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有归处 第31章

留下面子无比金贵的梁戍呼出一口气,靠在桌边琢磨,药可以煎,但自己又不一定非要吃。

结果架不住阿宁会挑时候,吃过晚饭,当所有人都聚在书房议事的时候,小厮抄起装有药的食盒,稳稳当当敲开了门。

梁戍:“……”

药碗大得能吃面,端出来时,视觉效果惊人。华平野见了也虎躯一震,他在军营多年,印象中王爷就算伤得严重,药也得论抿来喝,生怕多一口会吃亏,现在突然换成满满当当一碗公,还当他是生了多大的病,赶紧扯起破锣嗓子关心:“大家先不要说话,让王爷趁热喝药。”

褐里发黑一大碗,梁戍看得脑髓都抽抽,眼看一屋子人都盯着自己,只好面不改色端起碗。

一饮而尽,却并不苦,顶多有些涩,还泛着微微的酸甜。

他看向门口。

柳弦安揣着手,眉眼间藏不住一丝笑。

不苦,逗你的。

书房里正闷热,虽说开着窗户,却不见有多凉爽,倒被风吹得烛光乱晃。满屋子的人,讨论着几件无比烦心的事,环境实在算不上好,梁戍的心情原本也是一片烦躁,现在却因为这一碗药,一个笑,变得畅快了许多,

高林用胳膊肘一捣阿宁,什么神药,怎么还把王爷给喝高兴了,明儿给我也来一碗。

“公子往里加了许多甜根呢。”阿宁悄声道,“高副将要喝,怕是没有,公子说了,这一路药不好买,要节省,所以以后所有的甜根和山楂都只留给王爷用。”

两人还在这里嘀嘀咕咕,华平野已经重新打开了地图。高梁山是一座极高的险峰,山体绵延沟壑纵横,易守难攻。梁戍问:“叛军现在一共有多少人?”

华平野道:“粗略估计,至少五万,但并不准确。现在黄望乡声名已起,有不少人都是假借他的旗号招兵买马,东一撮西一撮,到处都是,实在难以分清真假。”

“真也好,假也好,都一样是叛军。”梁戍看向柳弦安,“有什么想法?”

“我们的军队能假扮成流民,混入叛军,从内攻破吗?”

“假扮不难,但是想混进去却不容易。”华平野解释,“据说一般的流民,在刚投靠时,只会被分配到最低职别的小头目的手下,一定要跟着他们抢得粮食银钱,或者杀几个官员,才能有资格见到黄望乡,而且他现在也并不在高梁山。”

“那叛军主力现在何处?”

刚问完,便有人送来一封新的军报,在满篇诉苦废话里夹了一小段有用的,说黄望乡已率叛军连破三城,在三水城登基了。

高林看得脸都发白,倒不是白别的,而是白此地驻军的废物程度,哪怕是戳几个机关桩子立在城墙上,也能随便扫退几伙叛军吧?从华平野收到消息到现在,一共才过了几天,怎么黄望乡就从领头暴民一路冲着龙椅去了。在大琰主帅抵达翠裘城的第一天送来这种鬼消息,简直像是精细掐着时间算出的好日子。

梁戍问:“这一带的驻军共多少人?”

“也是五万。”高林道,“由吕象在管,王爷应当还记得,他是吕大人的侄儿。”

满朝文武都知道,吕大人隔三差五就要去皇帝面前谏王爷,从西北大营到梦都王城的骁王府,芝麻绿豆大的毛病都要挑出来写个百八千字痛批,连天子本人也极为头疼,又碍着三朝元老的身份,不好直接驳他面子,免得哪天真的撞了大殿,自己还得凭空多担一个“气死忠臣”的罪名。而梁戍对白胡子老头的病根,差不多也是从这里落下的。

大琰各地驻军的首领,要么出自西北大营,要么出自东北大营,唯有吕象例外,他出身贵族世家,先是当了两年御林军,后来因天下不稳,各地驻军都缺人,先帝便以身作则,削减了一批身边亲信,吕象也是在那时,顺理成章前往地方任职。

简言之,是个没怎么吃过苦的公子哥。

“吕大人在朝中清廉俭朴,他侄儿倒是懂得在外大笔大笔地吞军费。”高林又看了一遍军报,末尾说吕统领已连夜率军前往三水城围剿,外加一大段“视死如归”的屁话,也不知是被黄望乡登基给吓清醒了,还是听到了骁王殿下要来的消息,所以连夜履职。

梁戍是不介意让这废物死回老家的,但吕象身后还有五万大琰的兵。

他道:“备马。”

柳弦安站出来:“我也与王爷同去。”

第37章

赶路就得用轻骑, 马车是没法驶入蜿蜒小道的,而柳弦安那匹短腿小马虽然动作灵巧,耐力也还不错, 但跑起来实在是慢, 哒哒哒哒的, 宛如无限拉长了时间。于是华平野便替他重新找了一匹棕马,腿长堪比玄蛟, 就是性格有些嚣张,见谁都尥蹶子。

高林服了:“这祖宗你自己都难坐上去,却让柳二公子骑?”

华平野也很惊讶:“不行吗?但是柳二公子连玄蛟都能收买, 我当他是驯马高手。”

两人正说着话, 旁边的柳弦安已经被棕马惊得后退两步, 脚腕挂上一根烂木棍, 差点一屁股坐进泥里。

梁戍及时接住他的身体,随手将人架上玄蛟:“坐稳,你骑它。”

柳弦安双手撑着马鞍:“……好。”

梁戍转身跨上棕马, 单手勒紧马缰,低声怒斥:“老实点!”

棕马不听话地后退两步,虽说看起来依旧心有不甘, 但到底也没再作妖,四蹄跺在原地, 不吭声了。

阿宁将包袱系紧,也爬上一匹大马。这一路所历所闻,使他的心境有了些许变化, 变得更成熟懂事了, 人也消瘦几分,原本的娃娃脸褪去婴儿肥, 多了个尖尖的下巴颏,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开春抽条的柳,越发舒展。

一行人踏着天将明的微光,疾驰离开了翠裘城。

城门外的流民被马嘶声惊醒,纷纷睁开沉重的眼皮,他们迷茫地看着被薄雾笼罩的队伍,像是踏着风,一瞬间就消失在了山道的尽头。

……

在刚出城时,沿途聚集的流民还有挺多,但在走了几天之后,流民的数量却越来越少,好不容易碰到了衣衫褴褛的一家五口,护卫过去打听情况,那名青年道:“听说翠裘城的老爷不开城门,去了也是白去,只能饿死在山林里,所以大家就都投奔三水城了,三水城里有粮食吃。”

不吃饭一定会死,谋反却未必就不能活,当一个人深陷绝境,唯一奢想只是“活下去”的时候,是不大会去考虑三水城的粮食里究竟有没有沾染其他百姓鲜血的,也不会考虑那些被他们起哄围杀的官与兵中,到底有没有无辜者。

乱世,乱得不仅是世道,还有人心。柳弦安对阿宁道:“现在只有一户人家,不会引起哄抢,你去给他们一些吃的吧。”

阿宁从包袱中取出一摞干饼,包好递给青年:“翠裘城短期内是不会再开门了,城中百姓也无余米可吃,这些粮食,你们路上省着点,应该能坚持到万和城,那里的情况要好上许多。”

青年宛如做梦,他的媳妇也抹着眼泪。阿宁又再三叮嘱:“你们一路务必要将粮食藏好,不要在人前吃,也千万不要一时心软,分给其他流民,否则非但救不了旁人,也救不了自己。”

一家五口连声道谢,继续向着山道另一头去了。

梁戍问柳弦安:“你教他的?”

柳弦安摇头:“不必我教。”

“也对。”梁戍道,“只有安乐盛世,才能养出富贵人家的傻儿子,在乱世里见识几次人心,就什么无邪天真都没了。”

柳弦安先是道:“那王爷的毕生所求,不就变成了让大琰多出一批傻子?”说完又琢磨了一下,“不过那样也不错,只要不是大奸大恶,城里多出一些小傻小坏的纨绔公子哥,成天遛鸟斗蛐蛐,倒也与‘盛世’二字相配。”

毕竟盛都盛了,百姓自然要更闲一些。梁戍也觉得经过柳弦安这么一说,王城那些逗狗惹鸡的小衙内们似乎也变得可爱了几分,当然了,该揍还是得揍,揍完再继续放他们去当太平盛世的吉祥摆设。

这日,众人在山间遇到了一个小姑娘,浑身脏兮兮的,像只瘦弱的猴子,只有眼睛大而亮。阿宁替她擦干净脸,又给了些吃的,起初以为是被流民扔下不要的小孩,还在发愁要怎么安置,后来林子里却急急忙忙跑出来一名妇人,将小姑娘一把拽回身边,拖着手腕就跑。

“婶子你慢些,我们不是坏人!”阿宁赶忙道,“你女儿的脚扭伤了。”

护卫飞身拦住两人,妇人显得害怕极了,一直在发抖。阿宁好声好气地哄了半天,方才将她的魂给叫回来。妇人结结巴巴地说,自己是小兆村人,前些天,有一群官兵闯进村子,说是要征军粮,杀了许多人,于是剩下的村民就只有躲进深山里。

高林暗骂一句,混账东西。

这事无非两种可能€€€€

第一种,流民假冒驻军烧杀抢掠,算吕象失职。

第二种,驻军当真如此狂妄,趁着世道不稳,大肆屠戮百姓中饱私囊,更算吕象失职。

根据妇人所言,那伙官兵在抢完东西后,并没有离开,而是光明正大地住在了小兆村中,前阵子有胆大的年轻人下去看,发现他们仍在那里。

柳弦安道:“再往前走,下了这个山弯,就是小兆村,子时之前应该能赶到。”

“走吧。”梁戍调转马头,“看看究竟是哪里冒出来的畜生。”

阿宁偷偷看了眼王爷的表情,觉得……那群匪徒可能也就只能活到子时了。

他替小姑娘包扎好伤口,也匆匆策马跟了过去。

柳弦安与阿宁的骑术,目前已经练得很好了,并不会拖累大部队的进度。夜色正浓时,众人顺利抵达了小兆村,只见村口插着一面招摇旗帜,上头绘着大琰驻军的纹饰。另有几名官兵正在来回巡逻,守着一堆明亮的篝火,桌上还摆着驱寒用的酒肉。一人挪开椅子坐下,随便扯了根骨头,啃了两口,或许是觉得不好吃,便随手丢给了旁边一条疯狗。

疯狗扯动着铁链,将篝火打散,一根燃烧着的木柴滚落在地,又照亮了一片新的区域。柳弦安的瞳孔稍微一缩,这才发现在铁链另一侧,竟然还捆着一个人,趴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头发蓬乱,身上有许多黑褐的痕迹,像是干了的血。

也许是闻到了肉的香味,他勉强抬起了头,看向那只疯狗。官兵们哈哈大笑起来,又故意将另一块肉也丢给狗吃,用脚踩着他的脊背,扯起头发,强迫他去与狗抢食。

“吃不吃?你不是饿了吗,吃啊!”官兵不断取笑羞辱,又抽出一根鞭子想要抽打,刚刚扬起来,就听到自己胳膊“嘎巴”一声响,整个人向后一歪,惨叫着躺在了地上。

“畜生不如的玩意。”高林松开手,看着面前这群败类,“我竟不知大琰还有你们这样的兵。”

“你是何人?”官兵们警惕地摸过长刀,或许是见这群人衣着光鲜,不像普通人,便没有轻举妄动,只警告道,“我们乃是蒋大人麾下的勇字营,奉命在此筹集军粮,我劝你们最好还是不要多管闲事。”

“蒋大人,哪个蒋大人,蒋涛还是蒋忠起?”

“都……都不是,是蒋威蒋大人。”

“微末不入流的官职,连名字都没资格送到王爷面前,倒是养出了你们这群欺凌百姓的鬼东西。”高林听得火起,示意手下先去将那名青年解救出来。阿宁见他像是饿极了,便把桌上剩下的肉撕了一块,青年却紧闭着嘴,不肯去吃,干涩道:“这……是我养的狗,被他们杀了。”

阿宁手下一僵,心里不忍,赶忙将肉拿开,又去马车里取吃食。

柳弦安喂青年喝了几口水,另一头,高林早已将那群官兵踹得七零八落,腾出了一条路。梁戍踏进村落,村口的动静与惨叫已经惊醒了不少人,他们睡得稀里糊涂跑出来,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就被骁王府的护卫悉数擒拿,一共三十六人,有公文有批复,四方四正一枚鲜红大印,当真是大琰的正规驻军。

所以也就比流民冒充更加可恶,流民是在生死关头被激发出的恶,而这群人拿着朝廷俸禄,却欺辱着朝廷的百姓,当真该死。

村子里还有一些被囚禁的乡民,多是年轻女子,可见这群混账是半分恶也不想落下。青年是村长的儿子,叫阿勇,他当日掩护许多人从小路逃命,自己留下断后,原想着和贼人同归于尽,但到底势单力薄,这些天遭遇了许多非人的折磨。

高林踢了一脚地上不断呻吟的人:“像你们这样的队伍,一共派出了多少?”

“我们,我们只知道蒋大人一共派出了三队人马,其余营差不多也是一样的,要打仗,第一件事就得收军粮,而且还要速度快,免得被人抢了先。”

蒋威头上两级,才是蒋涛,再往上一级,才是蒋忠起,再再往上,才是吕象。连这没听过名字的蒋威都能派出三队人马,那整支驻军都放出来,不得将方圆数百里的百姓搅得没一日能安稳?

而驻军是根本不应该缺粮的,没有人比梁戍更清楚这一点,所以也就没有人比他更加怒火滔天。被解救出来的年轻女子还在悲声哭泣,青年的腿脚也被折磨的几乎露出白骨,梁戍微微闭了闭眼睛,道:“全部丢去喂狼。”

“是!”

守卫拖起地上的人,向着村外走去,惨叫求饶声逐渐隐没于夜色深处。高林对阿勇道:“小兄弟,你是好样的,但我们必须得尽快赶路了,不能留下保护这座村子,往后或许还会有同样的劫匪,你得自己决定是要带着其余人进山,还是要继续留在这里。”

“我知道。”青年粗喘着,“我会同阿爷商量。”

“好。”高林道,“保重。”

“大哥!”青年叫住他,犹豫着看向院外,“我刚才听到你们说,骁……”

高林拍拍他的肩膀:“你放心,这份公道,王爷定然会替百姓讨回来。”

第38章

一行人只在树下稍歇了两个时辰, 天色刚亮,便又收拾行装,准备继续赶路。梁戍自从离开小兆村后, 就一直没有说话, 直到此时才问了一句柳弦安:“还能不能坚持?”

柳弦安点头。

他不愿耽误队伍的行进速度, 但现场其余人心里都清楚,这种不眠不休的赶路法对军人来说, 都已经算是将弦绷到了最紧,更何况是白鹤山庄养尊处优的公子,而且眼前这个还是扬名全天下的懒, 平时能躺就不坐。

不过柳弦安还真是不算太累。可能是因为白鹤山庄平时药膳调养得好, 也有可能是因为他已经悟出几分天道, 能用精神去影响躯壳, 总之骑在马上赶路时,整个人也是神静心清的,颇有那么几分去欲去求, 内外两忘的境界。

心若如焦叶,则赤日炎炎而不觉热,冰雪皑皑而不知寒嘛。

这很合理。

柳弦安整理好马鞍, 刚跨上玄蛟,却觉得身后一沉。梁戍一手环过他的腰, 另一手握住马缰,以方便让人靠在自己胸口,道:“路上再这么睡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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