠着的袖口展开,“怎么盛京也在下雪啊?我来去路上跑了半个月,这雪就没停过,我都要怀疑它是不是追着我下的。”
“前两日停了一阵子,昨晚重新开始下的。”
桓礼一听顿时无语凝噎,笑道:“还真是追着我下的。”
桓礼抬头看向这改了格局后的湖心亭,竹帘外飞雪连天,像极了飘絮,“这个冬天真是不寻常,雪这么大,断断续续下了好几个月,难怪她说很多年没见过这么漫长的冬日了。”他说完思索了一会儿,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笑了下。
谢珩手动了下,盛着清酒的杯子被推了过去,在光洁如镜的桌案上划过一道。
相较于常年隐居的谢灵玉,谢珩反倒对桓礼更熟悉些,他很早就知道桓礼对谢灵玉有情,或许比桓礼自己察觉得还要早。
那年秋天,少年桓礼来盛京述职,顺道来清凉台拜访谢照,谢照虽然对谢灵玉不闻不问,但对于桓家照顾谢灵玉的事情却心知肚明,他接见桓礼时,莫名沉默良久,忽然说起了桓郗在世时的一件事,当初桓郗怀孕后,两家闲谈中约定好将来生下的孩子仍要结为姻亲,可惜桓家一直没有孩子出生,等到桓礼出世,谢灵玉已经十二岁,此事也不了了之,若是桓礼能够早两年出生,两个孩子本该是一对。
那是自谢灵玉离家之后,谢照第一次提到这个女儿以及她的婚姻,也是唯一一次流露出些许的后悔与仁慈。在当时,除了谢珩外,没人注意到少年桓礼的表情,他像是被某种从未设想过的画面给击中了,握着手中的杯盏很久没动,眼神忽然闪烁了两下,之后谢照再与他说话,他始终显得有些心神不宁。
令谢照没有料到的是,他无心的两三句话,改变了这个少年一生的轨迹。
谢珩向来觉得,无论是对待什么,过于执迷往往过犹不及,如谢晁所说,古来深情少白头,能够有个七八分便够了,而像谢灵玉与王€€这样的,一见知君即断肠,旁人心中觉得羡慕,可这段感情其实困了他们两人一生。
谢珩看出桓礼有隐隐步其后尘的征兆,明知此事不会再有结果,却仍是困在“求而不得”的隐念之中,一步步深陷下去,他平时很少规劝别人,但当年毕竟是他嘱托桓礼照顾谢灵玉,要说此事也有他的责任在其中,他对桓礼道:“缘起则生,缘尽则散,世上的事情不能强求。”
桓礼听完后先是没说话,良久才点了下头,“确实是这个道理。”
“算了,不再提了。”桓礼深深地吸了口气,从案上端起那酒杯一饮而尽,将所有的事情都抛之脑后。他对谢珩道:“话说回来,我这趟入京也正好有事找你商量,豫州太守孙藐前两日请辞,那位置快空下来了,新的人选一直没消息,青州那边想要问问你的意思。”
西北青雍幽三州往南与豫州接壤,无论是打仗运粮或是漕运行商都要打那地方过,这是货真价实的三府名州、战略要塞,扼住了豫州便意味着挟制了西北,故而背地里对豫州虎视眈眈的人不少,不过这地方一直都稳稳地位于士族的掌控中。
当初谢照因为担心寡头凭凌豫州府的情况再次发生,调来外地出身且家族势力不强势的官员担任豫州太守,并且时常替换,久而久之就成了一桩惯例。桓家作为士族在西北的代言人,平时监控着其他两个州府,和谢家关系很深,又加之最近西北局势云谲波诡,桓礼顺道朝谢珩打听豫州太守的新任人选也是情理之中。
谢珩道:“这事我还在考虑,尚书台倒是推了几个人过来。”
桓礼道:“人选有哪些?”
谢珩摇了下头,桓礼顿时显得错愕,“一个也没法用?士族已经无人可用了吗?”
谢珩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京梁士族这两年看似鼎盛,实则几个挑不出能堪大用的人,一群夸夸其谈的纨绔靠着祖上的庇荫占着要职,每日像是活在梦中,车骑将军被问及他是管什么事务的,答曰大约是管马车的,这就是梁朝的三品紫金将军,这也是谢珩邀季少龄重新登仕以及请来贺陵重开国子学的原因,一个王朝没有新的人才可用,再聪明绝顶的政客也是独木难支。
谢珩道:“孙藐的辞呈我退回去了,至于新的人选,再挑一阵子吧。”
桓礼点了下头,“好。”
两人又谈起了最近西北的局势,桓礼随手将酒器搁在了矮炉的吊架上,预备着烫温了再喝,他与谢珩是多年的好友,两人许久不见,加之最近西北三州的局势又如此动荡,这一晚上确实有的聊了。
李稚原本是跟着谢珩的,途中徐立春把他喊了出去,说是要他帮个忙。李稚跟徐立春来到了隐山居,他以为徐立春是要他帮忙整理文书或是有别的重要事情吩咐,于是听他的话在案前坐下,却只见徐立春变戏法似的端出一碗汤药,搁在了他的面前。
李稚:“……”
徐立春抬手在药碗上轻轻扇了两下,“凉了,喝吧,大公子吩咐了,每日早晚两服药。”
李稚有点哭笑不得,“您这么神秘地把我喊过来就为了这个啊?”
徐立春不紧不慢道:“天这么晚了,大公子与桓家公子还有的聊,这大冷天的你就也别跟着瞎凑热闹了,喝完药早会儿睡吧。”他说着话顺手将案上的文书收好,一一翻阅过后,将其分门别类地放入盒子中。
李稚确实感觉暖和了很多,他坐在案前喝着药,一双眼睛打量着在书架前收拾的徐立春。隐山居的这个房间他还从没有来过,看起来有些像是文藏室,落地书架上摆满了整齐的黑胡桃木盒匣,他看着徐立春熟练地将手中的那只盒子放在了右下角的空位置中。
徐立春道:“将来这些活便是要交给你了,如今就先看看吧。”
李稚和徐立春聊了起来,“徐大人,您在谢府当差多久了啊?”
“三十多年了,要快四十年了吧。”
“那您岂不是看着谢中书长大的?谢中书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啊?”
徐立春一听这话,回过头看了眼李稚,“你还打听起这个了?”
李稚平时被他调侃惯了,下意识有些不好意思,但他又确实好奇,“我听谢大人说,他与桓家大公子自幼就认识?”
“是啊,桓礼的父亲从前在宁州任职,他从前跟着父亲在邺河住过一阵子,与大公子也算是总角之交。大公子小时候的脾性与如今也差不多,话虽然不多,但心中总是拿着主意,比同龄人要稳重老成许多,少年时玉树临风,整个盛京城的小姑娘都为他魂不守舍呢。”他说最后两句话时,又看了眼李稚。
李稚感觉到尴尬,低头喝了口药。
“我听闻京中世家大族尚早婚,为何谢大人一直没有娶妻啊?”
徐立春听他问起这个,心说这事倒是说起来话长了。谢家确实出痴情种,单看谢照这一脉单薄成什么样就知道了,谢照宁可过继子嗣也不续弦,谢灵玉也是情种,而谢珩则是个例外,例外到走了另一个极端,那是方外的神仙,心中没有儿女私情唯有博世大爱,谢珩不娶妻自然是他心思不在此处,但事情又没有这么简单。
谢珩二十岁时,皇帝有意将大公主毓和嫁给他,谢珩没有应许,打那之后,谢照又催促了许多次,但谢珩始终不作表态,当时正处谢府新旧两代势力交接,这父子两人的关系相当微妙,徐立春也是从婚约安排这事看出来,这位谢家大公子绝不是任人拿捏的性子,谢照完全控制不住他,谢照自然也察觉到了,他是想管的,但后来也力不从心了。
世家大族中没有莫名其妙的别扭,所有的事情背后本质都是权力的博弈,这表面瞧着是个婚约的事情,其实是谢府权力更迭的缩影。后来谢照兴许是年纪大了,诸事也慢慢都看开了,作为倾轧朝堂多年的政客,他选择退仕避居东山,这举动其实也表明了他让贤的态度,所谓的婚事自然也没人再提了。
徐立春与李稚仔细讲解了其中的门道,他知道李稚将来势必是谢珩的心腹,这些陈年秘辛他心中有个数也好,方便将来当差。
李稚有点意外,“谢老大人和谢大人之间的关系如此紧张吗?”
徐立春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世家大族也不例外。”
李稚道:“我以前当差时也听过一些老大人的事迹,他被称为一代风流名相,在盛京官员中的声望很高,我以为他与大人父子感情深厚。”
徐立春摇了下头,“感情归感情,权力又是另一码事,大公子与老大人在脾性、处事风格都截然不同,倒不是说谁好一些谁差一些,只确实不是一条道上的,两人几乎说不到一块去。”
李稚在清凉台当差这么久,总听说谢家人同气连枝,他还是头一回听见这说法,这番话也就是是徐立春说的他才敢相信,换个人说他都觉得是胡编乱造。谢珩这样的人,怎么看他也不像是会违逆父母之命的人,即便是有自己的主见,他也自然有办法将事情处理地体面周全,而徐立春的话中却隐隐透露出他与自己的父亲有过不和?
大约是因为谢照“风流名相”、“中流砥柱”的名号早在清凉台深入人心,李稚对那位退仕的老丞相也下意识心存好感,他有点难以在脑海中想象出这画面。
徐立春与李稚东扯西扯地闲聊了大半天,东西也收拾好了,他转过身对着李稚道:“行了,天也不早了,喝完药早些去睡吧。”
李稚从自己构想的画面中回过神来,下意识对着徐立春点头。
李稚看似老实地去休息了,等徐立春一走他又立刻轻盈地转过身往外走了。徐立春听闻他咳血后,也同谢珩说了差不多的话,大意是少年咳血年月不保,一定要好好休养,李稚却真觉得自己没任何毛病了,这试问世上哪个年月不保的人像他这么天天精神抖擞的?
他不睡是因为想要去湖心亭再看看谢珩,没想到刚走到了隐山居外,正好就迎面撞上了聊完事情回来的谢珩与桓礼。
桓礼今晚心中郁闷,喝了不少酒,他抬着细长的桃花眼睛打量了李稚片刻,认出来了,刚刚在谢府门外,他见这个孩子安静跟在谢珩的身后两步路处,少见的生面孔,他下意识就记住了,“你是?”
李稚回道:“李稚,在谢府当差的典簿。”说话间他的眼睛看向了一旁的谢珩,谢珩的眼神在细细风雪中显得清澈宁静。
桓礼上下打量了李稚一圈,忽然扭头问谢珩,“这就是你看上的那孩子?”他自然是听过谢珩从国子监请了个学生过来的事迹,据说谢珩还为此跟广阳府那位世子结下了梁子,想来就是面前这位了,见谢珩点了头,他重新回头仔细打量李稚,光瞧着倒是也看不出来有哪里特殊,年纪挺小,挺清秀的。
李稚还在被桓礼那句话所震惊,回过神来才意识到人家大约说的不是那种“看上”,他刚想说句什么,桓礼伸出手,捏了把他的左脸颊,李稚顿时呆住了,好在对方很快就收回了手。
桓礼对谢珩道:“小孩子,挺有意思。”
谢珩看见李稚下意识往自己的身旁走了走,低声道:“没事,别怕。”他看向桓礼,“你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桓礼脑子浑噩,没有多想,只点了下头便告辞了,谢珩示意侍卫跟上去送他去别院。
谢珩重新看向李稚,李稚对上他的视线,又继续往他身旁靠了些,一直到了一伸手要抱上去的位置,他就这么看着谢珩,谢珩终于抬手虚虚地揽住了他,四下也没有其他人,李稚立刻一把回抱住了他,谢珩失笑,“被吓到了吗?”
李稚抱到了美人,心中高兴得很,也不说话。
谢珩问道:“怎么还不睡啊?都这么晚了。”
李稚道:“我想等着你回来一起睡。”
谢珩注意到李稚用了“你”这个称呼,他也没纠正他,手慢慢地抚着他的背。
李稚抱够了,才松开了手,他抬头看向雪中的谢珩,夜色中,院墙外别无一物,只有探出来的两支稀疏横斜的白色梅花,掩在细雪中几乎看不清,一旁还没有完全冻住的水径浮着粼粼波光,他忽然吸了下鼻子,“大人,你的身上好像有股香味。”
谢珩道:“是酒的气味。”
李稚的眼神顿时变了,说不上来是个什么意味,但感觉在莫名兴奋,“您喝酒了?”
谢珩道:“喝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