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容不下 第2章

秋濯雪哑然失笑:“如果古蟾也算得上庸医,那天底下大概就没有好大夫了,他并没有误诊,正因如此,风满楼才会成为一个奇迹。他的病其实不是完全无药可治,然而古蟾并不认为他,或者说任何人能够做到。因为患有心疾的人,绝不能大喜大悲,更不可以忧虑焦躁,只有保持一种绝对的平静,才能延缓阎王的脚步。”

杨青听得不寒而栗:“那岂不是跟死人一样了?”

“不错,正是如死人一般。”秋濯雪并没有计较他的失言,目光黯淡了下去,“他的父母一开始教他习剑,一来是为了强身健体,二来是想令他沉溺于剑术之中,克制心意。”

“只是谁都没有想到,风满楼竟于剑道极有天赋,少年时一战成名,名动江湖,然而他对胜败名利毫无兴趣,痴于剑术到忘我的境界,甚至为追求绝对的平静,不惜避世离俗,远居北疆苦寒之地。”

杨青皱起了小脸:“听起来,怎么好像有点本末倒置了?”

秋濯雪轻声叹息起来:“正因如此,所有与他交过手的剑客都认为,风满楼几乎已算不上是个人,他断绝了作为人的大部分欲念与交际,生命里只剩下剑。”

因此谁也不知道,最后夺走风满楼性命的会是心疾,亦或者是,他对剑道的过度痴迷。

杨青听得津津有味,不禁脱口而出:“哎呀!他听起来简直就是小说里在结局才露面的那种大反……”

他的声音却突然卡在了喉咙里,支支吾吾起来。

这反应倒是出乎秋濯雪的意料,他见过无数的人仰慕风满楼,可每个人的仰慕之中都难免带有一丝丝的同情与惋惜,而杨青看上去似乎一点也不在乎。

“大反什么?”

“大反……”杨青的小脸憋得通红,他好像想到了什么,很快语调又高昂起来,“大反转!对,我是说大反转!就是绝处逢生,否极泰来的意思。在书上,像风大侠这样的人物,往往是会逢凶化吉的!”

秋濯雪忍不住微笑起来,他知道杨青并没有说实话,也知道这孩子刚刚想说的绝不是这句话,然而这种祝福总是动听的,甚至令人感到宽慰:“那就谢你吉言了。”

杨青沉默了片刻,忽然忧心忡忡地看着秋濯雪的脸,作为一个孩子来讲,他实在过于贴心:“秋大哥,是不是我哪里说错话了?”

秋濯雪摇了摇头,柔声道:“正相反,我只是很高兴你这样说。”

“很高兴?”

“我的这位朋友并不如世人想象得那么无情,他既赤诚,又真挚。”秋濯雪淡淡道,“人们往往只当他是一把带有裂痕的剑,以为崩溃才是命中注定的结局。他们甚至已不将他当做一个人来看待,却忘记他的心脏流动着与常人相同的热血,身体也如寻常人一样的温暖,本该多享受这世界的美好。”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脸上仿佛发着光。

杨青想了想:“听起来,他的朋友一定不多。”

“他只有我这一个朋友。”秋濯雪叹息道,“也许我本不配做他的朋友。”

人人都能忍受一时的寂寞,可风满楼的寂寞绝非是寻常人能够忍受的,面对朋友的痛苦,他却无能为力。

这时,秋濯雪突然发现杨青的表情突然扭曲了起来。

“怎么了?”秋濯雪问道,“你哪里不舒服?”

杨青只是非常古怪地看着他,声音好像变了调:“秋大哥,我想这位风大侠一定还没有娶妻吧。”

“当然没有。”

杨青的脸不知为何,越发扭曲狰狞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聊一点这篇文的灵感,我以前学诗的时候,学到过这样一首诗。

美人醉灯下,左右流横波。

王孙醉床上,颠倒眠绮罗。

君今劝我醉,劝醉意如何。

我当时觉得好家伙在这儿调情撒娇呢,结果一看€€€€《酬乐天劝酒》元稹。

当时的我陷入了沉思,我觉得不是我的问题,是元稹的问题。

杨青:我也觉得是秋大哥的问题X

一点文外闲谈23333

第三章

简单的一顿午饭后,二人熄灭篝火再度启程。

杨青不会驾车,老老实实地缩在车厢里睡午觉,漫长的旅途总是无趣的,秋濯雪虽然很愿意一边赶路一边给杨青讲江湖上的事听,然而这个孩子却念叨着什么“安全出行”,生怕驾车时因分心会出什么岔子,总是待在车厢里。

他实在是个懂事的孩子,还驱走了旅程上的枯燥与乏味。

这就是秋濯雪喜欢做好事的理由之一,这世上纵然有会咬人的毒蛇,会吃人的恶狼,却也有杨青这样数之不尽的可爱的人,就像路上的花草山石一样宜人,只是太过安静,因此容易被人忽略,也容易被风雪覆盖。

他不禁愉快地哼起歌来。

杨青本该如同之前几天一样,听着秋濯雪的歌声入眠,也许是身体变小的缘故,他需要更多的睡眠,然而这一次,他却怎么也睡不着。

他趴在枕头上,试图闭上眼睛,然而秋濯雪那落寞的声音又不断涌入脑海之中:“也许我本不配做他的朋友。”

杨青当然也有朋友,他的朋友有时候还可以因为各种各样的事变成儿子或者爸爸€€€€比如说带饭、带快递、打小抄、帮忙点名等等。

他当然知道,这世上存在着远比这更加深厚的友谊。

比如秋濯雪,一个人如果能够为了自己的朋友去忍受一切恶劣的处境,那么绝没有人可以怀疑这段友谊,更不该怀疑这个人€€€€除非秋濯雪曾经给风满楼戴过绿帽子,觉得自己对不起他才这么做。

风满楼的先天条件就导致他绝不可能谈恋爱,所以不是绿帽子的问题。

而在杨青的认知当中,秋濯雪几乎已称得上是一个完人,他英俊潇洒,风流倜傥,自信却并不自大,而且武功非凡,体贴温柔,完美符合杨青对江湖侠客的所有幻想。看着秋濯雪时,杨青甚至不会起半点嫉妒之心,只因为他知道,自己这一生恐怕很难再结交到这样好的人。

显然,也绝不可能是秋濯雪的人品问题。

既然两者都不是,加上两人也没有断绝来往,杨青翻来覆去只想出一个可能€€€€秋濯雪爱上了风满楼!

他虽然没有明说,但杨青知道古人总是很含蓄的,他们的表达也大多委婉。

如果秋濯雪不是爱上了风满楼,他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忍受着旅途的艰辛寂寞,这样千金难求的朋友怎么会说自己不配,任何人想得到这样的朋友,都不会比中头奖更容易。

可一旦假设秋濯雪对风满楼是不同的心思,这就立刻能说通了,爱情总是让人付出得无怨无悔,在古往今来所有的情感当中,也唯有爱情才令人如此卑微如尘土。

杨青岂止是睡不着,他现在简直比吃饭的时候更精神。

在现代的时候,网络上也曾风靡过相关的作品,甚至于杨青自己为了跟女神有共同话题,也了解过许多,他知道这种叫弯爱直,一般是虐恋。

杨青已不能想下去,只希望这是自己一时多心,他当然不是恐同,只是任何人知道自己的朋友陷在一段无望的感情里,都会希望是自己一时多心。

大概是过度的忧虑,杨青只觉得自己睡了很长的一觉,醒来时天已经暗了,他摸摸索索着坐起身来,突然感觉到马车停了下来。

“到了吗?”

杨青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从马车里钻了出来,然后越过秋濯雪的肩膀,看见月光下站着一个人。

这是一个高且清癯的男人,在月光与雪地的光华流转之中,宛如一片高山之上翩然而落的青云。

杨青屏住呼吸抬起头,却撞入一双古井无波的眼中。

这双眼睛里没有一丝感情,令人仿佛赤身裸体闯入了一场大风雪之中,不寒而栗。

“我还以为这个时辰,你应当已经睡下了。”秋濯雪似乎认识这个人,含笑道,“又或者,泡一个惬意的热水澡,无论如何,你都不应当站在路边等一辆马车。”

秋濯雪的声音犹如江南的春风,消融了来人眼底的寒意,他整个人好似都已为秋濯雪活了过来,沾染了一丝人气:“只要是为你所做,就从来没有什么不应当的事。”

来人正是风满楼。

他这一生只有一位朋友,也向来很珍惜这位朋友。

“天寒地冷,我载你一程。”秋濯雪邀请他上车来,又笑盈盈地指着杨青道,“对了,这位是我在路上遇到的小友。”

风满楼连问都没有多问一句:“你的朋友就是我的客人。”

两人并肩而坐时,秋濯雪已感觉到风满楼身上的剑意似乎又浓了几分,知他剑术必然又精进了,不由得心下微微一叹。

这实在是一个令人高兴,又令人担忧的消息。

不过不论如何,旧友重聚,总是一件值得快乐高兴的事,秋濯雪也有许多故事要分享给这位好朋友。

然而两位当世的绝顶高手却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叙话,只因他们都感觉到如芒在背,秋濯雪最先忍不住转过头去,看见杨青正在以一种非常诡异而又震惊的眼神看着他们。

如果不是秋濯雪知道自己什么都没有做,他会以为自己跟风满楼被杨青撞见刚刚脱光了抱在一起,甚至于他们其中还有一个是女人。

杨青先是看着秋濯雪,然后又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风满楼,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表情看上去非常古怪。

秋濯雪突然意识到,也许是风满楼身上的气势吓到了杨青。

风满楼并不是一个讨喜的人,许多大人都会在他面前瑟瑟发抖,更不必提一个十来岁的孩子。

显然,风满楼也清楚这一点,他跃下马车,淡淡道:“我自己走。”

“请等一下!” 在短短一瞬之间,杨青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认真地说道:“风……风大侠,请你上马车来吧,秋大哥……秋大哥十分挂念你。”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神情又变得非常别扭与艰难,好像在逼迫自己一样。

看来他的确十分害怕。

秋濯雪也一直都知道,杨青的懂事跟乖巧,实在远远超出这个年纪应有的。

风满楼当然没有说什么,他重新上了车,走回去也好,坐车也好,他都不觉得有什么。

马车走得很快,见到朋友,秋濯雪驾车的心情自然也很愉快,而风满楼所住的山雨小庄同样很快出现在眼前。

山雨小庄虽然有个小字,但既是个庄子,就绝小不到哪里去,否则叫小屋岂不是更合适,因此杨青才下到门口,就已看得目瞪口呆,深刻感觉到贫穷抑制了自己的想象力。

这地方秋濯雪已来过无数次,只觉得今年似乎较往年多了几株花草,却也不大上心,于是低头瞧了瞧左顾右盼的杨青,柔声问道:“你饿不饿?”

“饿。”杨青的肚子应景地叫了一声,当即臊了个大红脸。

秋濯雪又道:“吃面好吗?”

杨青才刚点头,突然听见走廊的阴影之中传出一个老人的声音,听起来慈祥又和善:“小公子想吃什么面?天气冷,我还炖了些银耳汤,小主人也喝一碗吧。”

庄子里的人并不多,管家与婢女都是寡言安分的人,服侍风满楼已极长的时间,他们大多也会一些很粗浅的武功,不过对杨青而言,已算得上相当神出鬼没了。

杨青差点吓得跳起来。

风满楼只是“嗯”了一声。

秋濯雪却笑起来:“哎呀,荀伯如此贴心,我只怕要多叨扰几日了。”

风满楼喜静,庄子几无外客,因此秋濯雪每来送药的时刻,都是庄子里最热闹也最有活气的时候。

荀伯从阴影里走出来,打趣道:“正是要秋公子多住些时日,庄子除了您就没有外客再来了。对了,等再过十来天,庄子里的山茶就要开了,我记得秋公子最喜欢山茶花。之前有商队路过,小主人特意买回来的,老奴眼皮浅薄,瞧不出好赖,不知是不是真有人家说的那么厉害,还得是秋公子掌掌眼才是。”

秋濯雪微微笑道:“赏花是风雅之事,我自然乐意奉陪。”

而肚子饿得咕咕叫的杨青却是一阵恍惚。

这庄子里没有秋濯雪之外的外客,秋濯雪最喜欢山茶花,风满楼特意买回来的……那这些山茶花,不就是单独留给一个人欣赏的吗?!

刚刚见面的时候也是,风满楼明明有心疾还出来等人,他还说什么:只要是为了你,就没有什么不应当的。

难道……

杨青悚然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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