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风流 第107章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烛火微微闪烁, 谢珩回过神来, 回头望去, 李稚提着盏灯站在藤蔓最绿处,静静地望着他。

李稚将提灯放在石桌上, 走到谢珩身旁,连带袖子一起握住他的手, 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陪他一同望向天边明月。

谢珩缓缓反握那只手, 似乎要将他紧紧抓在手心里,明月朗朗,如一片真心, 遥对着十三州府。

“夫人离开了?”

“她去做些自己想做的事。”

“可惜没能与她见上一面,季大人今日还同我谈起王€€,他始终记得他。”

谢珩转过头望向屋内, 李稚见状也望过去, 忽然他的目光停住,盯着桌案上的物什很久,眼神渐渐浮现不可置信。

谢珩道:“那是王€€献给新朝的礼物。”

国之将兴,其玉当出。

*

七日后,静武大殿中,文武百官整齐划一的披坐于下, 李稚身着猩红官服一步步走上前去, 将那枚精铁盒匣呈至赵慎面前。

当匣盖揭开的那一刹那, 众人全都睁大眼,微微向前探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件传奇瑰宝。史官捏着笔的手微微颤抖,几颗墨点在宣纸上晕散开,断代多年的人心在这一刻重新汇聚,续写着新的篇章。

“天佑王朝,吾皇万岁!”

文武百官席地而跪,洪亮的声音响彻大殿。

赵慎打量着这座通体洁白的玉玺,眼中逐渐浮现出惊艳,他仿佛是想起汉室上千年的历史,多少分分合合,多少肝肠寸断,他伸出右手握紧它,蘸着黑红的印泥,稳稳地按在雪色宣纸上,第一封印有“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国书呈现在世人眼前,往事已如烟。

“天子有令,分田改革,铸剑为犁,大赦天下。”

季少龄接过国书,一字一句宣读着皇帝的第一封诏令,殿外的宫侍将旨意传递下去,一直传遍天下。李稚听着那洪亮悠长的声音,只觉得心潮澎湃难以抑制,他重新低下头去。

时隔三百余年,象征着天命所归的传国玉玺重归汉皇手中,宣告其至高无上的正统,而玉玺背后的故事也随之传遍天下,那一日,天南海北的人都在热议那段尘封已久的历史,以及那个早已被南梁朝廷抹去二十多年的名字€€€€王€€。

众人这才惊讶地发现,原来早在二十年多前就曾有个将军跨越雍阳关收复过汉阳,他与他的军队永远地留在了北地的无尽风雪中,有心人闻讯来到汉阳考古,在城外的军事工道上挖出无数折戟断剑,上面遍布血一样的红锈,为人们讲述着那支青州军队曾创下的不世功勋。

新皇下令恢复晋河王氏祖地,册封王€€遗孀谢灵玉为公主,封号为衔玉,并于汉阳城中为王€€设祠。太傅季少龄见到王€€的故剑心中大恸,请命亲自为王€€写祭文,那篇荡气回肠的三千字祭文一出世,天下再次为之轰动。

谢灵玉乘坐马车离开雍京,途中在栽满玉堇花的驿馆暂时歇脚,一大群卫兵聚在楼下讨论王€€,还有金陵旧事,她坐在窗前听了会儿,抬头望向清澈如洗的天空,脑海中莫名又想起谢照最后留下的那句话:历史的风,会吹去陌上的尘。

荒草古道上,年轻将军骑马而立的身影似乎还依稀可见,他像是远在天边,又像是近在眼前,谢灵玉望了他很久,他在等着她。

“大小姐。”等候已久的马车夫出声提醒,“时辰到了。”

谢灵玉伸手放下朦胧的面纱,挡住前路上弥漫的风沙,“启程吧。”

古往今来,英雄寂寞,美人老去,但故事不会,传奇不会,她想起她深爱着的那个人,他永远都是二十四岁,鲜活地留在她的记忆中,终其一生她都在等待与之重逢,就在那片他们曾经许誓过的关山明月下。

春来了,她要去赴一个约。

道吟啊,照顾好自己,今后谢家人是真的四散了天涯,再也不见了。

谢珩默立在廊下,一直没说话。

谢灵玉离开雍京后,滞留雍京已久的霍玄也动身前往自己的封地,除此之外,谢照的死讯并未在新朝掀起太多波澜,对于野心勃勃想干一番大事业的新朝官员而言,南方的事至关重要,但谢照已经不重要了,包括李稚也是这样想的。

李稚原本打算等内政尘埃落定,他再腾出手仔细梳理南方之事,直到一封上书忽然打乱了他的计划。

事件的起因是有雍州武将议论,谢照身为南梁重臣却滥杀忠良,一手酿造朱雀台血案,不配归葬€€山与历代名臣一起享受供奉,要求将其起陵重葬,并剥夺其身前一切名誉。随后,青州都督桓礼上书,请求新皇下令准许谢照以二品太师之位归葬€€山。

桓礼上书是情理之中的事,他与建章谢氏渊源深厚,谢照在残存的南方士族眼中仍是重要的精神领袖,桓礼绝不可能眼见他身后受辱却袖手旁观。

原本李稚对谢照的丧事一直是冷处理,允许他安葬在€€山,但剥夺其身后所有荣誉,准许他的家人以家族名义祭祀,但不享有任何谥号,这是他与赵慎感念金陵子弟在北伐中的功劳,对谢照一个已死之人网开一面。

可桓礼的上书却打破了这份默认的平静,李稚没想到桓礼会选在这种时刻发声,一石激起千层浪,新朝关于谢照的身后事顿时掀起一阵轰轰烈烈的热议,而将这件事推向最高潮的则是霍玄的上书。

煽风点火也好,真情实意也罢,远在封地的霍玄突然上书支持桓礼,慷慨激昂地陈述谢照身前十项功劳,并列数谢家人在北伐中的功绩,认为谢照归葬€€山无可厚非,并请求新皇为其加封九锡,赐谥号“文忠”。

谥者,行之迹也,号者,功之表也。

“文忠”二字是南梁文臣谥号之最,这是要为谢照盖棺定论,追封其为千古忠臣。

李稚看了只觉得笑话,他自然知道霍玄在打什么主意,直接将这封奏疏压了下来。

季少龄道:“一切身后名之争,本质争得不是名,而是权,霍玄与桓家人不断拿一个死人做文章,来试探新皇对旧士族的态度,也难怪他们如此紧张,南方局势尚未明朗,有人不甘心就此离开庙堂,总想再争一争。”

李稚轻描淡写道:“今时不同往日了,他们掀不起多少风浪。”

季少龄皱了下眉,心中觉得不妥,这些天他与李稚一同制定国策,能看出李稚是个刚柔并济、计划长远的人,但李稚一直冷处理此事的做法却让他有些不甚赞同,有些事是压不下去的,反倒会愈演愈烈,李稚也不会不明白这道理。

季少龄原本还想再劝,李稚却已经不愿多说,季少龄见他明显主意已定,没了声音,过了会儿,他忽又想起朝中最近的风闻,“殿下,听闻谢珩如今在您的帐下做门客?”

李稚看了他一眼,点了头,“是,不过他已经很少过问政事,此事他还不知道。”

季少龄道:“他是谢照的儿子,也是建章谢氏的家主,理应有所表态。”以谢珩在南方的地位,他对此事的态度可谓是至关紧要,甚至不禁让人揣测桓礼的上书是否也有他的授意,可李稚却有意将他摘出来,也难怪季少龄忍不住问一句。

李稚道:“让一个人在父亲与国家中做出选择,本就是件不义的事,士族与霍玄都想逼他站出来,但即便他真的站出来,又能说些什么呢?又或者,他们还想听他说些什么呢?”

这些年所有风风雨雨谢珩都替士族挡了下来,李稚不愿他再牵涉其中,他也想为他挡一挡这世间风雨。

季少龄道:“新朝初立,谢珩辞官不受,已经表明他的态度,但人生于天地间,总免不了被时势所裹挟,所以才说,人生无时无刻不身处枷锁之中。可惜这一身治世之才,终究是荒废了。”他沉默片刻,再次看向李稚,“殿下,士族矛盾已深,南方亟待重振纲纪,此事恐怕压不下来。”

李稚眸光似乎沉了些,他望着案上那封霍玄的上书,“不急,我会给朝野一个交代。”

季少龄明显想要再劝两句,但触及李稚一片坚决的目光,他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季少龄离开国公府时,天色已经很晚了,他想了很久,没有打道回府,而是转身去了一趟皇宫。

第169章 金风玉露(二)

季少龄在皇宫中待了很久, 一直到黎明时分他才出宫。

第二日,新皇召谢珩入宫觐见。这是赵慎自登基以来第一次召见谢珩,谢珩收到消息时有些意外。

谢珩步入朝华宫时,赵慎正穿着件朱红常服坐在案前, 一个人闲闲地下着棋。

战争结束不久, 天下百废待兴, 赵慎驳回手下大臣大兴土木的建议,将原本的氐人皇宫改了名便住进去, 他不喜欢氐人的装饰,撤去宫中绝大部分摆设, 光从琉璃穹顶照进来,显得这宫殿愈发空旷幽静。他回过头来, 隔空望着谢珩。

“见过陛下。”

“免礼。”赵慎示意他在对位的空座坐下,“坐,宫中时日寂寞, 陪我这个闲人下会儿棋吧。”

谢珩落座后,赵慎将手边的棋盒递过去,“一直想找你们说说话, 可惜阿衡忙得晕头转向, 我也不好三番五次烦他,只好寻你过来了。”他没有用“朕”这个称呼,像是将谢珩当成了推心置腹的知己好友,“说起来,你我二人打了这么多年交道,好像还从未好好聊一聊吧?难得今日有闲。”

谢珩道:“陛下的气色好了许多。”

赵慎点头, “多亏孙€€了, 他这人脾气虽差, 但确实有点本事在身上,说起来我还要多谢你当初将他推到我府中。”他叹了一口气,“你怕是不信,当年想取我性命的人多不胜数,当我查到孙€€是你的人时,我反倒放下心来,我自认为你不会害我。”

谢珩道:“不知陛下今日召我过来,所为何事?”

赵慎摆手收了棋,重新望向谢珩,“桓礼与霍玄联合上书为谢照请谥的事,你可曾听闻?”

只极简短的一句话,谢珩却一瞬间明白了。

赵慎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变化,叹息一声,“阿衡瞒着你是不想让你为难,这不单单是一个谥号的事,谢照的是非功过,桩桩件件尽在历史之中,一个谥号又怎能为他盖棺定论?不说是他,便是你与我,将来都要摘掉名号丢进故纸堆中任人评说,谁也躲不掉。”

谢珩道:“人死如灯灭,万事皆成空,先父自身亦已微不足道,又何况是一个虚名。”

赵慎道:“是啊,你向来是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一位前朝宰相的身后名,能在朝野掀起这么大的风波,说到底还是人心太浮躁了。”

谢珩道:“听上去陛下心中已有了决断。”

赵慎道:“靖人心,方能安社稷,前朝贵族用谢照的谥号做文章,试探的是你的态度,他们仍期待着你能站出来主持东南大局。”他隔着棋盘注视着谢珩,“只要你还留在雍京一日,他们就永远不会死心。”

霍玄与旧贵族之所以敢站出来发声,无非是赌谢珩的态度,这场谥号之争已是旧贵族最后的挣扎,他们扯着谢照的大旗奔走呼号,争取的是谁,赵慎了然于心,即便谢珩毫无指染权力之心,但只要他在雍京一日,精神图腾不灭,旧贵族永远都会蠢蠢欲动。

这道理赵慎明白,李稚也明白。李稚死死压着此事,是不愿让谢珩被推向风口浪尖,但说实话,人因时势而起,二者密不可分,只要谢珩还是谢氏家主,他就绝无可能置身事外。

赵慎道:“外战刚结束,海内太平气象初显,百姓们才开始休养生息,人人都已厌倦了战争,我不愿见到东南再起内战,我相信你亦是如此。”

谢珩的神情很平和,“我明白了,我会离开雍京。”

赵慎听见他如此干脆的回答,短暂地没了声音。

赵慎道:“你当真愿意离开?”

谢珩道:“第一眼见到雍京,我便觉得这座新城气象恢弘,旧事物与其格格不入,那时我并未多想,人生短暂,我只想陪他多走一程。”

赵慎忽然想到,他与李稚都能预料到今日的局面,以谢珩的远见,又怎么可能一点没想到?

谢珩道:“一切重归正轨,万事欣欣向荣,今后我再也帮不上什么了,或许是时候该离开了。”

赵慎道:“你舍得他吗?”

赵慎这一句问得太直接、太突然,一针见血,他本觉得以谢珩深沉内敛的性情必会掩饰,但谢珩没有,他久久都没说话,眼神缱绻而温柔,他卸下了一切,全身心投入进去,光明磊落地爱一个人。

赵慎道:“阿衡在意你,倘若你真的离开,不必让他知晓,免得徒增伤感。”

谢珩道:“二殿下聪慧明理,他会理解陛下的苦衷。”

赵慎望了他很久,“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自古以来,王朝立制,三代始成,如今不过才是开始,今后如何,还需看后人的造化。我的身体每况愈下,身边时刻离不开阿衡,新朝亦离不了他,等我哪天走了,这皇位终究会交付到他手中。倘若他能将新朝国制发扬光大,我无论身在何处,都能够瞑目了。我能看得出来,你也一直对他寄予厚望,我们的心愿是一样的。”

“外有精兵悍将坐镇,内有谋臣策士辅佐,以二殿下的天赋资质,他必不会令陛下失望。”后半句话却是专门对着赵慎说的,“江山代有人才出,建章谢氏已是前朝旧事,人生总有离别之时,陛下无需多思。”

赵慎难得说不出话来,眼中似有波澜滚动,终于道:“我已经下令,准许谢照以二品太师之位陪侍哀帝陵,于€€山入土为安。”

谢珩拱袖行礼,“谢陛下。”

“谢珩。”赵慎忽然喊他的名字,却再次无端沉默良久,他说:“只要我们兄弟二人当政一日,新朝必善待东南功臣。”

君王一诺,重若千钧,谢珩再次道:“谢陛下。”

谢珩起身告退,赵慎目视着那道背影逐渐远去,一颗心像是被巨大而空旷的宫殿逐渐淹没,一时间往事历历涌上心头,牵扯出一股没来由的怅然。

建章谢氏,随着这个转身,终究是彻底退出了政治舞台,这是一位帝王目送着忠臣离去时必然产生的复杂心情,还能再见吗?恐怕是不会了。

书上说,江山代有才人出,只是不知要等多少年,才能再等到这样一个清风皓月般的君子。

“送送他。”赵慎道。

“诺。”宫侍应声起身。

谢珩走出皇宫,等候已久的裴鹤立即迎上来。谢珩站在空旷处,往风来的方向望去,目光寂静而深远。裴鹤并不多问,只默然地陪他一同站着。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又随波逐流地往各处吹去,仿佛神灵的手为世人描绘着聚散离合的命运。

“裴鹤,我累了。”

裴鹤立刻抬眼望向他,“大公子!”

谢珩却什么都没有再说,他确实累极了。

赵慎并未明确下旨,也丝毫不曾催促,他给了两人足够道别的时间。

李稚作为身负厚望的王朝继承人,本就不该耽于与前朝旧臣的儿女情长,若是谢照谥号一事尚未爆发,赵慎或许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如今这局面不由得他不重新打算。

谢珩能理解赵慎的忧虑,无论是刚刚站稳脚跟的新朝,亦或是王朝唯一的继承人,都是赵慎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不容任何闪失,君王有仁慈之心,但也有决断天下之意,他是怕自己没有更多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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