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说过梁戍的故事,大琰一等一的将军,年轻,残暴,战无不胜。
在那阵,自己还只是田间地头的庄稼汉,端着碗听着千里之外的传奇。
而现在,黄望乡咳嗽了两声,他最近真的已经太累了,整座三水城都是那么的乌烟瘴气,脏臭难闻,距离自己理想中的天国实在差了太多,每日好像都有无穷无尽的琐事,在将局面推往更糟糕的方向。
城楼下传来一阵声响,而后柳弦安便被带了上来,他是自告奋勇来给新帝看诊的。诸位大臣虽说也觉得在太医的挑选方面,应该更知根知底一些,但城里条件有限,确实也容不得挑三拣四。
这是柳弦安第一次见到黄望乡,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并没有什么杀戮气,哪怕手里握着剑,看起来也像握着锄头。他同样能看到远处大琰的军队,于是在这种时刻,心弦依旧忍不住轻轻一跳。
“大胆!”有人训斥,“见到皇上,还不跪拜!”
“不必了。”黄望乡道,“听说你是医术高明的神医,会不会治失眠?”
“会,我最会治的就是失眠。”柳弦安问,“皇上睡不好?”
黄望乡深深叹了口气:“是。”
柳弦安道:“因要看诊,所以我得将所有事情都问清楚。”
黄望乡点头:“好,你问。”
“皇上失眠,是因为远处的琰军吗?”
“不全是。”黄望乡道,“我已与琰军交过许多次手,一直睡得很好。”
“那就是因为琰军的统帅。”
“也不是。”
柳弦安:“真的假的。”
黄望乡不解地看向他。
柳弦安解释:“我听说他百战百胜。”
黄望乡摇摇头:“我失眠,是从登基当天开始的,那时还并没有梁戍的消息。”
“所以皇上是高兴得睡不着?”
“放肆!”
黄望乡还没说话,旁边的一众将军先怒斥出声,其中以袁将军嗓门最大。登个基就激动得睡不着,这是何等丢人现眼的小家子形象,更有人指着柳弦安的鼻子骂:“早就听说你在破庙里胡言乱语,动摇军心,现在一看,竟还敢对着皇上阴阳怪气,怕不是琰军派来的奸细!”
“奸细”这两个字放在战争里,是能令所有人绷紧神经的,立刻就有“哗啦啦”一片长刀出鞘,平常人可能会腿软,但柳二公子是一个生死都可以的人,所以就显得尤为淡定,淡定得连黄望乡也问:“你不怕吗?”
柳弦安道:“我不是奸细,自然不怕。”
黄望乡又问方才嚷嚷的那个人:“他是怎么动摇军心的?”
对方答道:“在庙里借着看病,一直在怂恿百姓打仗无用。”
“我没有说打仗无用,我的原话是鼓励青壮年加入大军,一路北上,这样将来也能有口饭吃。”柳弦安道,“可青壮年大都有父母妻儿,他们没法随军,只能留在三水城,或者去别的什么城,那天我问了两位路过的将军,可有什么安置的措施,结果他们说什么都没有,往后谁想吃饭,就得立功,否则就要饿肚子,但我们在进城的时候,分明是听守官说,只要投靠皇上,就能人人都吃上饭。”
黄望乡看向那群将军。
有一人硬着头皮道:“皇上,现在城里已经没有多少粮食了,每天又还在放新的流民进来,我们已经尽量放慢了速度,但还是……等着吃饭的人实在太多了。”
其实不用他说,黄望乡也知道这一点,让人人都吃得饱饭,这是自己提出来的,先前打仗时只是一句口号,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但自从在三水城登基,成为皇帝之后,这句口号就成为了一道圣旨,一个必须完成的任务。
他几乎是穷极一生的智慧,在统治着这座新的都城,在学习如何成为一名皇帝,先前觉得这件事并不会太难,只要心怀天下,仁慈公正,就一定能获得拥戴,打造出清平盛世,但现实却摆在眼前,三水城正在自己的种种新政下,变得越来越乱,越来越糟。
而三水城原本的百姓,对于自己的憎恶,似乎已经远远超过了对琰军的憎恶。
没有谁会希望用满腔热血去换取满腔憎恶,这与他先前所想的确实太不相同了。
柳弦安偏偏还要在这个时候问:“皇上为何要尽量减缓放流民进城的速度,他们都是抱着希望而来,并没有别的奢求,只是想吃一口饱饭,这很难吗?
这很难吗?
倘若换在以前,黄望乡觉得一点都不难,他认为自己之所以会挨饿,是因为家乡贪官横行,不给百姓发粮食,所以只要清廉,就能解决问题。但现在,他发现想要让每一个人都吃饱肚子,这件事实在是太难了。
至于白河,更是如一条张大嘴的猛兽,自己哪怕是像传闻中那样,能吹毛化形,变出千百个、千万个黄望乡投入河流,也难以产生任何影响。
自己这辈子也不可能治理好白河。
就如同自己这辈子也不可能当好皇帝。
柳弦安看着城下:“琰军已经快到了。”
他问黄望乡:“城门外此时聚集的数千百姓,皇上打算怎么处理?”
第48章
黄望乡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城外百姓已经听说了琰军即将打来的消息, 心中越发着急,干脆全部都拥堵在负责登记的守官周围,黑压压地向前拥挤涌动, 要求尽快进城。守官拔出明晃晃的刀, 大声训斥, 也未能震慑住他们,便只有匆匆派人上城墙来问, 要如何处理动乱。
“皇上。”袁纵道,“不能放他们进来!一则城中粮食不够,二则这几千人的身份没有经过排查, 万一他们是琰军假扮成的流民, 那后果不堪设想。”
他这话说得确实有道理, 但柳弦安问:“倘若他们真的是流民呢?”
倘若真的是流民, 把他们留在两军交战的战场当中,会发生什么,会遭遇什么, 是显而易见的。也正因为显而易见,所以方才袁纵与其余将军们才选择避而不谈,只说了放人进城的危害, 可现在这件事却被柳弦安明晃晃地摆上了台面。
袁纵怒道:“现在皇上无需看诊,你回去吧!”
柳弦安没有理他, 而是看着黄望乡:“城门下的百姓,都是同我和弟弟一样,相信了只要进城, 就能吃上饭, 所以才会一路强撑着来到这里,他们是想活着的。”
黄望乡的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情, 多日失眠积攒的头痛,此时全部涌了上来,竟是连站都站不稳了。
旁边的人赶忙上前扶住他,袁纵拔剑指着柳弦安:“妖言惑众的东西,今日不管你是不是奸细,都活不得了。”
“就是因为我说了实话?”柳弦安提高声音,“我是大夫,大夫就应该救人,而袁将军是将军,天生的使命也应该是救人,为何现在却因为我要救人,就要杀我?”
说这话时,他不卑不亢,负手而立,还真有那么一点为民请愿的意思。黄望乡命令:“老袁,你把剑放下!”
袁纵嚷道:“皇上,你休要听他胡言乱语。不放城外的流民进来,是为了保护城内的百姓,算不得背离初衷!”
柳弦安问:“不放城外的流民进来,是为了保护城内的百姓,袁将军自己听听,这说辞与大琰那些官员有何区别?三水城与白河沿岸那些城门紧闭的城,又有何区别?”
袁纵恼羞成怒,已认定柳弦安是来动摇军心的,二话不说便提剑来砍,却被人拦住。老将军苗常青挡住他,道:“老袁,你冷静些!”
黄望乡也面色涨红,一半是因为城下的乱象,一半是因为柳弦安的责问,以及袁纵突如其来的暴行。他耳朵尖锐地响着,战争马上就要来了,这势必是一场血战,不管输赢,都会带来极大的伤亡。若输了,就输了,若赢了,一路攻打至王城,自己应该也无法做到心中所求的那句“人人有饭吃”。
袁纵已经在大声下令,让人去驱逐城外的流民,关闭三水城的大门。这个消息像一枚炸弹,炸出了更多尖锐的哭声和哀求,就如柳弦安所说的,三水城也变成了白河沿岸的那些城,并没有什么区别。
想到这里,黄望乡扶着城墙,喉头隐隐泛上甜腥,他满眼血丝道:“老袁,放他们进来吧。”
“皇上!”袁纵道,“没有验明身份,如何放他们进来,琰军已经屠了青阳城,难道还要让他们屠了三水城?”
“袁将军怎知青阳城是琰军所屠?”柳弦安与他对视,“交战双方,谁不想笼络民心,既然琰军已大获全胜,那为何还要屠城,此举除了能落个残暴之名,除了能将更多的百姓推向敌营,还有任何别的用途吗?”
“梁戍杀人无数,屠城也不算稀奇!琰朝的狗官,又哪里有一个好东西!”袁纵道,“罢,今日人人都看不穿你这奸细的假象,我且不杀,过两天再细细拷问,来人,将他拖下去关押!”
柳弦安辩驳:“你哪只眼睛看到梁戍杀人无数,一句‘狗官’,就能硬扣这不合理的屠城行为?”他人都被两名兵士拖下去了,还在回头喊,“留守青阳城的将军是谁,皇上当真了解他吗?”
这一句质问,问得黄望乡手脚冰凉,他不了解,完全不了解,当时只是听了对方一番豪言壮语,就激情澎湃,深为感动,便把一整座城交了出去。
袁纵上前两步:“皇上,备战吧!”
黄望乡又抬头看向城外,远处的琰军铁骑,和近处四散奔逃的流民。
两名兵士押着柳弦安,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却并没有去大牢,而是转弯拐进了一处巷道。柳弦安道:“方才你们走那么快做什么,我还能再说两句。”
由王家兄弟易容的兵士道:“柳二公子还是别说了,我看那袁纵简直像一条疯狗,只会龇牙咧嘴,是讲不进任何道理的。”
“我不是同袁纵讲道理,是同黄望乡。”柳弦安道,“他并不是一个坏人,或许我再说一阵,就能避免一场战争。”
“可他身边的所有人都不会让公子继续说下去的,刚才的局面已经很危险了。”王繁道,“黄望乡虽然担了个头领的名号,但并不像王爷,在军中有着无上的权威。这里的每一个所谓‘将军’,都有他们自己的想法,是绝对不会主和投降的。”
柳弦安停下脚步:“可我觉得我刚才已经说服了黄望乡八九成。”
王繁道:“那他要么仅凭着剩下的一两成决心去迎战,要么……”
柳弦安急急扭头看向城楼。
而那里正发生着一场骚乱。
黄望乡捂着肚腹踉跄倒地,指缝间溢出鲜血,苗常青扶着他,不可置信道:“老袁,你疯了!”
袁纵提着剑,剑锋还在淌血,在他身后站着其余许多位将军,虽说也有人面露犹豫,却终没有开口说话。
方才黄望乡下令放流民进城,袁纵极力阻拦,黄望乡就拔剑怒斥他,两人在相争当中,袁将军的剑锋便没入了新皇的肚腹,至于是有意还是无意,没人看清,但有意无意的,也没那么重要,因为除了苗常青,所有人都选择站在了袁纵身后。
他们不懂,分明一路都是大捷,现在正是应该乘胜北上的好时候,怎么皇上突然就糊涂了,硬要为了几千流民冒险,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推举袁将军坐龙椅。
黄望乡被人抬下了城墙。
光线昏暗的房间里,柳弦安替他包扎好伤口,指尖染满了血。黄望乡听着外头的喧闹声,听了一会儿,粗喘着问:“屠城一事,当真是我的人做的吗?”
柳弦安说:“是,我听幸存的百姓亲口所言,琰军破城之际,守军并没有奋力迎战,而是将刀剑对准了百姓,先屠城,再自刎,除了喊出一两句‘来世要为狼为虎’的诅咒,别的什么抵抗都没有,他们倒是不贪生,只是空有一腔愚昧野蛮的勇。”
黄望乡喃喃地问:“你不是大夫吧。”
“我是大夫,也不全是大夫。”柳弦安按着伤口。
黄望乡眼里滚出浑浊的泪:“是我错了。”
“日子过不下去,想要讨一口饭吃,想要杀光贪官污吏,没什么错。”柳弦安道,“不过有些事情,并不是想了就一定能做到。人人都能有饭吃的社会,仅凭一个人,或者一个朝代,是做不到的,那需要数万数亿人的努力。”
“而我是没有本事去管几万几亿个人的。”黄望乡道,“也看不到那一天。”
“但总有人能看到。”柳弦安放缓声调,“黄大哥,你今日所做的一切,哪怕输了,哪怕错了,也并非全然没有意义,至少算尝试的一种。而历史不就是这样吗,许许多多的人,许许多多的尝试,推动着时代的巨轮前行。”
黄望乡看着他,干哑地一笑:“小兄弟,谢谢你。”
柳弦安说:“不必谢。”
黄望乡用沾满血的手,费力地抓住自己的剑:“你走吧,拿着这把剑,西北小门的守官是我的人,他认出剑,就会放你走,老袁已经对你起了疑心,这里不宜久待,走的时候,带上、带上老苗。”
话音刚落,院外已经传来苗常青的呵斥:“大胆!皇上还在里面,谁让你们来的!”
阿宁跑进来报信:“哥,外头来了许多人,说要抓咱们去大狱。”
黄望乡撑着坐了起来,大喝:“都给我出去!”
他虽说身体虚弱,但毕竟是没退位的“皇上”,袁纵目前尚未登基,所以他的手下也不敢太过放肆,再加上苗常青提着一把刀守在门外,白发怒目,也挺吓人,便只围着这处院子,没再踏入。
而黄望乡已近弥留,他觉得自己很累,同时又有一种坦然的、即将见到父母妻儿的放松,来世他也并不想做一个皇上,想继续做庄稼汉,靠着双手有饭吃有衣穿,还能供一双儿女读书,于是稍微咧开嘴笑了笑,便彻底进入了黑暗。
柳弦安轻轻替他掩上双目。
阿宁心情也挺沉重,他站在床边,问道:“公子,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
“我们去破庙。”柳弦安道,“王爷马上就要攻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