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慎给城中剩下的氐人发去劝降书。
和克烈自始至终端坐在大帐中发号施令,他听着斥候传来一道道战讯,仿佛亲眼看见赵慎一步步朝着他走来,最后一道军讯递进来,浑身是血的亲信砰一声摔倒在地。
“大王爷!汉军已入城,他们发来劝降书,请您快离开这儿吧!”
和克烈终于没有再继续指挥军队,被亲信跪求撤离时,他坐在椅子上似乎笑了声,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一道不同寻常的动静,“那是什么?”
正苦苦哀求的亲信听了听,表情一片空白,难以置信地喃喃道:“是……是故乡的歌,是敕勒川与阴山,他们在唱草原的歌。”身中数箭都未曾呼痛的草原王卫呆在原地,泪水夺眶而出,仿佛正在经历凌迟之痛,再多听一刻都要肝肠寸断。
这决堤似的的感情,让人如何能承受得住?
和克烈也立即明白了赵慎的用意,“南国人动摇军心的把戏而已。传令下去,大京二十万援军不日便可抵达科察城,所有人全力迎战,让阿兰月率王卫督战,投降者斩,后退者斩,叛逃者斩!”
他忽然抬起黑红的眼睛盯着原地不动的亲信。
亲信从地上起身,前去外面传令。
汉阳城中风声如吼,暴雨如注,一幅完整的末日景象倒映在阿兰月的眼中,氐人已经死得死、逃的逃,他带着残余的王卫镇守在最后一处据点上,半身白袍被鲜血浸透,远远望去像是一头兽。
和克烈的命令传来时,他并未多说什么。他比谁都清楚,这场仗输了,不会再有什么援军,氐人百姓已经为皇族的野心流尽最后一滴血,大京再也不可能派出任何一个人来到此处,因为早已没有人了。
他并不恐惧死亡,早在加入战场的那一日,他就已经预料到自己今天的命运,但人这一生绝大多数时刻并没有选择,金察部的王族尽数死在这场战争中,他是最后一个,倘若他拒战,金察部十万人将因此获罪。
回首这场旷日持久的侵略战争,他杀了数不清的汉人,也有数不清的亲人、挚友为汉人所杀,一颗心早就在杀戮中变得冷酷无比,连面对死亡都已无动于衷。所有的一切都会有个结果,在战争的末尾,每个人都将迎来属于自己的结局,也包括他。
氐人是一个不会投降的种族,上千年的游牧生活中,资源的匮乏始终困扰着他们,为此他们必须不断发动战争,而一旦战败,部族被吞并,战士只有被屠戮的下场,死战是他们铭刻于骨血中的本能。
遮天蔽日的暴雨中,阿兰月缓缓握紧手中长刀,与誓死追随他的亲卫继续坚守在此,一起平静地看着前方空旷的街道,南国军队的马蹄声已越来越近,忽然,他们身后传来一阵杂乱的跑步声。
阿兰月回头望去,视线瞬间停住。
“将军!”一大群氐人新兵扛着残破不堪的王旗朝他跑来,他们手中紧紧抓着武器,沉重的铠甲随着跑动而不停拍打着他们的身体,彭彭的声响不绝于耳。
“我们奉大王爷之命,来跟你并肩作战!”前两日阿兰月见到的那个女孩也在队伍中,她扛着一面比她两人还高的军旗,浑身湿透,气喘吁吁,跟着同伴们一起激动地高呼:“胜利永远属于周国!属于大王爷!杀光南国人!”
一眼望去,这群新兵中最大的不过十三四岁,最小的才七八岁的样子,他们并不具备军队的素养,甚至不等阿兰月说话,便自顾自地呼喊起来,“应该统统杀掉那群逃跑的人!他们都是懦夫,根本不配做王朝的子民!”
那声音难掩气愤,“是啊!我才不会逃跑呢!将军!我们永远都跟你在一起!”
为首的少年出主意道:“我们就在这儿伏击南国人!藏在两边的屋顶上,等他们过来就一起放箭射死他们,我的箭术是父亲教的,百发百中!”另一个人急忙抢着表现道:“我也是!我要杀掉一百个南国人!”
阿兰月望着那一张张略显稚嫩的脸庞,喉咙里忽然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慢慢摸了下小女孩的脑袋。
“你们不想回家吗?”
“懦夫才会投降和逃跑!我们要成为像将军一样的大英雄!为了周国!为了王爷!死战不惧!”
阿兰月定定地看了他们很久,早已冰冷的血液重新滚烫起来,他终于明白了自己该做什么。
踏平一切的南国铁骑已穿过长街,平地震动得越来越厉害,他用眼神示意亲信带着这群新兵往街道两旁的屋宇转移,交代了两句。
他豁然转身往外走,亲卫义无反顾地跟上他的步伐,天地间的暴雨猛烈地冲刷着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他手中用力,握住腰间笔直的长刀,一寸寸将其抽出来。
当南国铁骑出现时,他正面朝着那支坚不可摧的军队冲过去,那一刻,他的耳边似乎出现幻觉,熟悉的草原曲调响起来,眼前浮现出一幕久远的记忆,水草丰美的长河边,有一片星月皎洁的营地,所有人骑马深入水泽,梦一样的歌声吹散在风中。
一瞬间,雨水、血水在他的脸上纵横流淌。
一群人根本没能靠近南国军队,身体立即就被箭阵射穿,纷纷倒地。
身中数箭的阿兰月慢慢站起身,口中涌出鲜血,他踏着血泊继续往前走,南国铁骑看了眼他手中带血的武器,没做任何停留,骑马自他身上践踏而过。
当铁骑如潮水般退去,原地只剩下一滩破碎的肉泥,被暴雨冲洗着往各处流泻。
阿兰月,是宁静之地的意思,他心上的女孩曾对他说:“为我再吹奏一支歌吧,阿兰月,在这河水边,在这月树下。”
前一刻还激动地声称要誓死追随将军反抗到底的氐人新兵望着这一幕,忽然没能发出任何声音。而那个口口声声说要射死南国人的少年,此时正浑身是汗地伏在屋顶上,握着弓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
南国铁骑早就发现他们藏匿在高处,一群人抬头望去,身经百战的将士们有着看穿一切的眼神,一群半大的少年与小孩终于慢慢地放下手中的兵器。
午时,汉阳城内氐人全部投降。
第161章 汉阳之战(三)
南国军队接手汉阳城,投降的氐人排队依次出城,呜咽的胡笳声不绝于耳,忽然有人泪如雨下,紧接着便是决堤似的痛哭声。
金帐中,和克烈孤身一人端坐在高位,败局已定,他手中握着一把错金刀,盯着映出冷酷面孔的刃口看了很久,象征着无上王权的雪色豹绒自他的肩膀一直披到地上。
半个时辰后,汉人军队将此地团团包围,和克烈抬眼望去,大帐被揭开,一道逆光的身影显现出来。
“你比我想象中还要更年轻。”带着浓烈胡语口音的汉话,出口有种浑然天成的威严感,完全不似一个败军之将的口气,“在你这个年纪,我也曾经是个战无不胜的将军,可惜我老了。”
其他将士还在迟疑,赵慎只看了一眼就已经确定,这就是草原八部的领袖、周国实际最高掌权者、策划发动两国大战的那塔氏铁穆尔王。衰老的身体中是一头雄狮的灵魂,暴烈、傲慢、目空一切,这样的性格,注定他绝不会在战败后落荒而逃。
一个胜利者,一个战败者,两人在对视中打量着对方。
与其他两场大战相比,汉阳战役打得要直截了当太多,参战双方没有兵不厌诈,没有使用奇淫巧技,也几乎没有复杂的心理博弈,堂堂之阵,正正之旗,这是一场纯粹硬碰硬的大战,以暴力去迎战暴力,以实力去碾压实力。
这是一场真正的国战。
和克烈此生征战只信奉一条,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故弄玄虚毫无意义,他曾经凭借这条战术横扫草原八王之战,走上权力之巅,今日赵慎却特意选择与他一模一样的战术,将他击败在科察城,仅凭这一点,他也要亲眼见一见这个汉人首领。
“倘若我再年轻二十岁,同你一样,正值巅峰时期,我未必会败给你。”
赵慎并未理会这苍白的挑衅,也没有让人上前去拿下他,他已经注意到和克烈胸口蜿蜒而下的血迹,以及那柄没入腹部剖开内脏的长刀,只要稍微移动一下身体,和克烈将即刻毙命。
这种自杀方式会让人承受难以想象的痛苦,和克烈的声音已经很弱了,“为什么非要反抗?汉人本就是低劣的种族,体魄瘦弱,毫无血性与斗志,却霸占着最肥沃的土地,即便不是氐人,迟早也会被别人灭绝,你们本可以接受周国统治,改造血统,共同建立一个有史以来最伟大、强盛的王朝,为何非要抵抗到底?”
赵慎走进金帐,在他面前站定,“血快流尽了,何必再浪费时间说些冠冕堂皇的话?发动战争,称霸南北,你的命太贱,承不起你的野心。”
死期已至,和克烈脸上却毫无悔意,“你们汉人一辈子只在一块土地上耕种劳作,又怎么会懂得我们草原勇士征战天下的雄心?我已经五十多岁了,还能剩下多少时日,这一生我都在践行上天赋予我的使命,去征服每一块未曾踏足的土地,与之相比,输赢又算得了什么?我将以英雄的身份死去。”
赵慎道:“英雄?为了实现你的野心,前后近两百万氐人南下侵略,南国数十万人战死沙场,草原打没了整整一代人,听着外面的哭声,你内心一点愧怍也没有吗?”
和克烈忽然笑出了声,胸腹顿时漫出一大片鲜血,“天子?!汉皇?!我本来还以为你是个英雄人物,特意等着你,原来也不过尔尔。这个世上猪狗太多了,令人厌恶,绝大多数人的一生本就毫无意义,是我赋予他们雄心壮志,让他们的人格在战争中得以完满,为我战死是他们至高无上的荣耀,别说区区两百万人,就是整个周国,今日也应当为我殉死!”
和克烈盯着他,“三百年了,你们汉人为什么非要霸占着南方?为什么非要回来收复中原呢?木阿蒙当年没把你们斩尽杀绝,你们就像杂草一样,迅速抽长起来,密密麻麻地挡我的去路上,如果说周国最后输给这种国家,氐人输给汉人,那像这样失败的种族确实也没有再延续下去的必要,覆灭也是理所应当!”
和克烈说得愈发激愤,眼神清醒又癫狂,错金刀拽过伤口,粘连着漆黑破碎的脏器,他坐在高椅上颤抖不停,又错乱地笑起来,用胡语道:“打仗不就是为了征服吗?既然今日南方征服北方,汉人打败氐人,那剩下的人还活着做什么?”
赵慎一直没再说话,此时外面已经入夜,大帐中光线昏沉,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有一道冰冷至极的枪锋抵在地上。
“你将战争看成什么了?”
身心正忍受着巨大痛苦的和克烈听见这一句,突然止住咳嗽,神志仿佛清醒了一瞬,他抬起沉重的头颅,想再看一眼对方。
一道模糊不清的高大身影映在充血的瞳仁中,雪银色铠甲如霜雪凌冽绽放,胸前象征着汉人武神崇拜的白虎图腾忽然活过来,扫尾挪步,眼神寒光奕奕,对方居高临下地盯着他。
他从未见过如此神圣威严的景象,瞳孔猛的放大,有刺目白光从四面八方射来,来不及分辨那是幻觉,亦是最后的真实,覆顶的威压中,整个灵魂悚然震颤了一下,万种念头尚未生,一切就已经涣然湮灭。
他睁着眼睛再也没动,下半张脸满是喷射状的殷红鲜血,像粘稠的血泪一样。
赵慎望着那具鲜血流干的尸体,“拖到城外去,点上一千匹马,别在旧汉都留下半块尸骨。”
“是!”
作者有话要说:
哥哥os:死我的城里,真€€晦气。
第162章 汉阳之战(四)
大京都思城。
皇宫外,一匹受伤的白马驮着一个昏迷不醒的人,在狂风乱舞的黑夜中徘徊,不时仰头嘶吼两声。
氐人宫侍举着剧烈抖动的烛火快步上前去,在看清那张脸的瞬间,呼吸凝滞,“快来人啊!”他用力托住从马背上滑落下来的安铎,“六王爷!六王爷?!”
当日玉泉大战,谢珩与李稚配合霍玄里应外合,首创用火`药攻城,安铎从未见过威力如此巨大的武器,还没来得及做出应对,数十万精锐在烈火中全军覆没。
安铎竭力带领亲卫突围,混乱中摔下城楼,危急关头,他的战马忽然冲出火场,救下身受重伤的他,一路往都思城飞奔而来。
宫侍们手忙脚乱地将安铎送入金帐宫,白马望着主人远去,轰然倒地,喷出两口血腥的气,力竭而死。
一边等候前线消息一边坐立难安的草原八部亲王、世子闻讯立即赶来皇宫,周太后连衣裳都来不及换,“安塔尔!”她进屋后一把握住那只冰凉的手,彻夜不眠地守在步床边。
就在安铎被救醒时,来自科察城的最新战讯也抵达都思城。
“快报啊!战况如何?”暴躁的诸王们朝着那名浑身发抖的塔什尔吼,“都已经这样了,还有什么不敢报的?”
塔什尔狼狈地用头抵着地,嗓音莫名尖锐,“前线刚传来消息,科察城沦陷,大王爷被杀,六十万兵马战死,南国三路大军已经朝着王城方向来了!”
前一刻还在怒吼的那名亲王表情忽然一片空白,跌坐回座位上,发不出半点声音。
清江、玉泉早已失守,科察城就是他们最后的希望,所有能发的兵马全都被发出去,为的就是不计一切代价帮和克烈守城,亲王蓝厄低声道:“他把我们全都害死了。”
“没用!若今日先可汗还在,区区南国算什么?”一道拍案声猛的惊起,似乎想竭力重振信心,但依旧掩盖不住那股迅速蔓延的绝望。八部亲王们一直坐镇后方,远离战场,指点江山,往往会失去真实的感知,他们至今仍不愿相信,自己已经深陷绝境了。
塔什尔忍住情绪,继续汇报道:“赵慎已将两万氐人放还王都,并送上……国书一封。”
众人全都望向他,“什么意思?他想议和?”
“……是劝降。”
赵慎在收复汉阳后,做了一个相当出人意料的决定,他将已俘虏的两万氐人放还到北方,并送去劝降书。这批俘虏大多是孩子,当初强行征兵时,周国内部还因此爆发了一场巨大的动乱,母亲已经因为战争失去一切,这是她最后的幼子,她不忍心送他去死,那一日,母亲在街头恸哭,悲伤淹没了王城。
赵慎没有杀这群孩子,放他们回了家。
“劝降?”一道颤抖的笑声在长久死寂的大殿中响起来,名叫硕河的亲王道:“那塔氏没有投降的传统,宁可死我也绝不向汉人投降!任凭他在这儿收买人心,草原上没人买账!大不了就同归于尽,绝不能让汉人赢!”
他眼中闪烁着歇斯底里的凶光,自草原一统后,黄金家族从未跌下神坛,他们是草原上第一个南征的部落,开疆扩土,建立国家,创造了其他部族难以企及的辉煌,放弃王都、向汉人投降这是何等奇耻大辱,一旦他们真的这么做,那塔氏家族将彻底丧失统治草原的威信,没人会再向一个落败的家族臣服。
这场战争最一开始是为缓解周国危机而打,但打到现在早已变了意义,一旦投降,他们将失去权力,失去地位,失去一切,这是绝不能容忍的。
硕河忽然道:“别忘了!王城还在,难道我们就毫无胜算?京中现在还剩下一支保护皇族的王卫,算上我们在座众人的随身亲卫,总有三五万之数!我们再即刻下令,自草原调兵,诸位在北方都有封地,每人总能再调个几万人过来!再不济,王城中还有子民,也是上百万的人数!我们还没输!”
他双目猩红,语气急厉,全然没了平时的冷静,众人被他的宣言煽得心脏狂跳,对于一群杀红了眼的赌徒而言,绝境只是疯狂的开始。
翻盘!一定要翻过来!
蓝厄道:“不要再等了!当年木阿蒙率军南下,中途遭到汉人反扑,攻打他占领的城镇,他打开城门,伪造弃城而逃的假象,等汉人一入城,他立即封锁城门,纵火烧死了十万人。此外,都思城外有十数条大河,水量充沛,可以命人掘开河堤,引河水倒灌入城,水淹火烧,我们尽可以去试!”他攥紧右手,像是握着狩猎的弓箭,“我宁愿让大水冲平这座城,也绝不允许它落入汉人手中。”
硕河咬着后槽牙,“黄金家族的子孙不惧死!哪怕真的要死,我也要拉上南国人一起,谁都别想活着离开这座城!谁都别想赢!”
“说的好!”一道洪亮的声音自莲花帐后响起来,众亲王一齐回头。
安铎揭开帘子走出来,他的脸色还很苍白,但一双眼却精亮无比,像是某种受伤被激怒的猛兽,竖瞳中射出阴冷嗜血的光,众人一见到他下意识起身,蓝厄激动得喊道:“六哥!”
“汉人有句古话,双帝并驱于中原,鹿死谁手,犹未可知。”安铎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座众人,“刚刚诸位说的话我全都听见了,不到最后一刻,还谈不上谁输谁赢,我只知道草原从未败过,太阳或许会西沉,但黄金家族的荣耀永不沉没。”
众人的眼神或惊或疑或喜,几位老王爷被安铎身上那股玉石俱焚的强大气势所镇住,灵魂仿佛被烈焰灼伤一样,剧烈震颤起来,连原本要质问他战败的话都给忘了。
安铎却记得,他一直都清晰地记得自己的落败,记得那一日毁天灭地的大火,抬起头直视着外面狂风大作的夜,瞳仁中晦暗的仇恨磅礴汹涌,“就算只剩下最后一个氐人,我也绝不认输,没人能决定我的命运,赵衡不行,神也不行。”
狂风怒号,像是在回应他,但风中又听不清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