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柳弦安就只好继续披星戴月地赶路, 用马蹄一次次丈量着山道的长度,最后终于在梁戍回营的前两天,成功将自己给累病了, 躺在床上烧成一块红炭, 眼皮子都睁不开。
梁戍一路压着心口往回走,走了半天, 却仍没见到自家四万八千岁的睡仙出现,倒是遇到了几个拎着菜篮子的大婶,正四处打问柳二公子的病好了没,还硬要将带来的鸡蛋留下。
这下骁王殿下也顾不得捧心了,马鞭一挥隆隆去了住处,院里静悄悄的,阿宁正坐在台阶上,翻看着膝上一本厚厚的医书。方才营前的动静并没有传至后院,所以此番见到王爷出现,他惊讶得很,赶忙站了起来。
“小安呢?”梁戍翻身下马。
“还在睡。”阿宁悄声道,“公子染了风寒,昨晚一直在发热,天快亮时才退烧。”
退烧之后一身松快,是安稳好眠的时候。柳弦安平日里就擅长睡觉,雷打不动的,眼下更是睡得跳出三界外,俗世种种声响动静于他而言,皆比鸿羽还轻,重的只有身上盖着的棉被€€€€顶多再加一只骁王殿下的臂膀。
梁戍侧靠在床头,用拇指蹭了蹭那烧到干裂的唇瓣,低头爱怜一亲。
阿宁快手快脚地端来热水,又问:“王爷要吃些东西吗?”
“不必了。”梁戍活动着酸痛的筋骨,草草洗漱之后,便也宽衣上床,将怀中人一搂,同遨游去了三千大道中。
这一回的温泉要比以往烫上许多。柳二公子也泡在里头,他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背上,不太舒服,梁戍就帮他把头发绾起来。
床榻间的骁王殿下睡得很熟,不经意一个翻身,压到了枕边人的头发,于是温泉中的柳二公子就“啊呀”叫了一声。
梁戍没有松手,依旧扯着他的头发,问:“你最近怎么总往我这里跑?”
柳弦安道,那当然是因为我想王爷了。
想到就算白日里再累,晚上也会努力做一个梦,在温泉里泡上一会儿。
梁戍提议:“既然这么想,那你可以一直留在此处。”
柳弦安却又不肯,因为他觉得现实中的骁王殿下可能马上就要回来,自己得赶紧走。
梁戍道:“不许去!”
柳弦安不听,拖着湿漉漉的大袍子一路狂奔,身体穿透层层炽热的雨和云,一路跌进了现世里。
恰好被心上人稳稳接住。
梁戍把怀里乱动的人搂紧,在半梦半醒间低头亲他,于是柳二公子就又被亲晕了,想着好像做梦也不错,便放弃起床,舒舒服服地继续躺平。
两人一个连日作战,一个连日看诊,都是疲惫渗透骨髓,需要好好休息,所以竟一睡就是半天一夜,直到第二天的清晨,柳弦安方才伸着懒腰,神清气爽地坐了起来。
身后有人扯了一把他的头发。
柳弦安:“……”
梁戍轻笑:“傻了?转过来让我看看。”
柳弦安能清晰地分辨出两重世界中梁戍声音的区别,虽说声线相同,但一个时时华贵慵懒,另一个却要生动随和许多。他缓缓回过头,看着正靠在床头的人,看了半天,大脑嗡嗡响着,惊喜道:“王爷?”
一张口,才发现自己嗓音沙哑得不像话。梁戍下床替他倒了杯温热的茶,柳弦安吞咽还有些困难,却极渴,忍痛一口气喝下大半壶水,方才觉得舒服了些。
他问:“王爷是何时回来的?”
“昨天下午。”梁戍也漱了漱口,重新回到床上,让柳弦安躺到自己怀中,伸手试了试他的额头温度,烧已经退了,人倒显得比以往更绵软,于是多揉两把,“怎么把自己累病了?”
柳弦安答曰,因为王爷不允许我宿在山下。
面对这天降一锅,梁戍面不改色,淡定从容地回答,嗯,我也病了,心口疼,回来的路上就疼。
柳弦安不信,他道:“可王爷方才倒水的时候还好好的,而且大哥也随军出征了。”
“反正我就是疼。”梁戍坚持,而且这疼还很古怪,在行军时能忍,在面对柳大公子时甚至能短暂痊愈,可一旦回到安全的后方,回到心上人床上,立刻就这里不舒服,那里也不舒服,疼出了花。
“你看看,受伤了都。”
胸前的绷带是高林帮着缠的,厚度比较惊人,但却唬不住柳弦安,因为他根据梁戍的脸色与活动姿态就能一眼判断,伤口深度绝不会超过一分,果真,拆开一看,有些地方已经结了痂。
梁戍丝毫不心虚:“亲一口,亲完就不疼了。”
柳弦安低头,往他的心口处碰了碰,梁戍被碰得有些痒,把人拽到自己胸前,亲得温温柔柔。
他昨天还真是心口疼,估摸是连日赶路诱发了旧伤,不过在饱睡一夜后,眼下已经好了七七八八,再与心上人一温存,更是将残余那点隐痛抛到了九霄云外去。柳弦安往起趴了一些,道:“王爷此番出征,捷报频传,我去山下看诊时,百姓全部都在议论,说不出两年,白福教就会被连根拔起。”
“两年,抬举他们了。”梁戍许诺,“待明年春暖花开时,我定会带着你回王城。”
春暖花开的梦都,光是听一听,就觉得景象美不胜收。柳弦安躺在暖和的被子里,跟随梁戍的描述,在脑海中仔细勾勒出王城的纵横二十四街,再往其中慢慢填满酒肆茶楼,乐坊丝府。
结果把自己给勾勒困了。
再睡一觉。
另一头,苦宥率领的队伍也回到了驻地。阿宁打招呼:“大公子!”
“怎么只有你一人,小安呢?”柳弦澈问。
“同王爷在后院。”阿宁机智地没有提“睡了快十个时辰”这件事,而是大义凛然地表示,可能是在讨论军务吧!
结果被苦宥听到了:“什么军务?”看架势也想一同去听一听。
阿宁:“……”
关键时刻,幸有柳大公子及时发声,将这不听话的病患打发回去休息。高林听说苦宥回来了,一路寻去他的住处,往屋里一看,苦宥却没休息,而是坐在桌边,手指正往桌上描画,口中还要念念有词。
高副将靠在门口感慨,你现在这个神神叨叨的模样,说是被成功拉拢入白福教,正在念咒做法也有人信。
话音刚落,迎面就飞来一根笔,还是饱蘸了墨的那种,高林侧头躲开,笑着上前揽住他的肩膀:“刚回来也不歇着,画什么地图。”
苦宥往椅子上一靠,幽幽道:“我头疼。”
“在西北时,又不是没跟着咱王爷打过仗,你怎么现在才头疼。”
“不一样。”
在西北时,王爷是名副其实的第一统帅,自己身为副将,只需要听从他的指挥,打好每一场被交过来的仗。可是在西南时,自己却成为了掌舵者,要独立纵观全局。
苦宥长叹一声:“我以为我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但事实却证明,自己以为的好,还远远不够好。同样的兵马,同样的敌人,同样的地形,王爷能神兵天降打得白福教溃不成军,令他们在整片西南大地上东躲西藏,这是自己绞尽脑汁也想不出的战术。
苦宥说完之后,又补了一句,你笑个屁。
“好好好。”高林给他面子,勉强收了笑,分析道:“也不单单是谋略问题,王爷将你放到西南,就是图你沉稳,各人有各人的打法,你怎么还伤春悲秋上了。”
苦宥道:“总之我要反思一下我的人生。”
“行,那你继续反思。”高林给他倒了杯水,“反思完了,就来刑房找我。”
这回俘虏的邪 教教众足有三百名之多,哪怕一人供出一句话,也够让白福教脱层皮,而眼下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解决鬼童子。
柳弦安的身体底子很好,躺了两天,就又回到了山下村落中坐诊,这回梁戍也陪着,他卸下重甲,整个人少了几分杀气,再穿一身素色锦袍,以银冠束发,站在那里长身玉立,竟然还有一些些的平易近人。
所以百姓们就没有被吓跑,还是按照原计划排队候诊。第一个病患表情愁苦,上来就压低声音,悄悄而又快速地说了一长段话。
柳弦安听力虽好,但对这一带的口音并不熟悉,没听明白:“什么?”
患者又重复了一遍。
柳弦安依旧没懂,正想让他把语速放慢,梁戍已经忍不住了,解释道:“他说他最近总是反胃干呕,食欲不振,想讨些开胃的药,不是,我说这症状有什么值得娇羞扭捏的?”
患者战战兢兢:“……回王爷,因为我我我紧张。”
梁戍看着他抖若筛糠的模样,也很纳闷,你紧张什么,难道是今天的我还不够和蔼吗?
柳弦安简单安抚患者两句,望闻问切开好健脾开胃的药,对阿宁道:“下一个。”
这回进来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梁戍吸取方才的经验,在对方坐下之后,就命令:“描述病情时嗓门大一些!”
年轻人面色一白:“啊?”
梁戍皱眉:“怎么,没听清本王说的话?”
他语调其实十分平和,但骁王殿下就算平和,看上去也像威胁,世间没几人能招架得住。
所以年轻人只好略带悲壮地大声说道:“我,我肾亏!”
梁戍:“……”
梁戍眼光颇为同情:“行了行了,允许你小声点说。”
柳弦安仔细问诊,梁戍尽量不笑,端出一脸天潢贵胄的云淡风轻,直到年轻人离开之后,方才:“噗!”
“王爷若再捣乱,我就换阿宁进来了。”柳弦安将笔放回去,“肾虚有什么好乐的。”
“不知道,反正我没虚过。”梁戍清清嗓子,将头凑近,“不如你试试?”
柳弦安目光直视门外,不试!
作者有话要说:
小梁:趁机自我推销。
第98章
在骁王殿下不务正业, 陪着心上人在山下给村民看诊时,高林也在山上撬开了驰腾的嘴。
“木辙……木辙极为狡诈,也不相信任何人, 包括我。”
他气息奄奄地供述。
西南巫蛊之术盛行, 朝廷对此向来是持打压态度, 区别只在于力度时而松、时而紧,但哪怕是最松的时刻, 蛊师也依旧是没法光明正大行走在街上的,而木辙就出生在这么一个永远见不得光的巫蛊村落。
“那一年,朝廷又派出重兵镇压, 整座村落被团团围住, 死伤惨重, 木辙却逃了出去。他徒步穿过翠丽城的老林, 又在北宁城乘坐商船,一路去往南洋,在那里联系上了同样逃亡在外的白福教。”
他擅长制蛊, 又擅长用语言操控人心,发展教众的速度远超其他弟子,也因此获得了当时教主的赏识, 很快就登上高位。
“木辙对朝廷恨之入骨。”
但这种恨意,并不是像寻常人那样时刻显露, 大吼大叫要替父母族人报仇,而是默不作声地阴在骨子里,他像一条毒蛇, 在这天高皇帝远的边陲诸城里, 日复一日,慢慢啃咬着大琰的根基, 又或者说是像一块霉斑,一寸一寸侵染着原本蔚蓝的天。
倘若驰腾的供述没有夸大,那现在西南乃至大琰全境,白福教弟子的数量,远比朝廷预估的要更多,但具体多到何种地步,驰腾也是不清楚的,这些年来,他主要负责的任务,一是赚钱,二就是训练出一支“精良军队”……也当真努力了,自认成果卓著,随时都可随教主北上擒王,但还是被梁戍一夜铲平,可见确实没精良到哪里去。
白福教的武力,与梁戍所率的大琰军队比起来,其实不值一提。所以说,古往今来的邪教都一样,来硬的不行,主要恶心在连蒙带骗地控制无辜百姓。
高林问:“木辙可有妻子儿女?”
驰腾摇头:“没有,他虽收养了乌蒙兄妹,但并未将他们当成子女,只是两件趁手的工具。”
“那幅画像,不是他的妻子?”
“不是。”
画像中的女子名叫盈玉颜,那是将近三十年前的事情了。当时木辙只有十八岁,刚刚从南洋回到大琰,奉当时教主的命令,前往秦陵城一带发展教众,却不小心被朝廷察觉,遭到官军追捕,木辙仓皇之中逃进一处青楼,被一名娼妓所救,在那间春香阁里,一躲就是半个月。
在这半个月里,两人或许发生了一点什么,又或者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木辙却因此对盈玉颜动了心,不过当时城中风声正紧,他不敢多待,加之盈玉颜当时正受追捧,鸨母狮子大开口放出话,哪怕是一座金山也不卖,木辙一时凑不够替她赎身的钱,便只有暂时离开秦陵城,打算等有机会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