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乌蒙云悠道,“她这段时间和我一样,不需要做事。”
在梁戍与西南驻军的攻势下,白福教停掉了绝大多数外部活动,圣女自然也就无事可干。凤小金道:“这样很好。”
“我听说教主抓到了苦宥。”乌蒙云悠把空碗还回去,“他现在被杀了吗?”
“他现在还有利用价值。”凤小金道,“所有进入白福教的人,都得被榨干身上最后一丝残余的价值,才能死。”
乌蒙云悠没有听出他的话里的意思,只是扶着肋下的伤口,缓慢挪着坐得更起来一些,皱眉道:“嘶……我倒想去看看他。”
“看什么,看苦宥当下究竟有多狼狈?”
乌蒙云悠没有否认,这些年白福教上下都吃了不少苦宥的苦,再加上教义的有意渲染,更是个个对他恨之入骨,这么一个人,现在却被关进了白福教的监牢,任谁都会想去看个热闹。
凤小金摇头:“你已经长大了,不必再去寻这些幼稚的乐子。”
“我也想做些不幼稚的事,但可惜,”乌蒙云悠无聊地拍了把自己的伤处,又问,“小叔叔,这回教主绑了苦宥,梁戍定会勃然大怒,倘若他真和我们死磕上……啧,会不会两败俱伤?”
“到那时,我就带你与云乐离开。”凤小金淡淡道。
乌蒙云悠睁圆眼睛,这是他从未设想过的路:“离开?”
凤小金点头,离开。
哪怕这对兄妹离开之后的生命会短暂如烟花,那也不是死于残酷的战争,不是死于梁戍的剑下,而是死在自己身边,死在西南绵延苍翠的美丽山水之间。
苦宥就被关押在距此不远的一处暗牢,他眼上依旧蒙着银纱,看不见任何东西,只能靠听力判断。
少女的脚步声与成年男人是不同的,轻巧灵活,裙边布料相互摩擦,腕上佩着的银饰叮当作响。看守见到她后,慌忙低头行礼:“圣女。”
“把牢门打开吧。”乌蒙云乐命令,“我要进去看看。”
看守面露难色,但并不敢忤逆圣女的命令,犹豫再三,最后还是解开了锁链,又用眼神暗中示意同伴,让他尽快去向教主报告此事。
乌蒙云乐没有理会他们的小动作,弯腰钻进监牢。她在很久很久之前,就听过苦宥的名字,知道那是白福教仅次于梁昱与梁戍的第三号敌人,生于西北游牧部族,长着邪神一般的容貌,却偏偏以正义方自居。她看着暗影里的银发青年,看了一会儿,突然伸手拽掉对方蒙眼的银纱。
本想看看传言中的不祥金眸,却反而将她自己给吓了一跳。在银纱脱落的瞬间,乌蒙云乐口中小小惊呼一声,往后退让几步,袖中旋即落下一把锋利匕首。她从来没有想过,世间竟会有这种眼睛,像阳光照射下的金山,也像某种画中才会有的诡异野兽。
苦宥循声转向她,眼神看似冷峻,细观之下,瞳孔却仍是涣散失焦的。
乌蒙云乐松了口气,将匕首收刀鞘:“我以为你能看得见。”
苦宥问:“你是来同我谈条件的?”
“审问你,是教主要做的事情。”乌蒙云乐坐在他对面,“我只是闲得无聊,所以过来看看,听说是你亲手签下命令,要将我们赶尽杀绝。”
“邪教不该杀吗?”苦宥反问。
“邪与不邪,还不是你们的皇帝一句话。”乌蒙云乐看着他,“为什么追随你们便能生,信奉我们却要死?”
“这句话倒不算错,信奉你们,的确要死。”苦宥道,“不过不是朝廷要他们死,而是你、以及你身后的所谓白福佛母要他们死,多少无辜百姓受你蛊惑,从此无心正业,荒废良田抛妻卖女,只为能与你见上一面,换取洪荒末日的永生,如此卑劣荒诞的教义,你竟还觉得自己不是邪?”
乌蒙云乐不悦:“那是他们自己想要奉上财富亲人,以换取自己的永生,并非受我蛊惑。”
她将手中的银纱丢回青年身上:“等你能看到我的脸时,说话就不会如此失礼了,而是会同其余人一样,惶恐不安地跪在地上。”
苦宥闭上眼睛,嗤了一句:“为虎作伥。”
乌蒙云乐自幼被灌输的理念,所有男人都应该臣服于白福佛母的慈悲和美丽,她抬手抚摸过自己的脸颊,心中气愤对方竟是个瞎子,转身想走,却又想起另一件事,便问:“你见过柳南愿吗,我听说她也长得极美。”
“我没有见过她。”苦宥道,“但每一个驻军将士都想见到她,却与容貌的美丑无关。西南毒虫遍布,柳三小姐曾带人做了整整三大车的清凉药膏免费送来,还将精心研制的方子大量抄送给西南各地的游医,如此说来,真要论慈悲菩萨转世,怕也轮不到你这妖女头上。”
乌蒙云乐恼极:“我会找人治好你的眼睛!”
“所以你能依仗的武器,也只有空洞的一张脸而已。”苦宥声音冷淡,“就算真的比柳三小姐更美,又能如何?”
乌蒙云乐不想再与他多言,转身跑出门,却没有去找凤小金和乌蒙云悠,而是闯进了刘恒畅的住处€€€€这是在她的认知里,唯一有可能会帮自己的大夫。
……
十面谷外,高林正在食不下咽地啃着一个烧饼,一边啃,一边观天色,他觉得苦宥此时八成正在被吊起来打,于是心里越发着急,转头问妹妹:“已经是第三天了,王爷这招能不能有用啊?”
“就算没用,明日大军也能伐林进山,你慌什么。”程素月道,“骗不出来,我们就打进去,那林子里住着的哪怕真是神仙,只要不是柳二公子的同族,应该也拿咱王爷没辙。”
柳弦安被念叨得鼻子有些痒,蹲在院子里打了一连串的喷嚏,晕头晕脑地半天没动弹。梁戍远远看着,还当人又抱着膝盖睡着了,正想出门将他带回来,一个小兵却火急火燎地冲进门:“报€€€€”
一嗓子扯的,将柳弦安吓得打了个激灵,抬头就见一团黑影正朝自己扑过来,顿时一懵。小兵也是跑到跟前了,才发觉路上居然还蹲了个人,想刹住脚步却已经来不及,只能“啊啊”地鬼叫,关键时刻,幸有骁王殿下从天而降,一把将懒蛋拎回自己怀中,顺手还扶了左脚踩右脚的小兵一把。
“王王王€€€€”小兵惊魂未定,半天才憋出下一个字,“爷,那林子里的人真来了,来了整整一大群!”
至于具体“大群”到何种程度,不太好描述,但当他们雪衣飞舞,浩浩荡荡走出林地时,负责巡逻的驻军第一反应,就是难不成王爷的喜庆唢呐当真如此有效,将人家部族吹得不胜其烦,索性举家搬迁出来了?
梁戍一边疾步走,一边问:“长什么样?”
“回王爷,他们都容貌极佳,谈吐不凡。”小兵答道,“看起来就同柳家两位公子差不多。”
容貌极佳,谈吐不凡。柳弦安心想,啊,那八成大哥这回是真的要被送出去换金山。
高林与程素月要更先一步接到消息,此时已经快走到前厅。高林远远瞥了一眼,突然伸手拽住妹妹的手腕:“先别走,你看看我是不是眼花了,怎么还有抱着孩子来的。”
程素月道:“不止抱孩子。”
当中有个头发雪白的老头,真的很老的那种老头,胡子都要拖在地上。以及一个大肚婆,怀孕了为什么还要来参与这种活动?她佩服道:“能用金砖铺地的主,果然与众不同,我现在改变看法了,这种场面,咱王爷怕是镇不住,得由柳二公子来。”
负责接待的小兵也对这群人十分有礼,感觉他们不像密林里的野部落,像神仙。再一想,这群神仙还曾经抢了木辙的金银,又打伤过木辙的手臂,心中更是肃然起敬,学文人拱手,大声道:“诸位先喝点茶,我们王爷马上就到。”
其中一人却问:“我们听说白鹤山庄的柳大公子也在此处?”
“是,不仅柳大公子在,柳二公子也在。”小兵热情介绍,“所以诸位贵客要是有病,这回尽可以放心大胆地看。”
高林站在门口,苦恼地叹了口气。
怎么说呢,整支大琰驻军的文化素养,实在一泻千里得很。
奔流到海不复回了属于是。
亟待提高,亟待提高。
第102章
对方并没有因为“有病请来看”邀约而动怒, 而是继续品茶的品茶,哄孩子的哄孩子,陪孕妇走路的陪孕妇走路, 说说笑笑气氛融洽, 看起来确实不大像为谈判而来。
“你们两个不进去, 站在这里做什么?”梁戍跨进院门。
“不敢进去,心里有些许没有底。”高林提着气音回答, 往屋内暗暗一指,“看着太邪门了,真的, 还不如来一群围着兽皮的丛林野人。”
话音刚落, 就被梁戍踹了一脚。屋内的人此时也纷纷站了起来, 梁戍视线扫视一圈, 他原本以为那名老者会是代表谈判的族长,但很快就发现并非如此,这一群人的地位似乎是完全平等的, 并没有格外倚仗于谁。
也没有像寻常百姓一样,对万人之上的骁王殿下行大礼,只是微微拱手欠身, 小孩也有样学样,奶声奶气地唤了一句“王爷”。她捆着两个小圆发髻, 如年画中的小仙姑,粉白精致,实在可爱极了, 连一向见孩子就躲的程素月, 也忍不住冲她勾了勾手。
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程素月一把将她抱高, 两人看起来好似一对母女,柳弦安也笑着握住她一根手指头:“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乖巧地答:“小寻。”
高林在旁无声冲妹妹一竖大拇指,兵不血刃先拿下对方一宝,做得好!
柳弦安一边逗孩子,一边转头看向她的族人。虽说已经富裕到了用金砖铺地,但他们明显并不在意衣冠讲究,女子不见穿金戴银,男子皆以粗布大袍裹体,而这粗犷不羁的打扮路线,落在自打懂事起就赤脚站在竹林,冥冥乎与天同游的睡仙眼中,可真是太熟悉了。
对方此时也注意到了柳弦安,或许是在他脸上看出了几分柳弦澈的影子,其中一名男子开口试探:“柳二公子?”
“是我。”柳弦安点头,又问,“不知要如何称呼诸位?”
“我们是弯刀银月族的后人。”男子谦和回答,“祖祖辈辈皆生活在西南这片深林中。”
弯刀银月族,柳弦安在书中没见过这几个字,但在十面谷的峭壁上倒是刻有仙人踏云而下,弯月如银刀的场景。双方的见面并没有预想中的剑拔弩张,甚至还有几分和乐,梁戍便主动道:“此番请诸位来我营中,是为白福教一事,听说他曾在林中藏了一大批宝藏?”
“是。”一名女子承认得极爽快,“那片空林不像别处白雾不散,视野极好,原本是我们饮酒赏月的地方。”
但也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就被人用木栏围建出了一个又一个的仓库。弯刀银月族的人初时是不想与他们起争执的,便重新寻了片空林,就这么又相安无事地度过了一段时间,但谁知闯入者却越来越嚣张,不仅将仓库无限制地扩大,甚至有一回还差点抱走了出门玩耍的几个孩子。
于是部族众人就决定将这群不速之客赶走,可没想到对方的行动反而要更快,可能是那几个能自如穿梭林瘴的孩童唤起了他们的好奇心吧,总之第二天,白福教的人便带着弓弩与火把再度深入密林。
伐木声不绝于耳,火把燃烧着枯草,在密不透风的藤蔓间烧开一条通路。这种失礼的行为彻底激怒了弯刀银月族,他们背负长弓,身骑大象,如天神隆隆下凡,将匪徒全部驱逐了出去,收拾战场时,不忘一并带走金银。
高林看着眼前这群仙气飘飘的人,心中甚是钦佩,不仅钦佩他们打赢邪教,也钦佩这究竟是怎么能把夺人钱财说得如此理直气壮的€€€€讲道理,就算白福教手中全是不义之财,是不是也不该黑吃黑。
当然,我家王爷不算,他不黑。
梁戍问:“那批金银,现存在何处?”
“仍在林中散乱堆积着。”男子道,“那群人为抢掠财富,行为皆如猛兽一般,个个面目狰狞,竟连孩童也不放过,哪里还有半分人性可言,所谓五色目盲,着实可怜可憎。”
“确实可憎。”梁戍附和点头,又道,“现在他们绑了本王的统领,要求用那批财宝作为交换,否则就要杀人撕票,逼不得已,本王才出此下策,先将诸位请到大营商议。”
“还有这事?”众人闻说,都诧异极了,又唏嘘叹曰,难得之货令人行妨,万不曾想,世人竟已疯魔至此。
程素月没怎么听明白,她身旁的高林倒是连连点头称是,于是妹妹就很纳闷,悄声问哥哥,你竟然听懂了?
高林答曰,啊对,这不是很直白吗?要把那群货送到刑房。
程素月:“……”算了,是我不该对你抱有文化方面的期待。
幸亏身旁还有一个柳二公子可以帮忙解释,他侧头道:“是说金银催生贪念,不是什么好东西。”
但东西好与不好,要看落在谁手中,比如说梁戍,就正处在怎么看金银怎么顺眼的阶段,他颇有礼数地问:“不知诸位能将它们全部还于本王?”
男子道:“还?”
“还。”梁戍点头,“诸位久居桃源,或许对外事并不了解,白福教已在大琰全境活动多年,所得财物皆是搜刮于百姓手中,若这批金银能重归国库,就算不能逐一还给当初的苦主,至少也能为西南所有百姓做些好事,放在林中铺路,着实可惜。”
“我族避世不出,但对外界并非一无所知。”老者吃了半天江南大厨做的点心,现在才终于有空开口说话,他不徐不疾道,“正所谓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名,王爷虽走遍万里路,却可听过其出弥远,其知弥鲜?”
高林:“……”
白胡子老头说着正常人听不懂的话,简直是在我家王爷的逆鳞上来回行走,不服不行。
梁戍不动声色:“老人家对白福教了解多少?”
高林拍拍妹妹的胳膊,学到了没有,不愧是王爷,不仅只挑能听懂的回答,还能把问题用如此尊贵的语调抛回去。
“许多。”老者道,“虽未亲眼相见,亲耳听闻,但邪教控制人心,无外乎就是那么几种手段,他们固然是恶,但恕老朽直言,就算将这批金银交回王爷手中,对于西南、对于天下百姓而言,也未必一定就是好事。”
梁戍挑眉:“为何?”
“人人都在称颂当今天子治国清明,又称赞王爷治军严格,但究其根底,不过是以种种严苛手段令百姓不敢发声,以此来营造出天下升平的假象。这批金银若充于国库,那么就会被发放给更多的官、更多的兵,官兵手中的权力与武器交织成网,令百姓更加闷声不敢言,这难道能称之为好事吗?”
柳弦安稍微往前站了站,他在被强行拉出白鹤山庄之前,也经常会去三千大道中,与诸位贤者讨论一国是否要以智治之,但今时不同往日,他无论是是思维的广度还是深度,都已经发生了些许变化,所以正欲反驳,梁戍却已经开口:“本王认为是好事。”
高林也认为是好事,但我们是不是至少得编出几条通顺的理由,他本来指望柳二公子来找这个补,万没想到王爷自己竟然似乎好像也可以。
梁戍道:“好与坏并无定式,都是要放在当下环境中来讨论,诸位推崇圣人之治,本王也一样推崇,但大琰国境绵延百千万里,子民繁衍数亿之巨,当中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者大有人在,若治者无为,强者随随便便就能从弱者手中抢掠财物,那还有谁会辛苦劳作?若人人都不劳作,那天下很快就会陷入永不休止的动乱,这难道就能称之为好事吗?”
小女孩似乎很喜欢他说话的声音,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又“咯咯”地笑。
梁戍继续说:“当百姓还在为生计而发愁时,悬于整片国境上方的权力与武器,绝对称不上是一件坏事。本王会想尽办法,让他们在活着的时候有房住、有衣穿、有饭吃,把日子过得体面安全,至于诸位所追求的至美世界,本王有生之年虽无法亲眼看到,但身死之后,也愿将魂魄寄予天地之间,等着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