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容不下 第45章

“徐姑娘去见他,就是对我最好的报酬了。”明月影柔声道,“我想从秋濯雪身上拿一样东西,只盼着越先生不要插手。否则倘若有所闪失,我折损人手倒还罢了,只怕到时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也叫徐姑娘心疼。”

徐青兰凝视着她:“很好,你这个朋友,妾身交下了。”

如此一来,越迷津这个麻烦不说解决,也已削弱大半。

……

深夜。

一张雪白的纸张静静躺在大开的账本之上,足以容纳千字家书的信纸上,只简单写着四个字。

真凤假凰。

慕花容看到信纸时,只觉得脑袋“嗡”了一声,此事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账本翻出之时突然出现在桌上,其中意义已经不言而喻,显然是不希望他再追查下去。

明明掌控着这样的秘密,却不求其他吗?

他注视着信纸半晌,神色倏然变得非常复杂起来,倒不是在担心自己的身份会被揭穿泄露,而是担心朋友。

濯雪啊濯雪,你到底是把自己卷入到了怎样的风波之中?

你又知道你即将面对着怎样的敌人吗?

慕花容抵着自己的额头,深深呼吸了一下,其实认识明月影之后,也许是被她所牵动,他想做回慕容华的心愿越来越强,越来越盛,甚至日夜都想着挣脱这层慕花容的皮囊,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己仍然是恐惧的。

慕花容固然是一层假面,可这层假面,也保护他到如今了。

任何一个秘密,除非知情的人彻底死亡,否则总有败露的一天,慕容华早有准备,只是仍然猝不及防。

他沉思了一会儿,倏然发现在信纸底下还有一封信。

比起之前的恐吓威胁,这封信就显得言辞恳切得多了,甚至算得上好心好意,如果生意遇到这样的合作对象,慕容华简直要笑出来,只是他现在实在笑不出来。

信上写得很清楚,血劫剑一事乃是个人恩仇,只要慕容华将此消息延后七日,这个秘密就不会被揭穿,秋濯雪也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生意人向来喜欢权衡利弊,如果是为了秋濯雪,慕容华当然愿意放弃这一切。

可是,为一把与他们无关的血劫剑……放弃苦心经营的这一切么?这代价是否太大了一些。

他静静地坐在椅子上,良久不语。

慕花容仍在台面上活动,慕容华却没有发任何消息回来,一定遇到了难事。

越迷津在外的时间渐渐变长,据他所说,是遇到了一名剑法高超的对手,他现在虽然无法打败越迷津,但是以后未必不能。

对越迷津来讲,这实在是可怕的赞誉。

如果秋濯雪天真到觉得这两件事只是巧合,那他现在就不会坐在这里,更不会接下血劫剑的麻烦,而是早在几年之前,就被万毒老人埋在土里沤肥了。

幕后之人既然动手,就足以说明,他们的确抓住了要害。

只是秋濯雪实在想不通,幕后之人到底是怎么发现他们的。

慕花容调查香料被发觉或许不足为奇,可是越迷津绝非意外,别说是在吴都了,即便是在江湖上想要找出一个能够令越迷津欣赏的剑客,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恐怕他们才入吴都的第一日就已经被发现了。

不过并非完全没有好消息,这个人既然能如此毒辣精准地切中每一环,洞悉每个人的下落,足以说明,一定离他们很近。

近……

站在船头吹风的秋濯雪,将目光缓缓移向了杨青,少年人正无忧无虑地在吃着腌制的蜜梅,而在他之上,小窗微敞,明月影的身影半侧,琵琶声动。

“我的新曲已经写好。”

明月影邀他上楼。

“老伯有兴趣听吗?”

弦音声动,这诱人的陷阱已彻底铺展开来,完完全全呈现在秋濯雪的面前。

他只能欣然应约。

第五十八章

熏香炉中青烟如雾。

远处已有几艘花船开始在泛着金辉的江面上游荡, 丝竹之声自远处隐隐约约传来,明月影正倚窗凝望,琵琶不离怀抱。

秋濯雪对她已心存怀疑, 又不愿无故冤枉明月影,因此有意改变脚步声的轻重,以做试探。

明月影直至听见脚步声时才转过头来, 见着秋濯雪不知何时已坐在桌边,也不见她露出惊吓之色,反倒微微一笑:“老伯来得好快, 是月影走神了。”

秋濯雪不动声色道:“赏景是雅事, 是老朽打扰姑娘的兴致了。”

倘若真要这么客套下去, 只怕客套到明日天亮也客套不完,明月影就不再接话, 秋濯雪这些时日来对她的脾性已经很习惯,此刻纵然有些疑心,仍觉她有些可爱, 不由得暗暗一笑。

“老朽以为,姑娘要弹曲子?”秋濯雪缓缓道。

明月影沉吟一声, 轻轻点头道:“本来是要如此, 可是我只顾着曲子写完了,花船还未曾下来, 时辰不到, 弹奏不出最好的效果。”

不管是什么样的人, 只要将一门技艺钻研到极致, 总难免有些怪癖, 秋濯雪哑然失笑,却忽又有了个主意:“既是如此, 这些花船尚需要些时辰,姑娘不妨与老朽合奏一曲,以做消遣?”

“这当然好。”明月影淡淡一笑,她的手指已抚上了丝弦。

秋濯雪也取出了瑶琴,他虽然从不让琴离开自己的视野,但也不吝啬弹奏它,遮遮掩掩,有时候反而容易使人生疑。

很快,琵琶与琴相应而起,弦声清澈悠扬,听起来格外闲适安乐,倏然,秋濯雪指法变化,弦音转急,无形之间已暗催内力。

琴声铮然,似两把无形之兵铿锵相击,摩擦出刺耳的金戈之声,又瞬间消散。

短暂的交锋,并未能激起楼下杨青与船娘的警惕,不过是两人相隔的一张桌子瞬间化为了齑粉!

房内良久无声。

幽幽丝竹在江面上飘荡,过了好一会儿,明月影才抱着琵琶轻叹:“秋濯雪,看来我还是低估了你。”

“姑娘承认得如此痛快,也是秋某所料不及。”秋濯雪心头一沉,苦笑道,“纵然有武功在身,也有许多理由可以……”

明月影轻笑道:“确实可以,不过,有什么意义呢?你既已对我起疑,又试探出我有武功,已不需要更多的证据来定论,依你的小心谨慎,一定会立刻离开这里。而我一旦再次失去你的下落,所有的安排都再无意义。”

“我来到吴都才不过七日,短短时间内,姑娘竟能洞悉我与越迷津的身份,甚至立刻牵制住越迷津与慕容二人。”秋濯雪忍不住叹气,“姑娘应变之快,实乃秋某生平罕见。”

“只可惜太快了。”明月影微微笑道,“时间也太紧了,仍是叫阁下看出了破绽,是吗?”

秋濯雪真心实意道:“我想,这倒不能完全怪责姑娘。”

“确实不能完全怪责我。”明月影也很是赞同,“毕竟一开始可没有人告诉我,我要面对的不止是一位烟波客,还有越迷津。”

秋濯雪没想到她会附和,不禁失笑,直到此刻,他仍然保持着风度:“我还以为,姑娘对万剑山庄的情况一清二楚?”

“你不必试探我。”明月影嫣然一笑,“倘若我们能在万剑山庄安插眼线,那日的探子怎么会险些死在你手里。”

秋濯雪没有全信,也没有不信,只缓缓笑起来:“下山的人并不只我一个,既没有探子,那么月影姑娘如何确定是秋某携带血劫剑,甚至散播谣言?”

“李剑涛不过是个莽夫,纵然再加上步渊停,可万剑山庄这个目标到底还是太大了一些。”明月影凝视着他,“步渊停若不想血劫剑丢失,最好是让血劫剑远离万剑山庄,如此一来,找一个可靠之人保管是最好的。”

“而这个人最好生性低调,武林里的高手大多已有了自己的名声,有名气的人,大多是不愿意隐姓埋名的,不是吗?”

秋濯雪垂眸道:“不错。”

“倘若找一个心思多的,难免他起异心,借血劫剑大做文章;可要是找一个心思纯正的,又怕他自己路上喝醉酒,或是叫人一哄,就不慎把秘密泄露出来了。”

秋濯雪莞尔:“确实。”

“那么,步渊停所找的人,非但要武艺高强,还得行踪成谜,最重要是守口如瓶,人品可靠,倘若再有智谋,那就更好了。”明月影缓缓道,“这样的人在江湖上并不太多,万剑山庄里能排得上号的就更少了,范围已缩得这么小,我们本不必花费太多人手去追查了。”

秋濯雪简直要忍不住叹气了:“可是你又怎知这不是声东击西之计?也许剑根本不在我的身上。”

“的确是有这个可能。”明月影点了点头,“不过,我认为这个可能很小。”

秋濯雪挑眉道:“噢?”

“这世上最可怕的事,莫过于智者尽其虑,勇者竭其力,令你与越迷津联手已是难如登天之事,可一旦成功,真正头痛的人就会是对手。”明月影凝视着他,“两大高手看守血劫剑,这虽然是个很笨的办法,但却是个很有效的办法,也是个致命的办法。”

嗯……她竟以为是步渊停让我们二人一同守护血劫剑吗?

秋濯雪这下终于相信明月影没有撒谎了,他微微一笑道:“可惜姑娘聪明反被聪明误,谁也无法强迫越迷津。若非谣言相逼,其实秋某本在路上就要与他分道扬镳了。”

哪料明月影掩嘴一笑:“若非谣言相逼?这话,烟波客自己信吗?”

秋濯雪一怔,这话几乎说中了他心底最不为人知的秘密。

他身负守护血劫剑的重任,也知道越迷津对此毫无责任,最不该就是请越迷津与自己一同离开,心中虽想只一起逍遥几日就好,但难道逍遥了几日,真就作罢吗?

感情用事的,又岂止是请越迷津离开那一遭。

从解开剑约开始,秋濯雪就一直在感情用事,分明知道越迷津最讨厌被利用,最痛恨背叛,也最憎恶不守规矩,却为了顾全大局,逼迫他放弃剑约。

越迷津放弃剑约,并非二人还有感情,只是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秋濯雪当真会出手。

这些苦果,本都是秋濯雪自己酿成的,他却佯装不知,痴心妄想与越迷津重归于好。

倘若没有外力,倘若越迷津自己不主动提出,秋濯雪就会将这几日拖延至几十日,拖延至再难拖延为止。

“我当然明白,步天行是绝没有办法逼迫越迷津的,越迷津对血劫剑也一点都不感兴趣,也许对打败血劫剑还有那么一些兴趣。”明月影柔声道,“但是你不同,你仍能牵动他的心绪。”

这幕后之人,居然能耐大到将七年前的事都调查出来了吗?

秋濯雪心下一寒,沉默片刻,缓缓道:“也许月影姑娘高看秋某了。”

“高看?”明月影叹息道,“只怕我还看得不够高,亡友尸骨未寒,越迷津却已为你放下剑……”

秋濯雪:“……”

他好像在感伤里突然叫人打了个耳光,一下子醒神过来,却不知道自己该发呆还是该哭笑不得。

亡友。

秋濯雪默默咀嚼了一下这两个字,心下微微松了口气,突然发觉有些误会也不全然一无是处。

“难得相识一场。”明月影凝视着秋濯雪,“我一直无缘得见阁下真容,不知这最后一战,阁下可愿意以真面目示人?”

秋濯雪道:“月影姑娘既有所愿,不敢推辞。”

这易容之术,外在妆粉,内在神态,秋濯雪借着房内的脸盆轻轻洗去脸上残余,直起身体,湿漉漉的手指挽过鬓发,将荆髻扯脱,灰白相间的长发沾水就洗出原样,如瀑的青丝自背上倾泻而下。

最后一抹艳红的黄昏,正落在他的侧脸与飞扬而起的长发上。

明月影静静瞧着他,不禁叹息:“我原本还不相信世人的说法,可是看到你之后,我觉得越迷津对你还能保持现在的态度,实在是了不得的本事。”

秋濯雪:“……”

不知为何,他隐约觉得自己不要问为什么会比较好。

天已渐渐暗沉下去,江上的花舫彩灯张结,明月影也将房内的灯烛点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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