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殊禹不出来,柳玉也不敢随便进入里屋。
他做了一菜一汤以及一盘煎得金黄焦脆的饼子,里面夹着切碎的大葱和猪肉,表面泛着油光,两双筷子分别放在盛满了米饭的陶碗上,粒粒分明且饱满的米饭还在冒着热气。
以前柳玉节约惯了,哪怕手上还有闲钱,也总是舍不得拿出来用,吃穿用度样样挑着最便宜的来,桌上最常出现的食物就是面条和山上挖来的蕨菜。
直到捡了宋殊禹回来,为了让宋殊禹好好养伤,他不得不同时改善了自己的伙食,这会儿回想起来,天天吃蕨菜的日子好像已经离自己很远了。
他掰着手指头算了算。
宋殊禹来时还是夏天,现在已入深秋,没想到宋殊禹在他家住了这么久了。
柳玉在桌前端坐许久,肚子饿得咕噜直叫,他终于起身,准备去喊宋殊禹出来吃饭。
就在这时,挂帘被一只手从里面掀起,只穿着里衣里裤的宋殊禹走了出来。
自从宋殊禹经过杨郎中的同意可以下地走路之后,他便再没有衣衫不整地出现在柳玉面前过,即便一天呆在家里哪儿都不去,也穿戴整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胡子刮得干干净净。
这么久了,柳玉头一次看到宋殊禹这么不修边幅的样子,不由得一愣。
好在他很快反应过来,说道:“甄大哥,该洗漱一下吃饭了。”
宋殊禹道了声好。
之前烧的热水早已凉掉了,柳玉本想重烧一壶,可宋殊禹阻止了他,直接用缸里的凉水洗漱。
柳玉站在宋殊禹身后,手足无措。
宋殊禹仿佛没看见柳玉欲言又止的模样,洗漱完后,他表情平淡地走到桌前坐下。
这一顿饭吃得格外安静。
宋殊禹没有说话,柳玉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见宋殊禹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只好把所有想问的话都咽了下去。
不过吃完饭后,宋殊禹没有急着回屋,而是就在长条凳上坐着,等柳玉慢慢吞吞地把饭菜吃完,他才起身,伸手收拾碗筷。
“甄大哥?”柳玉被宋殊禹的举动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地按住宋殊禹的手,“你还伤着呢,不能做这些,我来就是了。”
可宋殊禹没有放手,他说:“杨郎中只说我不能干重活,没说我不能洗碗。”
“那也不用你来洗碗,你回屋休息吧。”
柳玉不敢想象宋殊禹洗碗的画面。
在他心里,宋殊禹能读书会识字,那双手应该用来握笔,而非洗碗。
曾经在柳春华家里,柳春华就很少让卢连才洗碗。
柳玉的坚持让宋殊禹停下动作,他抬眸看向柳玉。
不知怎的,柳玉突然被看得有些心虚。
“我想知道——”宋殊禹开口,“你之前说我算是你的半个家人,但是在你心里,我究竟是你的客人还是你的家人?”
柳玉赶紧摇头:“我没有把甄大哥当成客人。”
“你对待我的方式不是对待客人的方式吗?”宋殊禹顿了顿,他直勾勾地盯着柳玉的眼睛说,“我是说过要离开的话,可不是现在就离开。”
柳玉闻言,把头摇得更厉害了:“我也没有想过甄大哥要离开的事。”
宋殊禹抿了抿唇,半晌,他凉飕飕地吐出了一句话:“是吗?我以为你巴不得我早些离开,你也好娶妻生子实现三年内养出一个一两岁孩子的心愿。”
柳玉:“……”
要不是有对方的提醒,他连自己昨晚说过什么话都忘了。
“你怎么不说话?”宋殊禹的口吻似乎冷了几分,“被我说中了?”
随着话音的落下,宋殊禹倾身靠了过来。
柳玉回神就对上了宋殊禹那张近在咫尺的脸,霎时身体一僵,大脑又被谁倒入了浆糊,连转都转不动了。
他一双眼睛睁得跟葡萄似的,嘴巴微张,心跳逐渐加快。
这一刻,他和宋殊禹之间挨得如此近,他甚至能数清宋殊禹的眼睫,能看清宋殊禹眼中自己的身影,更能感受到宋殊禹吐出的气息落在脸颊上的热度。
这样是不是……
太近了……
“甄……”他不由自主地喘了一下,心跳过快让他产生一些负担,“甄大哥……”
宋殊禹眼睫低垂,目光里似乎有着不明的意味,在他的嘴唇上停留了一会儿,才顺着他的脸往上看去。
随即四目相对。
柳玉下意识合拢嘴巴。
宋殊禹拿着筷子的一只手依然被他抓着,另一只手撑在桌沿上,维持着靠向他的姿势,在他不安的注视下,宋殊禹重复了刚刚的话:“是不是被我说中了?”
“没、没有。”柳玉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没有那样想过。”
宋殊禹沉默地看着他,倏地笑了:“没有就好。”
说完,站直身体,由着柳玉还抓着自己的手,继续收拾桌上的碗筷。
这次柳玉没有阻拦,他的大脑还是浆糊状态。
片刻,宋殊禹又说:“你现在思考娶妻生子的事确实太早,十六岁的年纪,多读书多挣钱更重要,先立业后成家,才能避免许多事端。”
柳玉松开了抓着宋殊禹的手,他站在桌前,木起脸看着宋殊禹把碗筷收拾干净。
他觉得冤枉。
他真的很少想过娶妻生子的事,昨天不知为何被鬼迷了心窍,娶妻生子的话才脱口而出,可那不是他最真实的期望。
他觉得这样挺好的。
宋殊禹不走挺好的。
他和宋殊禹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也挺好的。
习惯了两个人,哪怕苦点累点,也不想回到一个人孤零零讨生活的日子。
可宋殊禹迟早要走,他不能把这些心里话告诉宋殊禹。
宋殊禹在这里住了这么久,对家里的东西已经非常熟悉了,他洗完碗筷,又拿来帕子把桌面擦拭干净。
期间,柳玉就在边上看着,偶尔搭把手。
下午,柳玉还有其他事要做,宋殊禹也打算加快速度抄完第一本书籍,忙完过后,两人便开始各自做各自的事儿。
……
柳春华盼了一个上午,总算在正午时分把自己的宝贝儿子盼回来了。
卢连才坐了许久的牛车,一路颠簸,屁股疼得要命,到家后也没个好脸色,把气全部撒在柳春华和卢召田的头上。
卢召田气得跳脚,拿起扫帚就要教训这个没大没小的儿子,可扫帚还没敲出去,就被柳春华一个凶神恶煞的眼神吓破了胆。
“我们儿子好不容易回家一趟,你敢对他对手,我跟你拼了!”
柳春华骂完,转头看向卢连才。
她变脸一般,笑呵呵地说:“儿子,娘给你炖了母鸡汤,你先去洗个手,娘这就去盛汤。”
“我走了这么久累都累死了,不想喝汤。”卢连才一脸烦躁。
柳春华闻言,心疼地绕到卢连才身后,替卢连才捏了捏肩膀:“累就回屋歇着,母鸡汤给你留着,等你歇完起来再喝。”
“好。”
卢连才抬脚就走。
可走到一半,他想起了今天早上遇到的一件事,连忙转了回来,“对了,娘,我要跟你说个事儿。”
“什么事?”
“我们家在县上的铺子和住宅不是全部租出去了吗?今早我准备回来的时候在街上遇到了租我们铺子的陈老板,他说昨天下午有几个人在他铺子外面晃悠,说是找一个叫柳春时的人。”
柳春华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瞪着眼睛:“他们找春时?”
“对,就是找柳春时。”卢连才见柳春华唰的一下白了脸,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娘,柳春时是谁?”
柳春华没有回答卢连才的问题,她像是陡然想通了什么,猛地上前一步,用力抓住卢连才的肩膀:“他们还说什么了?他们找春时干什么?”
“娘,你抓痛我了!”卢连才嘶了一声,用力挣开柳春华的束缚后,他满脸不快地说,“陈老板说,他们自称以前认识柳春时。”
这一瞬间,柳春华的脑海里闪过许多猜测,其中最让她恐惧的猜测便是柳玉的另一个爹从京城找来了。
倘若柳玉的另一个爹真是京城里的权贵,那么在他得知自己的亲生儿子被她霸占财产还被她赶出家门之后,会不会一怒之下杀了她的全家……
柳春华越想越怕,身体都在发抖。
怎么办?
那个人为何找来了?
柳春时不是说过自己和那个人毫无瓜葛了吗?柳春时骗了她?!
“娘!”卢连才被柳春华难看的脸色吓到了,和卢召田一起上前一左一后地扶住柳春华,“娘,你怎么了?”
柳春华身体发软,没有反应。
卢连才紧张地看向卢召田:“爹!”
卢召田叹气:“那个柳春时是柳玉的爹,也是你死去的舅舅。”
卢连才惊讶道:“原来是他!”
“怎么办怎么办……”柳春华快吓哭了,“柳玉的另一个爹从京城找来了,要是被他知道我们做过的事,他肯定会找我们算账。”
“京城?”卢连才松了口气,拍了拍柳春华的肩膀,“娘你放心,那些人不是从京城来的,他们都是桐溪县的人。”
“真的?”
“当然真的,陈老板听人说过他们,貌似是县上的泼皮无赖,尽干些见不得人的脏事儿。”
柳春华一时愣住,惊喜来得如此突然,她正要绽放笑容,又听得卢连才开口了。
“他们说柳春时欠了他们的钱,有人证物证还有县长大人的公正,本来以为柳春时死了只能算了,结果打听到柳春时留了屋子和铺子,就来要钱了。”
柳春华再次懵住。
她从未听说柳春时对外借钱的事,她也不觉得柳春时会对外借钱,借的还是泼皮无赖的钱。
冷静下来,柳春华问:“春时欠了他们多少钱?”
卢连才沉默片刻,说:“三百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