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风流 第71章

所有人都在自顾自奔逃四窜,这哪里是军伍,简直是乌合之众!

“不许回城!所有人往东去!正面迎敌!违令者斩!”司马崇拼命想要稳定局面,然而自己也在混乱中坠马,摔得满脸是血,等爬起来后,他已经在冲涌的人潮中彻底迷失了方向,纵是他想破脑袋也没明白这一切是如何能在片刻间发生的。

“是骑兵!”一个士兵惊恐地大吼了一声,司马崇立马回头望去。

马蹄声惊天动地,黑压压的骑兵呈现出品字队列,如三道飓风压过地平线,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声响,沿途的防备工事如纸糊的堤坝般被瞬间摧垮,那样无坚不摧的气势,千军万马也要为之退避,司马崇立刻认出来了,那是广阳王府的精锐亲卫!雪浪自两侧排开,为首的那人有一张熟悉的脸庞,被拥在白色的雪中,像是他带来了风雪,又像是风雪带来了他。

司马崇的眼神冰冻住了,脑海中只有两个字。

完了。

一支骑兵临时转道,将他所在的山岗团团围住,司马崇看着那人勒马在自己的面前停下,他虽然做出了正确的决策,却最终仍是败给了对方,他并未选择逃回盛京,而是留下来与最后的亲卫一起血战到底,直到剩下他最后一个人,他慢慢松开了捂着腹部血洞的手,终于道:“恭喜世子殿下,夺下最后一座望江城。”

赵慎一身银铠骑在马上,像是融入了冰雪背景中,出乎司马崇的预料,他并未洋洋得意地彰显胜利者的身份,他望着战场上攻城而死的士兵尸体,尸山血海倒映在他的湖水般的眼眸中,一切安静极了,“谢家人选中你,眼光确有独到之处。”

司马崇丢下手中的断剑,“殿下果真胆识过人,几千人敢正面打几万人,耍得众人团团转,令人钦佩,我留下殿下一两千人,也算是为朝廷尽忠了。”这是一场真正的恶战,赵慎为逼他应战,至少折进去小一千人,以赵慎如今的体量,恐怕也称得上是损失惨重,司马崇自知难活命,话锋一转,“只不过,盛京城尚有数万守军,恐怕胜利还远远谈不上是殿下的囊中之物,这仗接着要怎么打,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只好在黄泉路上拭目以待了。”

赵慎看着他,“我也在想,为何盛京没有发兵救你?”

司马崇忽然想到由岳城负责调度的那两万援军,按照事先约定,鸿都、淮春、望江各自镇守盛京一角,而岳城手中则握着两万军马负着驰援,望江城之战打了一整晚,若说鸿都、淮春是已经被攻破无法支援,那岳城手中的兵马呢?他们本该在此刻神兵天降打得赵慎措手不及,然而令司马崇感到疑惑的是,那两万人至今没有任何踪影,一股不祥的预感笼罩了他的头顶。

不对劲。

一声城门轰然倒塌的巨响,司马崇猝然回过头,望江城应声而破。

第107章 流星(七)

岳城正置身于距离盛京城西边二十里的小城宛都,他已收到了淮春、鸿都方面传来的消息,在他的面前的桌案上平摊着一大张军图,正中央画着一长条直线,像是有人用刀锋干净利落地劈了下去,将军图一分为二,形势看上去不容乐观,然而他的注意力却并不在其上。

他在脑海中不停地回想着那封深埋在狱案中近二十年的家书,没有哪个儿子会不记得自己父亲说话的语气,哪怕是过了二十年。

源源不断的紧急军报被送进来,无比嘈杂的声音围绕着他,然而他的灵魂却仿佛穿越回到了许多年前那个安静的夜晚,他又变回了那个茫然失落的少年,站在庭院中一遍遍地呼喊着自己的父亲,而他的父亲则朝家门外走去,再也没有回头。

他记起自己幼年时,叔伯们谈笑间指着庭院中的树对他道:“岳武家便如同是这参天之树,我们是地上的枝干,你们小孩子则要做那高高的枝桠,我们在下面托着,你们只管往上,将来这株树会长得与青云那般高,咱们岳武家也会枝繁叶茂,气节长存,别说是百年,便是千年、万年、万万年也不会衰败!”

他曾一直觉得自己当年所做的是正确的事,在倾覆之际,最重要的是保存家族血脉。朱雀台案牵连将近四万人,士族为了斩草除根,无数人夷族而灭,岳武家却成功保住最后一缕单薄的血脉,作为长兄,他必须保护自己年幼的弟妹,为此即便是担上万世骂名,他也绝不后悔。

这二十年来他没有一日不为家人的死而痛彻心扉,如果用死能够挽回一切,他绝不会有片刻迟疑,但他不能够死,一旦他死了,将再没有人保护岳武遗族,而他的伪装也将不攻自破,为此这些年来无论发生什么事,他心中也绝没有一刻的动摇,直到那封信出现在他的眼前。

谢照,弑我君也,这六个字在他的耳边不断地回响,振聋发聩。

他始终以为岳谦恨他,他为此痛苦不已,却也怨怪父亲不理解自己,自己绝非贪生怕死之辈。直至今日他才终于明白过来,他的父亲、他的那些叔伯从来没有责怪他,他们一直都能够理解自己的隐忍,但自己却从未真正理解他们的坚持。有些东西在年少时无法明白其分量,他用尊严保护了岳武的遗脉,而他们则是用死保全了岳武的气节。

岳武受汉室所封,自第一代起便追随赵氏明君,从此无论进用退废,世代永为汉臣。正因如此,当先太子找上门来时,他们果断地放弃了士族所应许的一切,如同自己的先祖曾承诺的那般,忠贞不二地追随于他,这正像是古书上所写的:君奉之以诚,臣报之以忠。

一份知遇之恩换来了千百年来最忠贞的誓言,他们最终用鲜血践行了当初的承诺,他的父亲岳谦至死也未承认赵徽是君,并认定谢照弑君。

岳城的视线慢慢落回到面前的军图上,尽管谢照收回他的部分兵权重新分配,但此举却并非是对他忠诚有所怀疑,只是出于协调一致的考虑,于是仍命他担当统帅指挥,关键诏令照旧由经由他的手转递。三城同时告急,这已然到了十万火急的地步,所有人都在心急如焚地等待将军下达命令,但将军今日却格外谨慎,迟迟不肯行动,望江城的情况愈发糟糕,司马崇的心腹已经来了三趟,催命似的要他们下令驰援。

耳边的嘈杂声响忽然间烟消云散,在将军的眼中,那张泛黄的军图开始放大,犹如雾霾吹散,山川河海刹那间变得清明起来。

“转奏兵部,情形尚不明朗,择虎贲营中一万人调往淮春,经由此道前往望江查探,其余所有人,按兵不动。”最后四个字莫名轻了一些,像是沉稳的剑客终于抬手,一招将剑尖轻抵住对方的咽喉,杀机无声弥漫。

望江城失利的消息被递送到盛京时,清凉台瞬间轰动,三省官员们从睡梦中醒来,猛地一听说赵慎率二十万人来攻,均是如同遭了晴天霹雳,来不及收拾便急忙动身奔赴府衙。到了厅中,人人皆是衣冠不整、头发鞋袜湿透的狼狈样子,一问才知道三座外城都已经落入赵慎之手,嘴中不停大叫着:“怎么会如此快?这可如何是好?”

很快,宫中传来消息,召百官入宫。皇帝也收到了消息,急忙要找人商量对策。

光武大殿中,赵徽厉声质问兵部尚书原融,“你们为何没能杀了赵慎?作战一再失利,你们是想要朕做亡国之君吗?要死一起死!你们也别想跑!”皇帝像是只发狂的凶兽,坐在皇位上猩红着眼睛咆哮,原融出列,却回答不上来他的问题,也不敢抬头看向右前方默然而立的谢照,此次京中布防,兵部不过是听从上面调度,一切皆是谢照安排,但这话他却决不能说出口。

韩国公卞蔺出列周旋,“兵部确有失职之处,但眼下恐非问责之时,当务之急仍是要解决叛乱,依我看,还需立即派人驰援司马崇保住望江,把战火挡在盛京城外。”

原融终于找到能接的话,忙道:“兵部早已命岳阳率兵马驰援望江,周围州郡援军也即将抵达盛京,诸公不必多虑。”火烧眉毛的时刻,他这话说得既没底气也没说服力,诸公卿都没接他的话茬,他意识到这里没他说话的份,闭嘴不敢多言。

赵徽红着眼问道:“赵慎究竟是有多少人马,竟是让你们毫无还手之力?”

原融支吾地答不上来,“据说有四五十万之数,具体不可胜数。”

赵徽直接喝道:“荒唐!雍州城统共才四十万军户,他上哪儿召集五十万人?”

原融被问得哑口无言,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困窘不已。

光禄卿杨枚站出来道:“司马崇毕竟正直年轻,不如贼寇心机深沉,当下勤王的军队还未抵达,外面仍需尽力拖延,不如便以广阳王为质,派人与贼寇谈判,朝廷许些好处,同时胁以性命,缓和一阵再徐徐图之。”他说着抬头看向赵徽,小声建议道:“毕竟他也是赵氏血脉,陛下能否以亲情动之?”

赵徽气疯了,冷笑道:“你第一天认识他吗?他都起兵逼宫了,你觉得他还听你讲骨肉亲情?还赵元?他巴不得赵元死了没人跟他分皇位!”

杨枚无话可说,卞蔺接上他的话,“无论如何,谈判作为缓兵之计,倒确实值得一试。”

正在公卿们商议之际,宫外突然有斥候慌忙来报。皇帝连忙叫侍中董桢将人引进来,那人汗涔涔的,喘着粗气跌跪在地上,一开口便直白大声道:“赵、赵慎他从真武门打进来了!”

一句话不啻平地惊雷炸开,皇帝蹭的从皇位上起身,连谢照也惊得回头望过去。

来得这么快?

盛京城外的官道上一片骇人的兵荒马乱,三座边城皆被叛军攻破,上万人正在拥挤着溃逃,仿佛天时地利皆到,一阵急促的风刮散了多日沉积的雾气,三城的守将们一面仓皇地往盛京方向逃跑,一面来到了最高处的山坡上,那一刻他们回过头去,终于得以看清局势的全貌,然而眼前的真相却令他们震惊不已,追赶了他们一整夜的雍州兵马,最多不过五六百人,所谓的势不可挡,原来不过是借着雾气遮掩,几十人骑着马拖着滚木来去奔驰,营造出千军万马的假象。

上当了!赵慎的主力根本不在此处,那他们现在该在哪里?

三城守将与前来接应他们的援军面面相觑,脑海中倏然划过去一个惊悚至极的念头,令他们愣在当场,有人喃喃地道:“真武门,天啊!他们要直接攻打皇城!”

盛京城东、西、北三面皆有营卫严防死守,除了朝南的真武门,那里几乎没有任何设防,原因无他,那城门外面乃是一条波涛汹涌的大河,梁淮河经由此流入皇城,冬日河水冰冷刺骨,表层结着薄冰,底下则密布冰窟窿,是公认难以泅渡的绝地,从这里夜袭,一不留神便是全军覆没,用兵家的话来说,这叫死地。

几乎所有人都默认赵慎将会从地势平坦的鸿都攻入盛京,根本没人在意南方,而放在此处的守将也多为滥竽充数之辈,能打的早被调到鸿都、望江等地去了。此时刚好夜晚结束,晨曦乍亮,令真武门守将有生以来最震撼的一幕发生了。

套着软甲的士兵用随身携带的轻戟击碎冰面,如黑鱼似的腾的翻身跃上河面,人人皆冻得四肢麻木,浑身发抖,但那双眼睛却矍铄明亮,他们正像是透明的魂魄,从水中一层层地慢慢站起身来,飘立在黑暗与光亮交接之中,光线若明若暗,他们的脸庞也晦暗不明。

那一幕极具冲击力,真武门的守城将士们惊呆了。

在这个漫长又无人得知的夜晚,当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北方三城时,这两千人则是经由右侧迅速绕过麓山穿行到真武门外,暗无天日的河床底下,千百年来所沉折的枪戟飘着暗红色的浮屑,一个个将士安静从其上泅渡而过,也有人忍受不住严寒,无声坠沉下去。在天光乍亮时,他们终于成功横渡这条公认不可能渡过的大河,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皇城背后,向这个王朝亮出了王牌。

€€€€我们是来杀你们的。

封藏多年的剑,锋芒斩露时,连最强悍的对手也要为之退避三舍。古来成大事者,皆有旁人不敢想象的魄力,赵慎赌赢了,他一举将手中的剑插入皇城的腹心,以最快的速度去了结这场正被不断拖延消磨的战争。将士们抬着潮湿的眼睛望向那座几乎正朝他敞开怀抱的古皇都,城墙上方那群目瞪口呆的守将分明意识到,自己完全不可能挡住对方,极度惊恐之下,他们甚至连派人回去求援都忘记了。

双方隔空对视,没人跑动,雪纷纷扬扬地下着,一切都安静极了。

赵慎的亲卫孙荃转达了赵慎唯一一条军令,它如燎原之火般在所有人心中熊熊燃烧,“先登城者,入天子殿封侯。”

所有人一拥而上。

真武门被攻击的消息抵达皇宫时,公卿百官连带着皇帝都是同样的反应,震惊、错愕、难以置信,说是天塌了也不为过。就连谢照也同样是惊诧不已,他在心中迅速复盘战局,一瞬间豁然开朗,既觉得对方胆大包天,同时也不由得为对方兵行险着的魄力感到佩服,这任是谁能想得到呢?

情况急转直下,原本驰援三城的军马全部紧急调回真武门,但战机迟了一步便是天壤之别,京城形势顿时变得危险至极。光武大殿中乱了套,六神无主的公卿大臣们哪里见过这样狂妄的力量宣示,惊慌中连一个像样的对策都想不出来,一直未曾说话的谢照终于出列,他对着上位的赵徽道:“谈判并非可行之计,城北并未设防,一旦真武门破,支撑恐不过五日,以防皇宫失陷,臣还请陛下暂时经由城东离开盛京,前往建宁避难。”

赵徽听见他说这句话的瞬间,眼睛腾的猩红。

谢照抬眸与皇帝对视,语气仍是一派平和,“这已是无可奈何之举,还望陛下思及先祖基业,万务以己身为念。”说着他叠袖低头。三省公卿听见他如此说,回神后也跟着纷纷出列,众人一齐拱袖对着赵徽劝奏道:“臣还请陛下万务以己身为念,前往建宁避难。”

群臣的声音在恢弘大殿中不断回荡,董桢不由得看了眼皇位上的赵徽,那一刻赵徽的表情既像是愤怒,又像是耻辱,红白阵阵交织中,他整张脸不断抽搐扭动起来,却最终也没能把脾气发出来,他慢慢挤出了一道怪异至极的笑容,“好,你们真是好!”那几个字中透露出来的暴烈之意连董桢都不由得暗暗心惊。

“好啊!”赵徽用尽全力一拍龙椅,腾的起身望向自己那三座还在冒着滚滚黄色烟雾的炼丹大殿,然后猛地重新回过头与谢照对视。谢照此刻已经直起身,他仿佛没看出来皇帝的崩溃,仍是平静地注视着他。

忽然间,大殿中就莫名其妙地静了下来,公卿百官没人说话,皇帝也不再说话了。

作者有话要说:

梁朝公卿:我们好像要完蛋了,要不投降吧,伟大的皇长孙殿下,我们是您忠诚的家臣啊!

第108章 流星(终)

皇帝奔逃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宫里宫外一片混乱,公卿大臣离开之后,赵徽单独留下了董桢,听着外面的号呼奔走声,他暴怒的神情渐渐隐去,无端寂寞起来,低声道:“三百年了,朕是不是梁朝第一个被撵出宫的皇帝?”

董桢立刻跪倒在地,“陛下,此乃不过权宜之计,如谢老丞相所说,等他日勤王的军队来到盛京,驱逐乱臣贼子,天下人还箪食壶浆将您迎回皇城。”

赵徽慢慢道:“他们竟敢打起旗帜质疑朕的正统,这皇位是先帝留给朕的,朕乃是先帝唯一承认的梁朝皇帝,子承父业,天理所在,他怎么敢这样做?”

董桢焦急道:“陛下,小不忍则乱大谋,臣还请陛下先行前往离宫,以避此乱。”

赵徽低头看他,董桢满头白发映着暮色,弓着腰一动不动地跪在漆黑横阶上,门槛外依稀传来杂乱脚步声,所有宫侍都在大难临头各自奔逃,唯有他还肯守在自己身边,赵徽的心在那一刻罕见地被触动了下,低声道:“侍中,你衰老甚矣。”

董桢忽的听见这一句,微微一怔,千百般滋味冲涌上心头,两只眼睛莫名湿了些。他抬头看向皇位上的赵徽,“陛下,咱们走吧,这皇位……臣心知这些年您也吃了许多苦,以后老臣陪伴您、侍奉您,咱们离开这儿吧。”

“走?”赵徽深吸了口气,缓了一缓,脸上的寂寞神色渐渐淡去,等再抬头时,已不见刚刚流露出来的脆弱,他吩咐董桢道:“去把清虚子找来。”

赵徽沉迷修道炼丹之术,梁朝皇宫中豢养了无数道士,其中最得赵徽信任的有八位,平时被宫侍尊称为“八仙”,这名叫清虚子的道士便是其中之一,他平时喝风饮露、性情孤高,但意外很合赵徽的脾性,两人时常聚在一起探讨炼丹之术,回回都紧闭殿门,左右不能听,即便是董桢也不例外。

董桢眼见着时辰来不及了,还想先劝皇帝离开,但见皇帝坚持,于是仍起身前往合函宫。

合函宫门户紧闭,从黄州运来的黄山石精心地打造出福地洞天,地上则摆满半人高的丹炉,小道士们还在按部就班地称量打扫,准备着今日炼丹要用的的材料,全然不知外界正发生大事。

名叫清虚子的道士静坐在蒲团上打坐,膝盖上半翻着一本书,他像是一早就预料到外面的动荡,董桢上门来时,他神情不慌不忙,起身跟着他往崇极殿走。

沿途皆是宫侍崩溃奔逃的乱象,清虚子却仿佛没有见到一般,神情清清静静。董桢心中生出些以前没有的怪异,多打量他两眼,那须发皆白的道士拂了靛青色广袖,轻悠悠地往大殿中去了。董桢停在殿门口,望着那道仙风道骨的背影,一颗心莫名沉了下去。

见左右无人,董桢犹豫片刻,放轻脚步跟了上去。

赵慎来势汹汹地突袭真武门,皇宫收到消息的同时,讯报也送到了岳城的手中。不日,皇帝赵徽匆忙率着百官公卿自永光门出逃盛京,消息一出,京畿哗然。虽说皇帝平时不管事,但在京畿百姓眼中,自古皇帝便象征着天,皇帝被逼着逃往外州,梁朝的天诚然是塌了一半。

这可如何是好?

众人扭头再一看,如今这城中唯一还能抵挡赵慎的,那就只剩下了那位曾经执掌过虎贲营的岳武将军。三省官员拖家带口逃跑前对着岳城下了一道抵御到底的命令,岳城被一番大义说的热泪盈眶,立誓不辱皇命,然而等那送信官吏离开后,岳城却冷了脸色,盯着那份军报迟迟没有动作。

盛京城外,城墙上不断有乱箭射下来,赵慎思绪如飞。他来京前已有所准备,他的弱点在于兵力实在太少而战线又拉得过长过细,必须找准时机一击即中,一旦出了差错,对方回过神来,便是前功尽弃。这京中对他而言有威胁的两位将领,一个司马崇,另一个便是岳城。前者指挥若定但城府不深,且天性中有年轻冒进的缺点,被他用疑兵之计所废,但后者却至今未曾露过面。

他本想借望江城之役将其引出来,却不料岳城干脆利落地放弃了三城,想必还违抗了兵部的军令,这倒是真是出人意料。最差的打算便是在盛京城街巷中与两万人决一死战,赵慎并非没有这样想过,然而等到了第二日清晨,当盛京城正门终于被攻克,千斤铁锁砰的坠下,漆黑城门在众人面前缓缓洞开,其背后却空无一人。

没有虎贲军,没有禁卫军,没有蓄势待发的弓箭,更没有提前布置好的陷阱与铁篱,最后一名守将早已经逃得无影无踪,白金色的大雪落满空空荡荡的长街,夕阳西下,古老的皇都就这样朝着刚刚回家的赵氏子孙无限地敞开了怀抱。

赵慎一动不动地立在东射的金色暮光中,鲜血还在沾在他的杂乱鬓角上,他注视着着那一门之隔外的祥和光景,有种陡然穿越到另一道世界的奇异幻觉。在他的身后,浑身是血的将士静静张望着皇都城内的景象,一道道黑色身影拖曳在地,没有任何人出声,众人均不自觉屏着呼吸,心中想,这莫非是传说当中的空城计?

探路的前锋一马当先从侧翼冲入,来去切了一个回合后,朝着他们跑回来,激动地喊道:“不见人影!”忽然间,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与所有人一齐回头看去。

岳城未穿甲胄,不带兵器,身后也没有侍从,一个人沿着长街朝他们的方向走来。

赵慎勒住缰绳,阻止了战马踢踢踏踏,他静静注视着那道白色身影,两百多步的距离,岳城最终在他的面前停下,在无数双眼睛或是轻蔑或是警惕的注视下,岳城捞过衣摆,朝着赵慎的方向跪下,手中托举出一方麒麟金印,“岳武氏,恭迎殿下入京。”

赵慎波澜不兴的眼中终于掠过一道诧异的光。

“降了?!”人群中骤然有不可思议的声音爆发,“真的降了?”那声音沸腾起来,按捺不住其中的激动,消息迅速往后传,如同投石入水,瞬间在黑色的人群中激起巨大的狂潮,这群刚刚飞越关山、又连着打了两日两夜恶战的将士一扫眼中的疲惫,“降了!我们拿下了盛京!皇帝跑了!我们打赢了!”

一路以来,所有艰苦卓绝、披肝沥胆,终于在这一刻获得前所未有的丰厚回报,上天将用不世功勋来犒赏这群天之骄子,他们从此刻起名垂青史,连带着这场地动山摇的反抗也将被十三州铭记,雪花在风中呼啸乱舞,所有人都陷入了狂热的振奋中,情绪激涌着冲向顶点,互相看着身上的鲜血,甚至忍不住热泪盈眶、嚎啕大哭起来。

“称帝!称帝!”也不知道谁骤然喊了一声,一时所有人都在吼,气震山河的声音从城南席卷着冲往整座盛京,冲往京畿,冲向整个东南六州,令所有听见的人都在为之惊惧胆裂,那是来自雍州的声音,第一次自盛京城的中心爆发,摧枯拉朽般冲荡整个天下,所到之处,无人不匍匐在那山海般的威势之下。

这声音早已回荡在十三州的上空,却是第一次真正被梁朝的王侯将相听入耳中。

“得金陵者得天下!”每一个士兵都在声嘶力竭地吼着那声振寰宇的宣告,像是在本就风起云涌的原野上投入了一颗火种,谁也不知道它将会带来什么,或许是旺盛的燃烧,或许最终仍是熄灭,又或许是沉寂下去,并在有朝一日再次归来,带回一场真正涤荡风云、改天换日的风暴,谁也不知道,但那一刻起,历史的进程是真的被改变了。

在这支军队中,没人能比出身雍州的将士更自豪,他们飞越千里浴血奋战拿下了皇城,亲手拥立自己的将军为帝,他们选择了他、成就了他。白虎的军旗刚一挥动,将士们便迫不及待地冲进去,赵慎则是站在原地望着那群骁勇的背影,他心中有很长的一口气,二十年来始终郁结于心,在这一刻终于轻吐了出来,于风中化作一吹即散的幻像,他在心中想,“父亲,我回来了。”

二十年的血海深仇,二十年的隐忍不发,在骤然迸发的那一刻,天地将为之震动,赵慎终于感觉到那股令他自己都快承受不住的愤怒,冲震着五脏六腑,他亲手将东南劈得四分五裂,换来一场改天换日的剧变,一瞬间,无数激烈的情绪层层叠叠地涌了上来。

大股鲜血从银鳞软铠的缝隙中溢出来,将白虎图腾染得猩红,他的眼前是雪花在纷飞,像灵魂在风中湮散。这具血肉堆砌的身体早已在没日没夜的摧折中到了极限,不过是强撑着最后一口气没散架,他抬手按住胸口旧伤的位置,心脏仍然在迅速地搏动着,将滚烫的热血不断送往四肢百骸,但身体却无法再温暖起来,他怀中还捂着那封写有李稚身世的密诏,片刻后,他重新抬起头。

雪花被风引着吹向皇城,像是命运为他指点着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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