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风流 第105章

自古能征善战的将军往往都骄傲非凡,霍玄看似谦卑,实则一身枭雄骨,以幽云在北伐中的功绩,只要他能克制争雄之心,战后必将名列开国功臣,列土封疆,然而这些都不是他想要的。

他想要的东西,李稚给不了,也不可能给。

有些话一旦从李稚口中说出来,其意义将截然不同,所以与其说是谢珩拒绝幽云的联盟邀约,倒不如说是李稚希望借谢珩之口规劝他。

霍玄是个聪明人,谢珩今夜已经明确立场,没有旧士族的支持,仅凭一个幽云,绝不可能在新朝搅弄风云,审时度势乃是政治的第一要义,今晚过后,这番对话将与这场夜雨一同永远埋葬在荒山中,这就是最好的结果。

于谢珩而言,他今夜劝霍玄的话字字肺腑,万里江山,荣辱兴衰,都不过一场虚无一场梦,人的一生太短了,万般不值得,惟一值得是真心,他愿为此倾尽一生。

他与李稚并肩行走在夜雨中,李稚手中提一盏灯,为两人照开茫茫前路,忽然李稚回头望他一眼。

两人都不曾开口说话,但仿佛又将所有话都在这一眼中说尽了,何谓两情相悦,心有灵犀?

我想要为你遮风挡雨,倾尽所有。

我想要与你风雨同舟,携手一生。

倘若我这一生总是事与愿违,那我希望你能得偿所愿。

我深知你平生所愿,将你所有付出看在眼中,我将携带你未竟的理想披荆斩棘死而无悔,这功业属于我也属于你,太平盛世,海晏河清,它已经近在眼前了。

谢珩脚下自然而然停住,李稚盯着那双仿佛会说话的眼,仿佛被吸引一般,他扔了手中的伞,他们在风雨中用尽全力接吻,想留住这一生。

李稚道:“梁朝不复存在了,中原将有一个崭新的王朝,让我们一起守着它。”

谢珩道:“好。”一个字没说完,李稚已经再次吻上来,惟有如此热烈真诚的深情,才能令人百转千回矢志不渝。

*

李稚原本打算在灞陵驻军等候,待赵慎先入主都思城,他再率军跟上,然而令他意想不到的是,赵慎竟是更改了行军路线,先来到灞陵与他汇合。

李稚收到消息后立即带人出城迎接,远远望见一骑掀起浩荡烟尘,身后猎猎旗帜席卷山岗,兄弟俩一见面,李稚迎上前去,赵慎翻身下马。

“兄长!”

赵慎一把将人捞住,阻止他行礼,打量一番他全须全尾的样子,张开手臂一把拥住他,“辛苦了!”

“大哥!”李稚用力地回抱住他。

“参见大殿下!”

雄浑洪亮的声音整齐划一地响起,赵慎回头望向神情激动的众将,视线扫过一圈熟悉的面孔,最终停在最前方的谢珩身上,生死大战结束,所有人重新聚首,这些年来的事在眼前一件件划过,他心中感慨万千。

三十年前,三十年后,始终是它,建章谢氏,乱世之中,砥柱中流。

李稚道:“兄长为何不直接入驻都思城?”

赵慎道:“你我兄弟既然一同征战天下,自然也当一齐入主王城,这天下有我的一半,也当有你的一半。”

李稚直直地盯着他,说不出任何话来,赵慎反而笑起来,“赵!”他望向所有人,东天晨曦照破山河,寒风拍打着白虎铁甲,他的眼中像有一泓湛湛清水,随着他的目光流淌向满目疮痍的北疆、中陆、江南,抚平所有创伤与悲伤,“新朝国号,定为赵。这是由诸位一同打下的江山,它有了名字,自此载入史册了。”

欢呼声骤然爆发,金戈嗡鸣,大风起兮,万世基业,自此刻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也不知是谁先喊了第一声,朝贺声山呼海啸般掀起来,李稚率先揭开衣摆朝赵慎单膝跪下,他眼中含着泪水,竭尽全力才没有掉下来,谢珩也低身拂袖行君臣大礼,司马崇等京梁将军见状随之跪下。

众将声嘶力竭地高呼吾皇的名号,这是世间最死心塌地的宣誓效忠,十三州威震不已,霍玄慢了半拍,一转瞬所有人都已跪下,他也朝着赵慎屈膝跪下。

狂喜的情绪如惊涛骇浪般席卷全军,百万人一齐战栗欢呼,万里山河为之倾倒,流落北地三百年的汉民眼眶中涌出泪水,怔怔地围在人群外,在那最高的山坡上,立着一道逆光的身影。

日月为弓,立剑为誓。

汉皇远征,诸夷咸服。

后梁天顺四年,在北伐诸将的拥护下,赵乾于灞陵称帝,改元开皇,入主雍京,史称赵。

消息随羽书传遍天下,诸州百姓闻北伐胜利而欣喜若狂,后梁君臣则为之久久怔愣。

平帝赵新应召退位,他身着素服将退位诏书递入赵梁祖庙,抬头最后望一眼九位先君的画像,后梁€€€€这个犹如梁朝影子一般的过渡朝廷随即消亡,中原国祚自此移交北方。

谢晔携带消息步入庭院,谢照一个人披坐在长椅上,听完后,他一句话也没说,黑白瓦檐下,雨珠点点滴滴落在阶前,旧王朝在三春余晖中渐行渐远,他终于闭了一瞬眼。

永州山野,河水环绕,杂乱荆棘掩着一扇柴扉,山脚下坐落着一间破败的茅草屋,一个身影很快跑过泥路、石桥、山阶,一直破门而入,“老大人!”老仆扑在床榻前,他手中紧紧抓着发皱的告示一角,“老大人!北州收复了!先皇孙殿下在灞陵登基为帝,国号为赵!”

缠绵病榻已久的老人闻声忽然睁开眼,直勾勾地盯着他,“你说什么?”

“北州收复了!先皇孙殿下登基为帝,是赵!新朝国号是赵!”老仆几句话说完,已是泪流满脸,他笑着道:“是赵啊!”

“赵……”老人怔了很久,灰败的瞳仁中缓缓绽放出一束无比灿烂的光芒,“赵!”他艰难又急切地坐起身,后知后觉地大笑起来,叫道:“北州收复了!是赵!”

“是!”老仆连忙握住老人抬起的手,将满是泪水的脸颊紧紧贴靠上去,他又哭又笑,泣不成声。

老人大笑得停不下来,泪水洒落在床榻上,“取镜子来!快取镜子来!”

老仆不明所以,只被他语气中的急切给惊到了,连忙起身给他四处寻找镜子,可家中什么都没有,老仆忽然拾起床脚的一只碗碟,拿去屋外清洗干净,盛满一碗清澈的井水,迅速为他端过来,“老大人!”

老人连忙抬手梳理了杂乱的头发,用陶碗中的清水照面,水中倒映出一幅憔悴枯干的病容,可那两只眼却焕发出前所未有的鲜活生机,“我还没有老!我的头发还不曾全白!我还能用!宁归!”他大声呼唤老仆的名字,“我要去见他们!去找船来!我要去雍京见他们!”

他从床榻上挣扎着起身,老仆慌忙扶住他,眼泪不断砸落下来,“好!好!我这就去河边找船!我一定去找一艘最快的船来!”

“快去!”

季少龄走出茅草屋,山风吹动蓬乱枯发,残破大袖鼓起,许久未见的刺眼阳光洒照在他的脸上,他睁开眼望向北方,大河之水连接着开阔天幕,目之所及的地方,就是令他魂牵梦萦的十三州府,也是让他为之肝肠寸断的新王朝。

“赵。”他喃喃着这个字,眼中蓄满泪水。

人的一生要等多少年,才能等来一次重逢?

第166章 天下英雄(四)

赵慎刚称帝时,关于要在何处定都,一开始还引发了一场争论。

有人提议盛京,金陵帝王州,乃是千古风流名都,又是南梁旧都,一切宫殿陈设都齐全,直接用作皇都最合适不过,此刻班师回朝还能震慑前朝旧势力。

有人提议汉阳,千年汉室祖地,曾经的旧长安、花神都,汉人心目中唯一的圣地,先贤们独一无二的精神故乡,在此建都方能彰显正统。

也有人提议雍州城,双王皆起自雍州,那是他们的基本盘所在,也是众多雍州武将的家乡,俗话说富贵不归乡,犹如锦衣夜行,又有何意思?持这一观点的人多属雍州武将集团,他们在北伐中战功最为煊赫,话语权自然也高。

众人各执一词,争论不休。

赵慎与李稚在城楼上闲聊,头顶星星点点,他问李稚道:“你觉得哪座城好?”

李稚道:“新朝皇都,天子之城,该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象,这几座城皆有可取之处,我自认为选址不重要,最重要的仍是看其中坐镇的是谁,想做什么。”

赵慎道:“战乱刚刚结束,天下百废待兴,北地一片荒凉,我们想要的无非是太平国安,既然如此,就由天子镇守国门,为天下立一堵遮风挡雨的高墙,接下来只看百姓安居乐业,国士纷至沓来。”

李稚心知赵慎已经有了抉择,“兄长说的是?”

赵慎道:“都思城,北疆高地,为氐人占领三百余年,而今重新收复,新朝以此为界镇守北方,抵御关外风沙,召百万臣民回流北上,如何?”

李稚道:“定人心,安社稷,静胡沙,是天子之道。”

赵慎道:“换个名字吧,都思城乃是氐人音译,世间还有多少人记得这座城原本的名字?”

“雍京。”李稚道:“也是一个‘雍’字,与我们有缘。”

赵慎笑了下,望着灯火朦胧的古城,眼神深远,“花开满城,怎会无缘?”

李稚脑海中回想起南朝军队第一天进驻都思城的场景,金戈铁马,北国春来,关外延伸到城内的古道两旁奇异地开满了花,赵慎骑一匹黑骊走在最前方,花为他而开,他就是这座城的新主人。

李稚一直望着赵慎,赵慎抬手拍了下他的肩,兄弟俩一起往外看去。

“看见了吗?”

“山河如此壮丽。”

“多好。”赵慎扭头对李稚道:“替我守着它。”

“好。”

一月后,新朝定都雍京,赵慎在静武大殿正式登基,分封功臣,大赦天下,赵衡首封于晋,谢珩辞封,其余武将依次论功行赏,霍玄封于燕,孙荃、孙缪封于楚,司马崇拜上将军。

新皇下令四十万人迁入新都,同时颁布求贤令,天下有识之士闻声纷纷动身启程前往北方,愿为新朝效一份力,十三州霎时间气象一新。

战争彻底结束了,一切都慢慢稳定下来,但李稚反而比行军打仗时更忙碌。定都雍京,意味着一切都要从无到有重新组建,光官员任命就是一项浩大工程,赵慎身体时好时差,李稚有意让他好好歇息,自己招揽了绝大部分繁琐朝务,每日处理到精疲力尽。

在谢珩的提醒下,他将在青州屯田的夏伯阳调过来,但人手依旧不够。对于一个新生政权来说,此刻最缺的就是人才,尤其是能统领全局的相才,遥想前人求贤若渴,李稚如今也体会到了这种无人可用的艰辛。

他一直在筹划新三省,却苦于找不到一位分量足够的领军人物,每晚与谢珩讨论至深夜,却也没有太好的主意。

他将编录官员一事交给夏伯阳,夏伯阳忙得脚不沾地,每晚索性就歇息在皇城中,免去来去奔波的时间。这一夜夏伯阳刚和衣睡下,侍卫来叫门,当他听见那个熟悉的名字时,眼睛顿时睁开,房门被一把推开,他连鞋子都没来得及穿就往外走,“他人呢!”

季少龄从永州出发来到雍京,一路舟马劳顿,在途径平襄时,他想渡江却苦于身无分文,正好平襄太守陆羽在江船上送客,认出他来,当即为他筹措两千金的盘缠,亲自送他登船。

季少龄还未到雍京,陆羽的信使已经提前抵达,将消息递给好友夏伯阳。

天尚蒙蒙亮,夏伯阳已经带人在雍京城外恭候,一辆马车缓缓而来,停在城门前,里面的人揭开车帘一角,望向衣着正式的夏伯阳。

夏伯阳道:“老太傅远道而来,一路上可还顺利吗?”

“还算顺利。”季少龄望着那张从未见过的面孔,“你认识我?”

夏伯阳深吸一口气,似乎要压去胸中多少不平,他拱袖抬手,“天下谁人不识君。”

李稚正处理政事,得知消息后,立即放下手头所有事情入宫。

他赶到静武大殿时,赵慎早已在此等候,丹壁外有脚步声响起,李稚回过头去,夏伯阳将人引入大殿,赵慎从座位上站起身,随着脚步一声声响起,那张满是沧桑的面孔也在众人眼中愈发清晰,赵慎的眼神逐渐发生变化,这么多年了,他真没想到他一直还活着。

来人身穿干净整齐的灰黑布衣,步履沉着,衣带轻拂,满头华发下是一双矍铄的眼,依稀可见当年“一步成一句,登上广王殿”的遗风余采。

他在殿中央站定,“臣,先太子太傅季少龄,见过陛下,晋国公殿下,吾皇万岁,殿下千秋。”

赵慎大步走下台阶,顺势低身,一把用力扶住他的胳膊,抿着唇说不出一个字。季少龄抬起头,他的眼睛早已昏花,直到这一刻他才完全看清新皇的长相,他目不转睛地瞧着他,“您的眼睛,像您的父亲。”

赵慎忽然笑了一声,“我都快不记得了。”他眼中似有泪光闪烁,却并不清晰。

季少龄道:“昔年望江楼上,皇长孙殿下曾对臣说,清风明月会相逢,陛下还记得吗?”

赵慎缓缓摇头。

季少龄道:“快三十年了。”

赵慎抓紧他,“人的一生能有多少个三十年?”

季少龄道:“两位殿下离开父母亲也快这么些年了,我也有这么多年没再见过两位殿下了。”

赵慎一直没再说话,李稚见状上前帮他扶起季少龄。季少龄身形已经佝偻,他微微抬头,仔细打量着面前的两个年轻人,两张面孔虽各有不同,却总让人觉得相似又熟悉,有那么一瞬间,时移世易,他仿佛见到故人缓缓归来。

太子殿下,您看见了吗?

收复北州、登上皇位、终结乱世的是您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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