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风流 第84章

掌柜的还清楚地记得他第一次见到这位客人时的场景,那是三年前的一个雨夜,他正预备着收摊,一辆墨绿色的马车停在了巷子口,他擦着桌子抬头望去,第一眼就愣住了,来的是一位他从未见过的客人,淡青色的圆领衫,样貌隐在雨雾中,第一眼只觉得遥远,不似人间应有的画面。

掌柜看得有些呆,忽的反应过来,连忙擦了手迎上去。客人被糕点的香味引入巷子,他在唯一一张桌子前坐下,要了一份梅花糕,掌柜的用陶碟盛了端上去,客人只尝了一口便停下来,他默然地望着那碟乳白色的糕点,不知是想些什么。

掌柜的在一旁暗中观察,心中紧张起来,盛京城号称是朱衣城,天街公卿多如过江之鲫,但他却从未见过如此气质的人,他见对方不动,忙拿起笔在板上写字,“可是不合客人的口味?”

“没有,糕点味道很好,是京梁古早的风味。”

掌柜的这才稍微放下心来。

“冒昧向店家打听,三年前可是有个叫李稚的少年,时常来这店中光顾?”

掌柜被他问得一懵,心想:“李稚?”

“是一个样子活泼的少年,脸上时常带着笑,在清凉台当差。”

掌柜的费力回想,忽然恍然大悟,捏着笔迅速写道:“少初!您问的可是少初?对,他那时住这附近,常来我这店中买糕点,后来听闻他高升阁台,有好几年没再见了,贵客是少初的朋友?”他看看对方,又改写道:“亲友?”

客人被他问住,半晌才轻点了下头。

掌柜眼睛一亮,写道:“我可记得他,他彼时就住在这条巷子往后的阁楼中!还有他的朋友们,都住一块!”说着抬手往外一指,沿着黑白色的屋脊线,一直去那梧桐深处的阁楼,他回身写道:“客人是来寻他的?那他可是搬走许久了。”

客人看出掌柜的局促,“我知道他已经搬走了。”一句话说的很轻,有种岁月悄然流逝之感,他注视着那一碟盛在陶碟中的梅花糕,门外的天街上好像又有个少年紧揣着只盒子兴冲冲地在大雨中飞奔,那身影一闪而过,像是白日流星,等他回首看去,却是满眼潇潇夜雨,那已是隔世的光景了。

自那一日后,客人经常来这小铺坐坐,每一次来时皆是夜深人静,掌柜的会给他上一碟梅花糕,但从不打听他的身份,今日亦是如此。

掌柜的注意到,今夜的客人似有些不同寻常的缄默,没一会儿,外头响起脚步声,原来是他租的马车到了,对方见铺中有客人时愣了下,掌柜的忙朝着对方打手势,让他明日再来,对方这才退出去。

客人注意到角落中打包好的行李,掌柜的不好意思般笑了笑,打手势道:“实不相瞒,今日是小铺最后一日开张,小人在盛京城中开了四十多年的店,如今岁数大了,这日子眼见着不太平,店中也渐渐没了生意,小人这些年攒下一些积蓄,想着还是尽早关了店,去宁州乡下投奔亲戚。”

“宁州,我倒是也一直思念着宁州。”

掌柜顿时面露惊喜之色,打手势的速度都快了起来,“是吗?我听贵客是京梁口音,难道贵客也是宁州人?那咱们倒是同乡了!”

客人道:“我并非宁州籍贯,只是自幼与祖父居住在宁州,视其为故乡,一转眼客居京华蹉跎多年,一事无成,我也一直想回去。”他停了停,低声道:“想了很久了。”他身旁那名面冷的侍卫听到这一句时忍不住动容,却没有出声。

掌柜却没有多想,“那为何不回去呢?盛京固然富贵繁华,但家是哪儿也比不上的。”

客人注视着那满眼真诚的老掌柜,道:“人生在世,总有些身不由己,冬日白昼短暂,店家若想回乡,不若尽早启程,免得多耽误。”

掌柜的忙笑着答应,他又想起来一件事,打手势道:“贵客,说来也是冒昧,我心中仍有一事相求。”

客人道:“但说无妨。”

掌柜的犹豫了下,还是打手势道:“这三年来贵客常来我店中,一坐就是大半宿,想必是为了少初吧,贵客这些年一直都在找他?”

客人听他提起李稚,眼中生出变化,点了头,“是。”

“说实话,我心中亦惦念着那孩子,若客人将来找到少初,能否将这封信转交给他,当初他曾对我说想要学做糕点,亲手送给心上人,这是我答应要给他的方子,但他再没出现过,我即将离开盛京,恐怕也不会有再见的一日了,只好拜托贵客了。”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信,轻轻递过去。

客人伸手接过那封薄薄的信,却没能立刻说出话来,“好。”

掌柜的笑起来,又见屋中光线太暗,他忽然想起那盏平日里舍不得点的油灯,便想要回身去取,然而等他小心翼翼地拢着烛光回来时,铺中却已空无一人,糕点被人收走,空桌上摆着一只黑漆的匣盒。

老掌柜走上前去,揭开匣子一看,却是满满一盒金铢,他吓了一大跳,反应过来急忙追出门去,却只看到空旷无人的长街,对方早已无迹可寻,他捧着金铢愣在原地,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

裴鹤驾着马车缓缓行驶在玄武大道上,皇宫中千秋夜宴已经开始,城楼四角燃放起焰火,灿照着他平静如水的脸庞,“大公子,东南各州武将已经到齐,此刻正在望江楼中,只等谢€€与司马崇了。”

谢珩坐在马车中,将一块梅花糕递入口中,温吞地咀嚼着,终于道:“走吧。”

“是。”裴鹤振动缰绳。

盛京城外,宁、扬、衮、黄四州的军马按原计划抵达京畿,为首领兵的将军正是裴鹤口中提到的司马崇,他一到京城便在野郊的十里亭中会见谢€€,谢€€拱手道:“我奉命恭候多时了,将军。”

司马崇立刻回礼,他回头看一眼夜色中皇城的方向,感慨道:“上一次来到这儿,还是为了保卫它。”

谢€€道:“今日将军来到这儿,是为了保护万民苍生。”

司马崇却摇摇头,轻声道:“士为知己者死,我做这一切只是想要报答谢中书的恩情。”司马崇说完看向谢€€,谢€€抬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第131章 谢珩弑君(四)

在地理上,京畿地区位于十三州中央,一众大小州郡环绕四周,形成众星拱月之势,自从西北告急,三省就下令从各州再抽调一批军马赶赴豫州,而其中宁、扬、衮、黄四州军马的行军路线正好擦过京畿线,在京兆处官员的眼中,本该短暂停驻在望江城外的兵马今夜忽然入京,且比朝廷约定之日提早了十日,令他们负责接待的官员很是措手不及。

消息很快层层上报,递到谢照手中,此刻谢照尚未入宫赴宴,他心中颇为意外,问道:“都到了?”

“是,都到了!”谢晔也有些不解,“派人去问过,说是各州长官自收到命令后,心中担忧国事,派将军们日夜兼程终于提前抵达京畿,按照规矩,司马崇要即刻进京面圣,但宫中正在举办千秋宴,尚书省便安排他明日入宫,今夜则暂住城北武安府。”

“安排妥当便好。”谢照说话间咳嗽了声,谢晔见他的脸色惨白,忙先扶着他坐下,谢照这几个月都没怎么休息,此刻精神格外萎靡,他抬眸望了眼外面的天色,“什么时辰了?”

“亥时刚过一半。”

“亥时。对了,道吟人呢?”

“派去给他递请柬的侍者还没有消息传回来,听说人不在中书省,我待会儿亲自去问问。”

“罢了,他若是真不愿去,也不必问了。”谢照没说两句话,忍不住又咳嗽起来,谢晔忙给他递上备好的汤药,见他低头慢慢啜饮着,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心中生出几分不忍。

这汤药中多添了一味提神的钟离子,谢照喝完后,胸闷之感散了些,思绪也逐渐清晰起来,忽然他舀着汤药的手一停,想起了什么似的,低声念道:“中书省……你刚说谢珩他此刻不在中书省,也不在谢府中。”

“是,堂兄自早晨出门后,便一直没再回府,听说最后去了一趟城东。”

“裴鹤呢?”

“裴鹤跟着堂兄一同出门,此刻也不在府中。”

谢照慢慢想了想,蹙了下眉,原本浑浊昏暗的眼中倏然划过一道精光,“你即刻去一趟武安府,问司马崇何在。”

谢晔没反应过来,但下意识应下来,“是。”

“等等!你安排马车,我亲自去。”

谢晔一听便惊了,刚想要劝谢照,还没有来得及开口,门外长廊上突然有急切的脚步声响起来,惊慌失措的侍卫冲了进来,未等谢晔呵斥,他立刻面朝着谢照跪下,“老大人,清凉台被禁卫军团团围住了!”

谢照与谢晔同时看向那名侍卫,谢晔尚处在一种不明所以的状态,反问道:“被围住了?”谢照却是眼神骤变,糟了!那一刻谢照并没有准确地猜出今夜将会发生的大事,但四十余年的政治生涯淬炼出一种旁人没有的敏锐,他的心骤然沉了下去,这阵子谢珩的沉默寡言,今夜城外不告而至的军队,皇宫中鲜花着锦的千秋盛宴,千头万绪在脑海中炸开,一种极为不祥的预感笼罩在他的心头。

他望向门外,风雪愈发大了。

城外,谢€€与司马崇各率一千骑兵策马飞驰,自东西两道城门分别长驱直入,暴雪打在冰冷的铁铠上,发出砰砰的声响,他们的目标正是举办千秋宴的皇宫。

收到讯息的韩国公卞蔺出门看了一眼,脸色大变,随即浑身颤抖起来,扭头直奔清凉台谢府,一路上没乘车撵也没有坐马车,来到谢府门口便冲上去拍门,“开门啊!”

围在谢府门口的禁卫军见他那副浑身湿透的狼狈模样,却意外地冷淡,也没有拦他,不一会儿谢府的大门便打开了。

卞蔺跌了进去,未等谢府的侍从扶起他,他已经迅速爬起来,朝着庭院冲去,他在大厅中见到了满脸凝重的谢照,“老丞相!”

谢照正心绪不宁地坐着,一听见那声音即刻抬头,他起身快走几步来到台阶前,一把捞住了快摔在雪地中的卞蔺,“韩国公?!”

卞蔺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胳膊,像是拽住一根救命稻草般喊道:“谢珩……谢珩反了!四州兵马入了京,快救救皇宫,快救救梁朝啊!老丞相!”

谢照直直地盯着他,仿佛不敢置信自己听见了什么般,整个人都定住了。

卞蔺催喊道:“老丞相!您快拿个主意啊!”

谢照被他拽得往前倾,本就瘦如枯骨的身形摇晃了两下,像是一股精神气骤然幻灭,整个人也跟着散了架,肩膀与手臂不住颤抖,他重新跌坐回去,不顾卞蔺的叫喊,抬头看向高堂之上那块今夜刚换上的“千古公忠”的明亮牌匾。

建章谢氏,汉室忠良,匡扶社稷,功在千秋,日月之光耀其门楣,史家所谓:千古人臣之典范。

猛的一下子太多激荡情绪冲上心头,谢照没能忍住,喉头一腥,喷出一大口鲜血,正拼命拽着他的卞蔺一呆,厉声喊道:“老丞相!老丞相!”

谢照用力捂着自己的口鼻,却仍是有鲜血不断喷涌出来,他像是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一般剧烈咳嗽起来,“谢珩!谢珩!”他在心中不断念着这个名字,脑海中浮现的画面却是许多年前的湖心亭家宴,喝的微醺的谢晁坐在金色烛光中,手指着年仅七岁的谢珩道:“我乃生照,照那得生珩?有其子必当光耀谢氏门楣。”

谢照低声道:“即刻派人去皇宫护驾,命盛阳调动禁卫军马,无论如何都要拦住他……”

他的话尚未说完,派去打探消息的谢晔刚好回来复命,难掩慌乱的声音传来,“父亲,谢府外全被禁卫军封住了!”他一进门就看见谢照浑身是血的样子,惊呼一声冲上去,“父亲!”

谢照抬起一双凄厉的眼,看向庭院中的无尽风雪,“阻止他!”

第132章 谢珩弑君(五)

解决掉皇城外围的守卫,谢珩骑马停在建武门外,他穿着身不常见的玄色骑装,一双眼望向那座堆金砌玉的皇城,原本正在举办千秋宴的皇宫此刻却是一片死寂,十六扇宫门紧闭,平时巡逻的宫卫也不见踪影,只有前两日挂在檐下的灯笼闪烁着淡薄的微光,谢珩的脸庞在那光焰中显得有几分幽暗。

由于提前布置得当,司马崇一入京就已全面接手京防,谢€€率甲兵迅速赶来与谢珩汇合,一群将士好似是凭空出现在午门外,正当谢€€下令攻入皇宫时,精铁所铸的城门却发出一道出人意料的声响。

铁锁哐当一声坠地,号称是最难攻破的城门自行打开了。

白水晶似的亮光泼在宫道上,年迈的老太监身穿黄色道服,提着盏灯慢腾腾走出来,他放下了手中的竹伞,对着众人露出一张无比熟悉的脸。

一旁的谢€€立刻认出了他,“董桢!”

来人正是皇帝赵徽最信任的老侍中董桢,此时皇宫内早已乱作一团,千秋宴被打断,尚未出宫的王公贵族与皇帝赵徽得知京中叛乱的消息,皆惊得六神无主。赵徽命宫卫紧闭城门,绝不可让乱臣贼子冲入皇宫,就在这最混乱的时刻,侍中董桢却无声无息地退出来,他带了两个亲近的小太监,假传旨意调走守卫宫门的侍卫,亲手为叛军打开了城门。

他隔着茫茫风雪与马上的谢珩对视,这无疑是这个从来卑躬屈膝的老太监一生中最大胆的举动,没人知道深受皇帝信任的他为何要这样做,只见他一言不发地放下手中的提灯,将双手叠在额前,对着谢珩跪下,头抵在地上,雪花飘落在他的后背上,他看上去无比的苍老孱弱,却又有种小人物的忠骨。

他说:“大梁侍中董桢,恭迎大人入宫。”

骑兵得了命令,从洞开的城门飞速驰入皇宫,路过他时皆自觉避开了那一小块灰扑扑的身影,董桢伏在乱流中一动不动,像是一块亘古不移的谯石。

谢珩骑在马上看着他,“侍中为何如此?”

董桢回答道:“有位大人曾吩咐我,无论谢中书想要做什么,我都要竭尽全力帮大人做到。”

谢珩的眼神分明动了下,却没有继续追问,与他擦身而过,骑马进入皇宫。

董桢仍是静静跪在原地,任由暴风雪用力拍在他的身上,教人不知道他正在想什么。

深宫之中,皇帝赵徽在得知领军叛乱的人竟然是谢珩后,脸上的暴怒霎时间冻结,前一刻还下令封死城门的他此刻像是没了魂魄,满脸惊悚地跌坐回了皇位上,喃喃道:“谢珩,是他,怎么会是他?怎么可能是他?!”他像是被判了死刑般呓语着,四肢颤抖到坐不住皇位,几次跌滑下去,“为什么,他为何反我?他也要反我吗?”

狼狈的宫卫冲入崇极殿,连行礼都来不及,直接吼道:“陛下!叛军入宫了!”

赵徽像是被雷劈了似的惊颤了一下,“完了,都完了……”脑子完全无法转动,他下意识寻找最信任的董桢,“侍中?侍中!”但一直陪伴着他的老侍中此刻却不见了踪迹,几个平日对他阿谀奉承至极的道士震惊地看着他那副癫痫的模样,忽然迅速爬起身起来,丢下他往殿外跑了。

同来宫中赴千秋宴的长公主赵颂一听闻叛军入宫的消息同样大惊失色,她即刻安排王公贵族与女眷们退至更安全的内宫,一转头却发现皇帝赵徽不见了,内侍告诉她皇帝一听闻叛乱消息便往崇极殿跑了,她立刻一路寻过来,一推开大殿的门便瞧见皇帝冷汗淋漓地坐在皇位下,“陛下!”她喊了一声,冲上去按住赵徽的肩,“陛下!您怎么了?”

“谢珩,谢珩为何要反我?我待谢家不薄!”

“陛下!此事已无关紧要,即刻传令组织宫卫抵挡叛军!”

赵徽惊叫起来,“是了!他也想做皇帝,全了,全都完了!”

“陛下!”赵颂大声喊他,但赵徽却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反复地说着疯言疯语,赵颂满眼震惊地看着他,忽然颤抖着手用尽全力甩了一个耳光过去,拔高声音道:“陛下!您振作些!您是梁朝的皇帝,是万民之主!应当即刻下令诛杀乱臣贼子!”

赵徽被突如其来的一耳光当场甩懵了,他猩红着眼盯着面前的女人,好像这时才认出对方是谁,忽的一把紧紧抓住赵颂的胳膊,“长姊!长姊救我!快去喊老丞相!”

赵颂受到那叫声的感染,心中也跟着惊颤起来,“来不及了!陛下!”

赵徽的声音凝滞住,忽的一把扯住赵颂道:“他若是想做皇帝,让给他!长姊去告诉他!我可以将皇位给他!只要他肯放过我!”

赵颂听见这一句登时懵了,“你给我住口!大梁赵氏的江山,你当日是如何从赵崇光手中夺过来的,今日却要拱手让给他谢氏区区一个逆臣?他也配?”

赵徽告饶道:“阿姊,这一生我活得好累,我不想再争了。”

赵颂不可思议道:“你不想争?你杀了赵崇光,杀了赵慎,你如今来说你不争不抢,也不要皇位了?”她极力平复自己的心境,知道这绝不是该翻旧账的时刻,忍着情绪道:“赵徽,你抬起头来,你看看我,你也不要阿姊了吗?”

赵徽不住摇头,一把用力地推开了赵颂,“谢珩他发了疯,连谢照的命令都不顾了,梁朝要完了,你一个女人能怎么样呢?我又能怎么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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