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有归处 第61章

“……没,没有。”常小秋犹豫着答。事情其实是这样的,刚刚他跑出门,被冷风吹了半天,吹清醒了,就开始隐约觉得哪里不太对,至于具体是哪里不对,方才大家在商谈计划时,柳神医似乎一直是坐在骁王殿下怀里?

常小秋被脑海所浮现出来的亲密画面给惊呆了,第一反应是自己喝血喝出了癔症。他万万不相信竟然还会发生这种事,就干脆跑回去亲眼求证,却什么都没求得€€€€骁王殿下正坐在桌边喝茶,而柳神医则是在一旁规规矩矩站着。

他如实求诊:“柳大夫,我方才似乎有些眼花,还有些不受控制的臆想。”

柳弦安便替他找了些安神的药丸,常小秋当场吞服一粒,再看骁王殿下与柳神医,清白,得体,所以刚才一定是自己的问题,便把这件荒唐的事抛在脑后,回到客栈专心致志搞卧底。

赵襄倒也没有因为摘面具的事多为难他,相反,还多了几分赞许。因为那日常小秋冲在头一个的鲁莽行为,竟误打误撞博得了杨圣使的好感,使得曙光门在一众江湖门派中地位大增。赵襄便一改先前的敷衍与不耐烦,主动提出要带常小秋一道上山。

时间很快就到了腊月十九,也是众人参拜圣女的前一日。

梁戍问:“你想不想上山?”

柳弦安稍稍有些惊讶,因为他没想到自己也要同去,但现在既然梁戍提出来了,那就也可以。

明日上山可以,今晚去客栈一样可以。

赵襄这回来渡鸦城,一共只带了五名弟子,也不知是图低调不引人注目,还是因为已经耍赌输光了家底,请不起更多仆役。夜深人静时,他熄灯上床,正欲合眼休息,床帘突然就微微晃了一下。

行走江湖者,没有不警觉的,更何况赵襄多少还是能称一句高手,他立刻由这一缕本不该出现的风判断出异常,手伸到枕下欲拔剑,可还是迟了一步。颈部传来的剧痛使他目眦尽裂,大怒竟有人敢偷袭自己,他挣扎着抬起上身,只来得及看清了黑暗中的一双眼睛,冷冷的,像高悬于寒夜的孤星。

梁戍抬手又是一掌,将他彻底打昏,而于此同时,高林也已经带着御前侍卫,干净利落地解决了其余五人。房中灯烛重新亮起,柳弦安从怀中取出易容面具,常小秋也从隔壁溜了进来,见神医正在满桌子摆工具,还以为他是要给王爷易容,没曾想最后竟然反了过来。

梁戍吩咐:“头抬起一些。”

柳弦安依言照做,他仰起头,闭着眼睛,一对长眉如淡淡墨描。美人在灯下越发美得夺人魂魄€€€€夺骁王殿下一人的魂魄,因为旁人也看不着。梁戍被夺得心旷神怡,端住他的下巴,下手更轻缓。而这般细致的骁王殿下,直看得一旁的少年又开始犯傻,最后还是被高林一巴掌才打清醒。

“呃,我……”

“别你啊他的了。”高林揽着他的肩膀,“去准备吧,那山上还不知是何状况,你自己多加留心。”

常小秋点点头,过了一阵,还是没忍住问:“高副将,王爷易容上山,为何还要带着柳神医?”

高林正色回答,万一发生冲突,有人受伤,难道不需要大夫医治?

常小秋:“需要。”

高林:“那这不就对了。”

就这么把倒霉孩子糊弄了过去。

天将明时,梁戍与柳弦安已经各自易完了容,分别假扮成了赵襄与一名曙光门弟子,在房中等了没多久,便有人来敲门。

“赵掌门,常少镖头,请吧。”

晨光熹微,渡鸦城此时仍在半睡半醒之间,街道上静悄悄的,只有五架很大的马车停在城外,一车可挤将近十人。梁戍登上了其中一架,马车里的人见状,不悦道:“赵掌门,咱们可都是孤身前往的,你怎还带了个随从?”

梁戍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咳嗽两声。常小秋在旁解释:“李掌门,赵叔叔是因为染了风寒,出不了声,又担心到时候圣女会问话,便带了一名能看懂他眼神与手势的心腹,全为方便,并不是在摆架子。”

对方“嗤”了一声,没再说话,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

马车摇摇晃晃地行驶起来,里头的人各自抓紧扶手,宋长生也在这架马车里,柳弦安先前曾听大哥说起过,中原是有这么一名铸剑师,天下无数名剑皆出于他手,如此不缺钱财、不缺名誉,年纪轻轻又身强体健的一个人,到底为何会加入邪教?

行至半路,也有人堆笑想同他搭讪,结果刚叫了一句“宋先生”,就换来对方冷冰冰一句“参拜圣女,为何要如此嬉皮笑脸”,热脸贴了个冷屁股,只得讪讪闭嘴。

马车最终停在了山脚下,得靠双腿往上爬。寻常百姓是要花上好几个时辰的,但对于武林人士来说,这点崎岖山路都是小意思,众人纷纷纵身向上跃去,梁戍也揽住柳弦安的腰,带着他一起飞掠。常小秋远远在下头看着,见骁王殿下竟能将赵襄的轻功模仿出七八成,心里更加崇拜,自己也赶忙跟了上去。

白头顶的最高处,已经搭好了一处花台,冬日里的寒风将那些仍带水露的花瓣冻得坚硬剔透,圣女身穿白袍坐在台上,由面纱蒙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她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十指纤纤,整个人如同这处花台一样剔透美丽,乌发似云,几只精巧银蝶正附于其中,翅膀微微煽动。

有弟子便没忍住多看了两眼。

“大胆!”一旁的侍女出言训斥。那人这才反应过来,后背出了一层冷汗,赶紧跪在地上请罪,却已经有人上前将他拖了下去,一声撕裂的求救声划破四野,柳弦安侧眼去看,那名弟子竟是被抬起来活活扔下了山。

现场众人都对此视若无睹,就好像刚才死的只是一只蚊子,一只蚂蚁。柳弦安又扫了一眼花台上坐着的圣女,与阿愿差不多的年纪,可整个人都是冷冰冰的,像是在眼眶里安了一对美丽的玻璃珠子,只会转动,没有感情。

他垂下视线,乌蒙云乐却也在同一个时间,看向了他的方向。

那日侍女在查过名单后,说并没有在茶楼看到的那两名男子,又问:“他们二人长得又不好看,姑娘为何要查?”

乌蒙云乐也不知自己为何要查,总不能是说因为瞧着背影好看,便想探明人家的身份。再加上自己偷偷溜去茶楼,本就是违反教令的,被师父知道之后定要惩罚,就吩咐侍女谁都不许再提此事,勉强敷衍了过去。

可现在,她却觉得眼前这两人与茶楼那两人,似乎又有了一些微妙的重合,说不上哪里像,好像处处不像,可也说不上哪里不像。

“圣女。”杨圣使见她失了仪态,不得不在旁咳嗽提醒。

乌蒙云乐将视线收了回来,心中却依旧疑惑,她打算记住这两个人的身份,之后去向哥哥打听。参拜大会即将开始,杨圣使照例要说上许多光耀四野的废话,众信徒都站在下头听着,当中有一对夫妇,丈夫担心妻子会冻着,就一直握着她的手,两人亲密恩爱,乌蒙云乐在看他们,宋长生也在看他们,只是心态却不同,一个是少女天真的羡慕,另一个却是难言的哀恸。

因为白福教的教义实在是太长了,又长,又晦涩,又无聊,又狗屁不通,全篇除了奉献还是奉献,柳弦安差不多听一段就能顺推出后面十段,于是听着听着,就开始犯困,困得眼皮都耷拉在一起。

常小秋站在他身侧,看得清楚,心里着急,又不敢提醒,害怕自己万一将他叫醒,对方稀里糊涂大声问一句,会闹出更大动静,所以只能求助地轻轻清嗓子,想引梁戍注意到这头。梁戍听到动静,果然往后瞄了一眼,这一瞄,却没生气,反倒包容一笑,往后退一步,手下轻拽,让人趴在自己背上,好睡得更舒服些。

“……”

常少镖头:我真的不懂。

柳弦安倒也没完全睡着,还在跟三千世界里的朋友们解释,我今日有事要做,所以没空论道,你们先回去吧。

贤者便问,既然没空,那你为何要来?

柳弦安答,我也不想来的,只想稍微闭一闭眼睛,但是王爷却让我趴在他背上睡会儿。

却之不恭,你们知道吧?

第79章

因为三千大道里的诸位贤者都对骁王殿下很感兴趣……当然了, 也有可能是被迫感兴趣,谁让这整个宇宙乾坤都是浮于柳二公子的脑海中呢,既寄居于此, 焉有不听世界主人安排的道理?于是只好陪着站在溪水边, 听了半天骁王殿下究竟有多么华贵英武, 一个一个困得不行。

而现实中的柳弦安,也同样正困得不行, 头都不想抬起来,偏偏梁戍又很纵着他,要睡就只管睡, 像是丝毫没把这满山包的邪教教众放在眼中。常小秋站在旁边, 一方面心悬在嗓子眼, 生怕会被邪教发现这里有个人正在呼呼大睡, 一方面又有那么一丝丝盲目的崇拜,觉得不愧是骁王殿下,这种复杂的局面竟都能如此安然应对, 一时分心,便也没有细听上头的人在说些什么,只稀里糊涂跟着鼓掌。

梁戍身材高大, 又站在队伍最后,所以即便是高台上坐着的乌蒙云乐, 也并没有觉察出这一头的异常。她坐得无聊,就将下头的人一个一个打量过去,这样狂热而又虔诚的面孔, 她已经见过了太多, 没什么稀罕的,况且世间的少女, 绝大多数都不会喜欢盯着中年男子细细观赏,看过一圈之后,乌蒙云乐发现这回只有两个人能称得上好看,一个是少年意气,另一个则是……她的眉心微微跳动了一下,因为发现对方竟也正在看着自己。

教徒是不被允许直视圣女的,就在一刻钟前,刚刚有人因此丧命。因为宋长生的目光实在太过直白,完全没有一丝遮掩,乌蒙云乐竟被他看得有些心惊起来。

梁戍不动声色地握紧剑柄。

常小秋余光瞥见,自己也赶忙握住剑,他其实并没有发现宋长生和乌蒙云乐的眼神交汇,但跟着骁王殿下行事肯定是不会有错的。此时杨圣使已经宣读完了教义,柳弦安也从溪水旁的石头上站起来,向众人摆了摆手,苦恼地说道:“这下我真的得走了,你们若还想再听,那只有等下回。”

贤者们看起来也并没有很想再听的样子,纷纷如释重负地送这位朋友离开。柳弦安招手叫来一只白鹤,正准备回到现实世界中,耳旁却突然传来一声暴呵€€€€

“放肆!”

他一下睁开眼睛。

梁戍正握着他的一只手,捏了一把,低声道:“别怕,没事。”

这一头没事,有事的是另一头。宋长生淡淡问道:“我哪里放肆?”

“胆敢对圣女无礼,这难道还不算放肆?”杨圣使沉声提醒,“宋先生,不要忘了你自己的身份。”

“我的身份,我有何身份?”宋长生拨开人群,缓步上前,“是中原第一铸剑师,还是失去了新婚妻子的伤心人?”

白福教的弟子见势不妙,立即冲上前将他围住,杨耀却没有下令将他也按教规处置,只是道:“宋夫人的悲剧,圣女与我皆倍感痛心,但她的魂魄已经在归来的路上,宋先生又何必在此时发难,难道就不怕她再也回不来吗?”

“倍感痛心,魂在归途?”宋长生哈哈笑了起来,他双眼充血,神情却不见多少愤怒,只用疲惫嘶哑的嗓音字字控诉,“可若没有你们,我的妻子根本就不会丧命。她原本只是想去街上买一束花,却被诱进了那间佛堂,你们利用她的天真善良、不谙世事,一步步从她手中骗金骗银,骗她来偷我铸好的刀剑,是我,我也有错,我不该一心沉迷铸剑,离家不归,竟过了整整一年才觉察出她的异常。”

现场一阵骚动。其实今日站在此处的,也不全是虔诚的教徒,还有一部分人是在心里存了别的心思,白福教这几年发展得如火如荼,他们便也眼红想分一杯羹,所以假装出虔诚奉献的模样,指望着能顺利混到高位,再大捞特捞一把。

这部分人对白福教的底细,是再了解不过的,现在听宋长生破口大骂不停歇,心中暗自好笑,只等着看杨圣使的笑话€€€€这些天被这老头压着,他们也早就攒了一肚子的火,故无一人相劝,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杨耀被骂得脸上青白,他原是想留几分面子给宋长生的,因为天下的确没有比他更好的铸剑师,能把这么一个人拉入白福教,对教派往后在中原武林的发展大有裨益。奈何宋长生却没打算给他也留下同样的面子,几乎是撕下了所有伪装在怒骂,骂自己的疏忽,骂邪教的贪婪,他指着乌蒙云乐,大声道:“是你杀了她!”

杨耀忍无可忍:“让他闭嘴!”

白福教众弟子拔刀出鞘,宋长生却纵身跃起,天下第一的铸剑师,也是天下第一的暗器师,只见顷刻之间,从他的衣襟间竟射出一片飞镖,如急雨穿透了周围人的咽喉。

惨叫声起,教徒里有人喊了一句:“保护圣女!”

绝大多数人都冲了上去,不管是真的还是演的,既然是白福教弟子,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圣女有难而无动于衷。只有梁戍与常小秋还站在原地,守着刚从梦里跨出来的睡仙。

宋长生并没有成功挟持住乌蒙云乐,因为那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竟然有着绝佳的轻功,她像只蝴蝶一般轻飘飘地飞了起来,与前来抓自己的人擦肩而过。宋长生只觉得自己脸上一阵刺痛,似乎被对方的指甲勾伤了,伸手一摸,一片淋漓的鲜血。

常小秋着急道:“他不是其余人的对手。”

梁戍道:“可他也没打算靠自己单打独斗。”

“啊?”常小秋不解,“什么意思……啊!”

他惊慌失措地喊了一嗓子,引得高台四周的人纷纷朝这边望,看清之后也受惊得很,不懂这万里镖局的少镖头怎么会突然跳山自杀,话说回来,崖也不在那边啊。常小秋“骨碌碌”沿着斜坡向下滚,手胡乱抓住一堆枯草,完全没反应过来为何骁王殿下会突然将自己踹下山,耳边却已经传来一声沉闷的爆炸声!

柳弦安被梁戍紧紧护在身下,虽说捂着耳朵,也还是嗡嗡响了半天。高台早已被炸得粉碎,现场处处都是残破的肢体与血污,宋长生趴在地上,口吐鲜血,双眼仍愤恨地看着山林深处那片白色衣裙,想爬起来再去追,可跌撞没走几步,就“砰”一声向前倒去。

他觉得自己一定会死,或许已经死了,没有成功替妻子报仇,就这么死了。

再睁眼时,看到的却不是地府,而是一处客栈。

“宋先生,你醒啦?”床边正守着一个圆圆眼的少年,“先喝点水吧。”

宋长生疑惑地看着他。

“我是白鹤山庄的弟子,叫阿宁。”少年自我介绍,“是我家公子救先生回来的。”

宋长生逐渐回忆起了那场爆炸,他撑着坐起来,问:“你家公子,是白鹤山庄的公子吗?他怎会在那座山上?”

“嗯,是我家二公子,他前来渡鸦城,也是为了查清白福教害人的真相。”阿宁扶着他,“先生近期是没法下床的,受伤颇重,还中了毒,少说也要养个一年半载。”

宋长生对自己的伤并不在意,只在意为何柳家的二公子居然也会卷入邪教一案,便问:“难道、难道白福教连白鹤山庄的人也敢拉拢?”

“那倒没有,这个故事有些长,还是由我家公子等会亲自同先生说吧。”阿宁替他处理腿伤,“可真危险啊,再差一点点,这条腿,还有左臂,就全保不住了。”

宋长生苦笑道:“我本也不愿求生。”

“我确实见过许多人,都不愿求生,不过倘若心结能解,总归还是活着要更好一些。”阿宁手脚麻利地捆好绷带,“先生先喝杯水吧,我这就去请我家公子。”

他小跑到走廊,先趴在隔壁门缝上仔细观察半天,确定自家公子并没有与王爷靠得很近,方才敲门进去,道:“宋先生已经醒了。”

柳弦安正在替常小秋处理脸上的擦伤:“知道了,先让他等一会儿。”

少年疼得龇牙咧嘴,但因为有梁戍在场,硬是没吭出一声,反而强行装出云淡风轻的模样,问:“王爷是怎么发现现场有炸药的?”

“闻到的,在战场上待久了,对各种炸药的气息就会变得极为敏锐。”梁戍道,“而且宋长生就算失手没有抓住圣女,却依旧在将其余人往高台附近引,目的就更明显了,他想拉着所有人同归于尽。”

这个目的差不多达到了八成,余下两成,一在他自己,没能死成,在关键时刻被梁戍飞来的剑柄打到旁侧,避开了爆炸的中心点,二在那位白福圣女,她也没有死,脚尖踩过杨耀的头顶,借力毫发未伤飘飘而去。

杨耀倒是遭炸得很彻底,身首异处,无人再能探听他到底是自愿为圣女牺牲奉献,还是因为来不及跑被一脚踏进了炸药堆里。

常小秋心有余悸:“那么多人,许多还都是颇有地位的人,就这么死了。”

他年纪尚小,又不像柳二公子一样生可以死可以,所以心里还是堵得很,继续道:“幸亏是我来了,否则……”否则自己的爹怕是也难逃一劫。

柳弦安将他的脑袋缠好,丢下成长中的少年独自伤春悲秋,自己与梁戍去往隔壁。宋长生正在手捧着茶水出神,听到门响,赶忙坐直身体:“柳二公子。”他的目光又落在梁戍身上,像是不可置信地愣了片刻,道,“骁王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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