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坐。”最终,秋濯雪只是柔声道。
其实在秋濯雪的心里,多多少少也感到一些讶异,冷寒霜看上去并不是这样会看人脸色的人,也许自己也不曾真正了解过冷寒霜。
这让秋濯雪的内心多多少少感到一点歉意。
冷寒霜绷着脸坐了下来,觉得浑身不舒服,他与秋濯雪向来不和,而秋濯雪总是淡然处之,每次反倒是他自己被气得要命,这还是他头一遭跟秋濯雪这么和平地坐在一起。
秋濯雪为冷寒霜倒了一杯酒,冷寒霜一饮而尽,将酒杯放在桌上,沉声道:“我知道,你一定以为我冷寒霜是个粗人,什么都不懂,可我明白爱一个人的感受,真心爱一个人,是愿意为他做一切事的。”
嗯?爱一个人的感受?
秋濯雪眨了眨眼,随即恍然大悟,看来冷寒霜是来与自己说花容的事,也是,他们之间也没有其他好谈了。
这让秋濯雪忽然觉得有趣起来,于是他轻轻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冷寒霜皱起眉,只觉得自己好似被挑衅,怒声道,“你觉得我很可笑?”
“不。”秋濯雪摇摇头,他并没有去看冷寒霜,而是看向天边的月亮,惆怅道,“我只是觉得,这世间纵然有许多痛苦悲哀之事,却也必然会有相同的喜悦与欢欣,倘若并非今日发生的一切,我想,能与冷兄坐在一起喝酒闲谈的机会只怕是不多的。”
他的脸上带着真诚的微笑,任何人都看得出来,这些话必然是发自真心的,好像冷寒霜与他作对的那些过往都不值一提。
冷寒霜没想到会听见这样一番言论,不由得愣住了,他针对秋濯雪多年,将心比心,自己要是秋濯雪,在不痛快的时候遇到自己,只怕没当场动手已算得上极有涵养,因此难以置信道:“你想要与我坐在一起喝酒闲谈?可我……”
试图与妒火中烧的男人讲道理,本就是很可笑的。
秋濯雪与慕花容之间的关系谣传多年,却始终没有定下来,秋濯雪无法说出真相,也不介意自己被扣上风流多情的帽子,可他能够理解冷寒霜对慕花容的保护之心。
任何人都不能容忍自己心爱的女子不过是另一个人的红粉知己,慕花容虽不需要,但冷寒霜却怕她受苦受害。更何况冷寒霜看着刻薄,可这么多年来,从未暗中使过绊子,这江湖上的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真诚的人本就不算太多,秋濯雪当然不至于为这种事生他的气。
“冷兄看秋某不起,此时不也愿意给秋某一个面子?”秋濯雪打断了他的话,微笑着看向空荡荡的杯子,缓缓道,“这是秋某的荣幸才是。”
这些讨好的话,不是没有人对冷寒霜说过,他在江湖上也算颇有名气。
可不同的人说同样的话,当然是有不同的效果。
冷寒霜忽然发不出声来了,他只是看着秋濯雪为自己满上一杯酒,酒杯很小,很精巧,是他们这种风雅人喜欢的,不是冷寒霜平日爱痛饮的大碗。
他以前嫌这种小杯子磨磨唧唧,喝不痛快,现在慢慢饮下去,终于意识到别有一番滋味。
冷寒霜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慕花容这么多年来,无名无分也不在乎,只要陪在秋濯雪身边就心甘情愿了。
两人默默喝了一会儿酒,过了一会儿,冷寒霜才突然道:“其实你不必感觉到任何负担。”
秋濯雪略有些讶异地看着冷寒霜,只见他的神色略有些不自然,看上去似乎很僵硬,很别扭,连声音都变得非常干瘪:“我是在说你的那位好友,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想江湖上不可能会有人比你做得更好了。”
这句话,是冷寒霜发自真心的。
秋濯雪沉默片刻,轻声叹息道:“也许我能够做得更好一些。”
“你怎么做得更好?”冷寒霜目光一厉,看向秋濯雪,“难道你要牺牲自己跟他上床睡觉吗?别傻了!”
秋濯雪刚喝下去的酒一下子呛在了喉咙里:“……”
拿来解忧的酒,当然不会太淡,淡酒尝不出多少滋味,只能怡情取乐,因此秋濯雪桌上这一壶是烈酒,就算是再厉害的高手,被一壶烈酒呛到喉咙里,都很难保持住镇定。
秋濯雪的眼圈甚至都已泛红了,他的喉咙火辣辣的在烧,疑心冷寒霜是不是找到了新的办法报复自己。
冷寒霜看着秋濯雪顿时红起来的眼睛,心下不忍,可还是决意快刀斩乱麻:“你别怪我说的直白,这件事本来就不关你的事,你根本没有必要当做是自己的责任!”
“冷兄这是……”秋濯雪好不容易缓过气来,震撼道,“这是……何出此言啊?!”
这到底又与上床睡觉有什么关系?
秋濯雪当然不会听不懂其中的含义,正因如此,他才觉得难以置信。
冷寒霜皱眉道:“你不必这样,此事与慕姑娘无关,但是与风满楼之事相关,如今风满楼痴恋你已成武林共识,这道理不已清楚明白得很吗?”
秋濯雪完全没想到冷寒霜居然会这样理解这句话,此事确实与风满楼有关,却并不是这方面的相关。
正在秋濯雪瞠目结舌之际,他忽然更为绝望地意识到一件事,当时大厅之中众人的眼神恐怕就是此意,他试图解释:“……并不是你们所想这样……”
“不是我所想的这样?”冷寒霜眉毛一皱,已叹了口气,“事到如今,你何必还要解释呢,我都明白,要真是你的错处,越迷津早就杀上来,怎么还会站在原地对你冷嘲热讽。他这人杀人如麻,要不是完全不占道理,怎肯退让,你难道以为我是个粗人,就蠢到这点道理都不懂吗?”
秋濯雪:“不……冷兄……”
冷寒霜厉声道:“你放心好了!我冷寒霜还没到这样是非不分的地步,此事的确不是你的错,你不必再袒护那人什么!”
秋濯雪:“……”
他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该从何处开始解释起。
“好了!”冷寒霜看着秋濯雪复杂的表情,猛地一挥手,“你不想听这些,我不说就是了,今天我们就只是喝酒,来,我陪你喝!”
秋濯雪:“……”
他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希望冷寒霜今天晚上过来,只是为了打自己一顿,而不是带来珍贵的善意。
第三十六章
这一晚的酒喝得非常尽兴。
如果冷寒霜没有在喝醉了之后, 一边自以为不为人知地偷看秋濯雪一边叹气的话,也许秋濯雪会喝得更加尽兴。
那一壶小酒当然不够,喝完没多久, 冷寒霜就起身去万剑山庄的酒窖里又拿了五坛美酒出来,他大概是此处的常客,下人们都很习惯, 早已将酒准备好。
两人一直喝到天亮,冷寒霜已趴在桌上不省人事,秋濯雪还在自斟自饮。
饮酒时, 人总是会不知不觉说出许多话来。
冷寒霜也不例外, 两人先是转开话题, 说了万剑山庄的血劫剑一事,秋濯雪这才知道他是万剑山庄请来保护并且追查血劫剑一案的, 此剑事关重大,当然不能草率行事,除他之外, 江海士也是应邀而来。
当初血劫刀掀起了一场腥风血雨,如今血劫剑又凭空出现在万剑山庄。
世上从无妖魔鬼怪, 更没可能天降神兵, 有人竟能无声无息潜入万剑山庄,今日也许只为送出一把绝世神兵, 可谁知明日会不会要了他们父子的性命, 这不能不叫步渊停忧虑。
而且血劫刀被毁后, 时隔五年, 血劫剑再度现身, 足见幕后之人根本不打算停手,接下来不知会引起一场怎样的浩劫, 于情于理,于公于私,步渊停都必须要追查下去。
这血劫剑对外人也许还算是个秘密,可白日越迷津才在大厅之中问过,因此冷寒霜并无任何忌讳。
不知是谁铸造了血劫刀剑,也不知是谁泄露血劫剑的消息,更不知是谁捏造了谎言要三大铸记的命……
这三个问题似乎都冥冥之中指向同一处。
不过这些事儿,跟秋濯雪其实关系都不大,一来他不用剑,二来他认识的剑客似乎对血劫剑都不大在意,而这档子闲事既有万剑山庄出手管了,他倘若再伸出手去瞎折腾,难免就真成了多管闲事。
他喝了一夜酒,事固然没有解决,可闷气却消散了许多,加上也算与冷寒霜化敌为友,倒也有几分自在。
不过想到自己身上这几笔莫名其妙的情债,秋濯雪实在忍不住头痛起来。
他与慕花容的传闻,本就是二人有意为之,并不稀奇;他与风满楼之间的谣传……全仰仗了颜无痕的轻功与大嘴巴;至于黑凤凰,这女子不过是故意卖弄美色,耍弄聪明,将此当做自己的第三把武器,虽非是真正的□□□□,但人们大多只看表面,误解也不奇怪……
可是柴雄与九冥候实在是……
秋濯雪这辈子都没想过会跟着两人传出些什么,特别是柴雄……
现在还有了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好友。
实在叫秋濯雪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眼下唯一庆幸的是,不论众人如何误解,大多都还是惜命的,不会傻到去越迷津的面前说这些流言蜚语,不然秋濯雪实在很难想象,越迷津听见众人认定他苦恋自己会是什么反应。
他们这辈子恐怕就真是老死不相往来了!
时辰尚早,晨风还带着几分寒气,冷寒霜的名字听着虽然冻人,但身体也与常人一般,酒劲儿退去,不免哆嗦了一下,秋濯雪摇头失笑,到房中找了件裘衣,盖在冷寒霜的身上。
冷寒霜睡了片刻,酒意消去大半,神色虽懒倦,但警惕心仍在,忽听见耳后微微风起,心下冷笑,只当是秋濯雪终于暴露出真面目来,醉眼还未彻底苏醒,整个人已从桌前弹起,当即出手如电,一下子擒住秋濯雪的手。
秋濯雪虽无恶意,但反应灵敏,见招拆招,转眼间,两人已手上过了几招,裘衣却还没落地。
“冷兄好功夫。”秋濯雪微微笑道,两只手自冷寒霜的脉门上松了开来,伸手一捞,裘衣又在他手中轻轻掸开,“只是天寒露重,还是保重身体为上。”
冷寒霜闻言打个激灵,这才彻底清醒过来,两只手还伸在空中,眼睛已瞟向眼前这件裘衣,当即明白过来秋濯雪是好心送件衣服过来,反倒是自己,不问青红皂白出手,好似有意暗算,脸上倏然红了起来。
“我……我不是故意。”冷寒霜性情强硬,从不肯低头,此刻纵有歉意,却也说不出口来。
“不妨事。这酒喝得人头脑昏沉,冷兄久处江湖,抱有警惕之心才是常态,是秋某醉酒忘情,唐突了。”
秋濯雪当然不恼怒,且不说冷寒霜与他作对多年,单说江湖人的警惕之心,毕竟喝醉酒后被杀死的江湖人绝不在少数,他就不会怪责什么。
更何况昨夜的事,纵然叫人哭笑不得,却也足以说明冷寒霜并非是个小人,甚至还称得上是个有良心的好人,秋濯雪原先还觉他这人纠缠不休,多少有些惹人厌烦,故意叫他吃过几个闷亏,他却既往不咎,前来安慰自己。
如今看来,自己也未必对他人没有偏见。
冷寒霜听他温声细语,好似全然不在意自己刚刚出手伤人,不由觉得心下更为别扭了。
“你不必如此。”冷寒霜咬咬牙道,“你莫忘了,我对慕姑娘仍是一样的想法。昨夜不过是不愿意趁人之危,更何况那事的确不是你的过错,我只是说句公道话,你千万不要以为我就是你的朋友了……”
只是他此刻却也难说自己的心思,只觉得五味杂陈,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秋濯雪哭笑不得:“……我倒宁愿冷兄莫要说这句公道话。”
冷寒霜闻言脸色大变,怒道:“你什么意思?!瞧我不起吗?!这公道话人人讲得,你以为我冷寒霜便讲不得了?!”
秋濯雪当然无意惹怒他,艰难道:“……不,秋某并非此意……”
“你不必说了!”冷寒霜大声道,“我冷寒霜不是这等厚颜无耻之人,你虽不愿信我,但我绝不会昧着良心!”
秋濯雪:“……”
不等人回答,冷寒霜已提起自己的断魂刀,怒气冲冲地翻墙回房去了,秋濯雪看了看侧面的大门,叹息道:“门虽在那头,但墙就在这儿,是了,何必舍近求远了。”
如果不是冷寒霜的话,秋濯雪一定会很高兴交上一个有趣的新朋友,可现在他只想绕着这名好心的刀客走。
他甚至已经有点开始想念那个让人有些烦恼的冷寒霜了。
罪过罪过……
秋濯雪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实在不该这么想的,虽然冷寒霜对真相多多少少有些误解,但这点瑕疵,与他的品格相比简直不值一提,毕竟不是人人都愿意为自己的对头说上一句公道话的,这种难得而珍贵的正直,秋濯雪本该感激才是。
他现在只盼望冷寒霜不会傻到在越迷津面前也说上这样一句公道话。
那一定会死得很难看。
秋濯雪虽喝了一夜酒,但并不是很困,也无意回去补眠,于是在万剑山庄里随意走走,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剑林之中。
剑林本是万剑山庄祖上弃剑之地,后来步清歌立下规矩,万剑山庄之人必将自己一生所用之剑,尽数藏于此地。
如今已过去数百年,无数锈铁伫立于此,见证岁月。
越迷津也在此地。
秋濯雪远远看着他,只见他穿行在剑林当中,似有说不出的孤寂,却也说不出的自在。
这七年来,秋濯雪没有听说越迷津与任何人结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