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有归处 第25章

梁戍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你那新的世界也同样不管饭?”

带着桂花气息的甜香飘散出来,柳弦安伸手去够,梁戍却往后一闪:“此时在你眼前这个世界,和在你脑中那个世界,选哪个?”

柳弦安吸了吸鼻子:“眼前这个。”

梁戍将油纸包递给他:“看来也没到拉不回来的份上。”

柳弦安未与他辩解,只捧着糖糕大口大口地吃。梁戍坐在旁边,手里颠着一块石头,颠了一会儿,却又丢回脚下:“算了。”

柳弦安扭头,有些好奇地看着他。

梁戍道:“本想让你看个好玩的,但四万八千岁的睡仙,什么稀罕没瞧过,所以算了。”

柳弦安将嘴里的东西咽下去:“也可以看看。”

“看完了,就留在这个世界中?”

“……可这并不受我控制。”

梁戍点点头,也未再勉强,他从地上捡起一片薄石,闭眼虚瞄了一下,便脱手扔向远处一片水洼。月光下溅起的水花也是漂亮的银白色,而随着石片一路飞漂,两侧草丛中的萤火虫也被依次惊起,飞舞如片片碎火,绵延成一片虚化的幻影。

柳弦安看得入了神,此时胃里有了东西,又被微凉的风吹着,清新高爽,确实比躺在床上舒服了许多。

“休息够了吗?”梁戍又打出一串水漂,“够了就继续往山上走。”

“还要走?”柳弦安全身都写满拒绝,“不去。”

梁戍拎起他的后衣领,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就重新把人带上了路。

柳弦安叫苦:“走不了。”

梁戍不为所动:“脑子里装不了,你不也一样不肯停?”

柳弦安扯着一根树藤:“那是天道不让我停。”

“巧了。”梁戍道,“现在是本王不让你停。”

话不能这么说!柳弦安还想辩解一下天道与人道的区别,但已经气喘吁吁得实在没有余力去思考了,梁戍人高腿长,一步能顶弱不禁风的柳二公子两步,拐过两个山弯,就去了他半条命,于是又耍赖抱了一阵树,就这么走走停停,总算在天将拂晓前抵达了最险峰处。

柳弦安躺在地上,用宽大的衣袖遮住脸,赌气不肯再动。

梁戍也没让他动,而是坐在一旁,欣赏了半天这难得走出大道、难得有了正常情绪的凡人公子。

过了一阵,一缕光突然照在了柳弦安脸上,透过那层薄薄的布料,使他的眼睛稍微虚了虚。第一反应是梁戍又在搞鬼,不想理会,但光却越来越亮,亮到无论怎么扭头也没法躲,只好将袖子拿开,坐起来气恼道:“你€€€€”

话说到一半便戛然而止,因为眼前正有一轮巨大的红日喷薄而出,光芒赫赫,群山染火,云海似裹起千重霞锦,涌动翻腾,一直铺到了视线穷极处。

他此生从未离一轮太阳如此近过,近得似乎触手便可摘得,于是就真的伸出了手,旋即握到满满一把炽热的光。

“人间虽然多烦忧,却也有许多值得看的东西。”梁戍与他并肩而立,“倒不必时时刻刻都躲在你那三千大道中,想点儿好玩的,与眼前这一重世界有关的。”

柳弦安依言照做,他闭起眼睛,深深呼吸,让清晨的空气驱散脑中混沌。好玩的,与这一重世界有关的,想来想去,突然就想起来了,他说:“我前阵子买了两坛很好的酒!”

梁戍看着他:“为何要买酒?”

柳弦安回答:“等着与王爷共饮。除了酒,我还找了几家很不错的菜馆,白鹤城虽小,但若细细去逛,也能逛上三五天。”

“好。”梁戍笑道,“有酒有菜,听起来是一趟不错的行程。”

柳弦安也高兴起来,因为他其实直到现在才意识到,对啊,我计划要请骁王殿下喝酒,而骁王殿下此时就在眼前,他真的来了!

“我们何时动身?”

“就现在。”

那么就又有了一个新的问题,要出发前往白鹤城,就得先从这座高得离谱的山上下去。

柳弦安再度:“我走不动了!”

梁戍说:“我也走不动了。”

“……”

柳弦安委婉提出:“但王爷看起来并不像走不动的样子。”

梁戍慢条斯理翻旧账:“我昨天为了找你,在山中走了一天,又与人过了数百招,差点受伤,晚上没空休息,同你一起登这险峰,赶了一夜路不说,你还将我的饭给吃了。”

柳弦安:“……我以为那本来就是给我准备的。”

“没有,不是。”梁戍摇头,“我没吃东西,想着在路上随便垫一口。”

柳弦安只好退让:“那我也能自己再走一截。”

梁戍虚弱地靠在树上:“但我是真的走不动了,需要人背会儿。”

柳弦安听而不闻,脚步匆匆,溜达得挺快,背影飘飘忽忽。

梁戍又笑了半天,方才抬腿追上去。

中午时分,两人回到了那座小村,不过依旧未能成功动身前往白鹤城,因为柳弦安一进门就趴在了床上,任凭阿宁拿着凉手帕威胁,也死活不肯起来,眨眼就睡得人事不省。

“王爷。”阿宁有些担忧,“我家公子总是这么睡……”

“没事。”梁戍道,“他需要好好休息。”

阿宁与旁边的弟子都觉得这话是在鬼扯,二公子休息的还少吗,他的人生差不多有一大半时间都处在躺平状态 ,而且昨天也睡了一天。

“这回不一样,都出去。”梁戍道,“别吵他。”

阿宁将窗帘放下来,挡住了一些光。昏暗的空间使柳弦安睡得愈发踏实,而空气里若有似无的檀香气息,也令他多了几分安全感。

这回的确与先前都不一样,没有天道,没有肯定与否定,也没有不断折叠又展开的世界,唯有一片黑而甜的棉絮,像是在太阳里滚过的,将人一裹,就舒服得连骨头都酥了。

梁戍也退出房间。

“王爷。”程素月正守在院外,“我们是要在这里等官府搜山的结果,还是尽快动身前往王城?”

“都不是。”梁戍道,“先去趟白鹤城。”

第29章

柳弦安是在吱吱扭扭的声音中醒来的, 他的身体轻微晃动颠簸,像是还躺在梦中那团暖云上,先前剧痛欲裂的脑髓, 现在也只剩下了疼痛消散之后的昏沉。

“公子, 你可算是醒了。”阿宁在这段时间里, 少说也探头看了十几次,好不容易见自家公子坐了起来, 赶忙进来扶他,“你这回又睡了差不多整整一天。”

柳弦安这才注意到,自己此时居然是躺在一架很大的马车里。阿宁解释道:“是王爷安排的, 他吩咐大伙尽快动身回白鹤城, 一刻不得耽搁, 却又不准任何人吵醒公子睡觉。”

这个命令的不讲理程度, 堪比“你上来的时候同时下去”,但再不讲理,既然骁王殿下已经开了尊口, 其余人也只有想法照办。山庄弟子们娴熟而又快速地扎了个担架,屏气凝神地碎步挪进卧房,你抓胳膊我抬腿地固定住自家公子, 正准备悄声“一、二、三、起”,柳弦安却恰好翻了个身。

于是所有人就都僵在原地不敢动了, 跟中了定身术有一比。

阿宁继续说:“王爷当时就站在旁边看着,场景可吓人了,房子里又黑漆漆暗沉沉, 反正师兄们的呼吸细得都快听不着了, 过了一阵,又试着去抬公子的时候, 好几个人手都在哆嗦。”

就这么来回折腾了五六回,柳二公子终于在熟睡的状态下,被妥当安稳地送上了马车,用阿宁的话来描述,“二庄主虽然没有亲自参与抬公子,但事后也出了一身汗,虚得连晚饭都没能好好吃”。

“哦,对了。”阿宁继续补充,“这架马车也是王爷差人找的,程姑娘亲手铺的褥子,铺的时候,好多师兄都在围观。”

当然不是围观褥子,也不是围观漂亮的程姑娘,白鹤山庄的弟子们还不至于失礼至此,大家主要是围观事件本身,不懂怎么自家二公子只是同骁王殿下出了一趟不远不近的门,两人的关系就变得如此亲近,不仅马车大得离谱,连褥子都铺了足足五六床。

三小姐出门的行当都没这精细。

阿宁正说着话,车窗就被人敲了两下,柳弦安掀开车帘,程素月在外笑道:“柳二公子,要出来骑一阵马吗?现在天气好得很,景色也美,两侧还有荷田,嗯……诗里说的,卷舒开合任天真。”

别看只是一句,程姑娘当真努力背了半天。柳弦安便收拾好衣冠,弯腰出了马车,他此番离家时没有带那匹枣红小马,程素月就从骁王府的马队里找了一匹相对矮小老实的€€€€不过也只是长得老实,因为它才刚刚被牵出大部队,立刻就迈动四蹄,轻快小跑去投奔大哥玄蛟,顺便也带着背上的柳二公子投奔了骁王殿下。

梁戍问:“睡醒了?”

“嗯。”柳弦安收住马缰,“多谢王爷。”

梁戍见他虽然还有些久睡后的懒惰疲惫,但已经不像先前那般神思恍惚形容木讷,便问:“有醒神的糖吗?”

“有。”柳弦安差弟子拿来一罐。

梁戍吩咐:“自己吃。”

柳弦安应了一声,原来不是王爷自己要。他取出一粒糖压在舌下,银丹冰片的味道直冲脑门,辣得整个人一激灵,又更加清醒三分。

“说话。”

“嗯?”

“说点什么,本王爱听的。”梁戍看着前方,“与那些白胡子老头无关的。”

柳弦安小心翼翼地不去触及脑海中的庞大世界,在记忆中将有关现世的种种全部搜刮出来,却发现自己每日除了睡觉就是吃饭,其余实在乏善可陈,便只好又添油加……锦上添花吧,锦上添花地描述了一下家中那两坛酒,简直吹得天上有地下无,若是让酒肆老板听到,估计会感动落泪。

梁戍也不嫌无聊,就由着他不停地叭叭叭,若是中途停顿得太久,还要出言催促。柳弦安说得口干舌燥,又不能歇,最后忍不住提出意见,我累了,不想说了。

二庄主柳拂知刚好打马路过,听到这句话,心都紧了,怎可对骁王殿下如此无礼?

他谨慎地看向梁戍,却发现这位以残酷暴戾而扬名天下的王爷并没有生气,反倒一笑:“好,那就歇会儿再说。”

而柳二公子还在不知天高地厚地嘀咕:“歇会儿也不想说。”

柳拂知忧心忡忡地想,唉,竟被大哥惯成这样。

于是他亲自呵斥侄儿:“好好陪骁王殿下说话!”

柳弦安:“……”

不想说。

但梁戍强迫他必须要说,说完了酒,就说白鹤城,从最东边的街说到最西边的街,最后连城中杀猪匠娶新媳妇的事都反复描述了三回,搞得程素月觉得自己简直像是亲自参加了这场钱屠夫的喜宴。

她问兄长:“这是王爷新创出来欺负人的方式吗?”

高林分析:“有可能吧,你看柳二公子那憔悴的表情,造孽啊。”

柳弦安咕嘟咕嘟地喝水,他觉得自己已经将这辈子的话全部说完了,要不是有二叔亲自配的润喉药,只怕嗓子都要冒出火星。阿宁一直跟在队伍后头,这天找了个骁王殿下不在的工夫,立刻小跑过来鼓励:“公子,你再坚持一下,马上就要到家了。”

柳弦安一愣,到家了?

他扭头看向山道一侧,果然在缭绕云环中,一座依山傍水的静谧城池正若隐若现,便惊讶道:“回程的路怎么这么快?”

“不快呀,也走了十几天呢,同去时一样。”阿宁没懂,每天看公子被迫陪骁王殿下说话,说得他自己一脸有气无力,还当在度日如年生不如死,这怎么还光阴转瞬,弹指一挥间了。

柳弦安倒也确实觉得度日如年,但那仅仅是嗓子眼的度日如年,思想却趋于静止,并不认为时光难熬,他的人生中难得有了一段时间,不必再苦苦思索要将大道归位于何处,也没空思索,因为在骁王殿下的强势要求下,他每天的生活差不多已经被“啊,今天又要说哪条街”给蛮横地占满了。

梁戍又策马而来,阿宁脚底抹油,飞快跑到了队伍最末位。

柳弦安赶紧含了一颗润喉糖,又“咳咳咳”地咳嗽了一阵,将虚弱诠释得分外淋漓尽致。

他从未如此急迫地想回家过。

但回家好像也并不能摆脱讲故事的命运,因为柳拂知早早就将骁王殿下要进城的事写信告知了大哥,于是地方官员与白鹤山庄一众人,到了日子便都在城门口迎着。按理来说梁戍应该住驿站,但柳庄主面对这位“不知道最后会不会娶自己女儿但最好还是不要娶”的兵马王爷,还是得表现出应有的礼数,客气道:“白鹤山庄已为王爷准备好了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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