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容不下 第95章

秋濯雪当然不知道卡拉亚的心思,他正在不好意思。

在过去的二十几年里,秋濯雪一直是个随遇则安的人,正是因为这种随遇则安,让他见识到这世间截然不同的面貌,也学到了一些别人不知道的本事。

毕竟有些东西在书上是绝学不到的,就像洗盘子。

秋濯雪还没有听说过哪本书记载过如何洗盘子更轻松更省事儿,如何将油腻腻的污垢从手上与盘子上刷去。

这本事得到后厨去,只有洗惯了盘子的人才清楚。要想学这样的本事,还要跟他打好关系,要是你看不起这本事,他当然也不会跟你说其中的诀窍。

会洗盘子听起来好像是件无足轻重的本事,在大是大非上帮不上半点忙。

可换个角度来想,人总要吃饭,吃完饭总会有盘子要洗,洗盘子的本事无论何时都派得上用场。

倒是天下太平的时候,再厉害的大侠也派不上什么用场,说不准也要去洗盘子。

秋濯雪不但会洗盘子,还会劈柴、修房子、抓药、烹饪、摇骰子、吹糖人、酿酒等等杂七杂八的本事,这些本事经常会在各种各样的地方派上用场。

对他而言,这些本领就跟曾经学过的琴棋书画还有武功一样,只分技艺精湛与否,倒是不分雅俗高低。

因此,他并不是在不好意思洗盘子这件事,而是在想付钱的事。

秋濯雪对钱这种身外之物一直不算看重,甚至说不好听些,几乎可以称之为散漫。

不单单是对自己,对别人的赠予更是如此。

慕容华与风满楼一直都喜欢在秋濯雪的荷包里塞满金银,他从不推辞;江湖上的人认出他来请他吃饭,秋濯雪只要有空,大多应允,绝不会感到不好意思。

两位挚友是担忧秋濯雪在外照顾不好自己,钱财对他们而言是最方便也最有效的关心了。而江湖上的陌生人则大多是冲着烟波客这个名号,想与秋濯雪结交,又或是单纯地只想以“请到烟波客”这件事为吹嘘的资本出去卖弄。

秋濯雪从来不推辞两位挚友的好意,也不拒绝陌生人的诚意。

他本来不该介意越迷津付钱这件事的,更不必说,他们已经结伴而行这么久了。

但是,实际上,这件事就是叫秋濯雪忍不住感到心烦意乱,不好意思。

这就好像在路上看到一只漂亮簪子,男人总是想帮心上人买下来,而不是看着她自己掏钱买下来。

虽然最终结果都是戴在头上,但这其中的区别就差得远了。

这世上有许多喜欢秋濯雪的女子,她们总是看到秋濯雪最好的一面,看到他英俊潇洒又风流多情的地方,听到他的事迹,也都很为这些倾倒,偏偏秋濯雪完全不动心。

倒是越迷津似乎总是遇到秋濯雪最糟糕的一面€€€€在他面前,秋濯雪不但是个隐瞒内情的“骗子”,还逼他毁去剑约,又将血劫剑的麻烦带过来。路上更是叫月影算计打伤,病恹恹地躺了几日,之后一路快马加鞭、风尘仆仆地赶去墨戎,狼狈不堪。

眼下更干脆,秋濯雪连钱也摸不出来,厚着脸皮看越迷津付账。

尽管秋濯雪知道越迷津根本不会在意,可他就是忍不住叹气。

为什么他偏偏就只在越迷津面前,是个骗子、穷鬼、倒霉蛋、麻烦精呢?

嗯,还有登徒子。

想到昨夜的对话,秋濯雪忽然笑了起来,他的确是个很会让自己开心的人,就算是眼下这种情况。

马车重新回到了大路上,他们现在并不着急赶路,马车并没有因为懒散而放慢速度,卡拉亚的药在这个小镇上抓不齐,得往前赶路,看看下一个药铺里能不能抓到。

太阳正灿烂地照在两人的脸上,严酷的热意宣告着炎夏到来,越迷津不由得皱了皱眉,有些怀念起山里清凉的日子来。

他很快听见了秋濯雪的笑声,对方又如平日一样调侃出声:“说起来,越兄啊越兄,这番要是没了你援手,秋某恐怕仍要去洗三个月的盘子了。”

如此真挚,动人心弦,叫人难以分辨真假。

越迷津冷酷地想:没了我,只要你说一声,多的是人来帮你付钱、赶车、甚至打跑讨厌的人,我只会杀人。就算什么人都没有,你自己也能解决这点小麻烦。

七年不见,秋濯雪都好好活过来了,越迷津当然不认为对方真有这样离不开自己。

越迷津道:“为什么要三个月,难道你不会抓卡拉亚一起吗?我自己的房钱又用不着你付。”

这个回答让秋濯雪忍不住大笑出声,不过很快,他又凑了过来,带来一点黏糊的热意,语调听起来有些慵懒与好奇:“越兄,你在笑吗?”

我在笑吗?

越迷津皱起眉头,下意识绷紧面容:“你看错了。”

“那大概是我看错了。”秋濯雪轻轻松松就承认了这一点,轻松得简直有几分像是敷衍了事,却仍是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像是不愿意错过什么。

越迷津觉得自己好像被戏弄了,想说些话,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他只是觉得天实在很热,秋濯雪又凑得太近。

可不知怎么,越迷津的嘴就像紧闭的蚌,就是发不出半点声音来。

他的心底深处,正幽幽地为这种目光生出一点喜悦。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十三章

天色已经很暗了。

整条巷子里除了几声狗吠还有更夫的喊声之外, 几乎就再没有别的动静了。

两条人影忽然一前一后地出现在月光之下,很快就并肩同行,左旁那人柔和的声音打破了沉寂的长巷:“是我吵醒你了?”

右边的人回答:“走吧。”

两条影子忽然掠起, 眨眼间就已在数丈之外,他们的身影很轻,轻得好似没有半点重量, 如同幼童嬉戏的纸鸢,树梢飘零的绿叶,叫晚风轻送而去。

大路上, 更夫正扯着嗓子不厌其烦地喊出每日都要喊上千百遍的那句话:“天干物燥, 小心€€€€”

这两条身影已经从他身边穿过, 落在了种着栀子花的一户人家墙头上。

“火烛。”

更夫浑然未觉地喊整句话,敲了敲梆子, 慢悠悠地走了下去。

炎夏已至,许多当季的花已经开遍,幽幽的花香在深夜之中仿佛有形之物, 蜿蜒出无数条道路。

两人在纷乱的花香之中不为所动,始终不紧不慢地跟着卡拉亚的身后。

卡拉亚虽然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 但是毕竟还带着伤, 他全盛时都难发现秋濯雪的踪影,更何况眼下。

他很快来到了一间三层高的大房子前, 房子看上去平凡无奇, 除了大似乎并没有其他的特点, 既没有匾额也没有楹联, 倒是门上有一块看上去像是碗的涂鸦。

卡拉亚敲了敲门, 很快,大门就被拉开一点, 等到他闪身进去,门又立刻合上了。

“他为什么要到这儿来呢?”秋濯雪显然已经看出这是什么地方了,情不自禁地叹息道,“他的伤还没好。”

越迷津淡淡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你看见门上那个碗了吗?”秋濯雪靠近他,将门指给他看,“就是那个。”

房子既然很大,门当然也不会小,碗端端正正地刻在两扇门中间,看上去简直能装得下一桶饭。

涂鸦的人甚至还给了这碗好几个缺口,叫花子手里的碗只怕也没有这么破,笔法虽然稚嫩,但栩栩如生,看起来居然很有趣。

越迷津当然看见了,不紧不慢地说道:“你不说这是个碗,我还以为这是个盆。”

“一点也不错。”哪料秋濯雪忽然改了口,他笑盈盈地看着越迷津,轻声道,“你说得一点都不错,这就是一个盆,是一个聚宝盆。”

越迷津已经明白这是什么地方了。

这个俗世并不像表面看上去这么光鲜亮丽,也并非人人都能行走在日光之下,更不是每一件事都能够光明正大地摆在太阳底下,人们需要一个地方释放天性,也需要一个地方挣脱枷锁,更需要一个地方放心地享受。

聚宝盆就是因此而诞生。

这种地方想当然也会非常混乱,起码绝不是个规规矩矩、正正经经的好人该去的地方。

两人谁也想不出卡拉亚为什么要到这儿来,江湖上的杀手说不准就是从聚宝盆这儿领了杀他的任务。

毕竟聚宝盆只看钱不看人,钱是不是来路不明并不重要,人是不是来路不明更不重要,这儿只有一条规矩。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越迷津淡淡道:“那我们要进去吗?”

这些时日来,卡拉亚一直都很老实地在养伤,直到他们过了几个小镇,来到这座临江的城池之中。

入住客栈的第一个深夜,他忽然离开了温暖的被窝,来到聚宝盆之外。

秋濯雪从来不想太恶意去猜测自己的朋友,可是如他这样的老江湖,应有的警惕心半点都不少,甚至已成为一种本能。

眼下既然已有了吃人怪物的线索,卡拉亚绝不可能来聚宝盆里买情报,更不必说,他现在身上压根没有钱。

而一个没有钱的人,来到聚宝盆往往只做一件事。

那就是卖命换钱。

“是我进去。”秋濯雪心中已转过无数的猜测与想法,然而他对着越迷津的笑容仍然轻松又愉快,双眸里似还闪烁着星光,“越兄要是进去了,只怕就如云龙入海,将这群小鱼小虾吓得四处逃窜了。”

越迷津的眉头忍不住蹙起,忍不住瞪着他:“你一个人?”

秋濯雪点了点头:“我一个人。”

他说完这句话,人已经轻飘飘地来到了大门前,敲了敲这扇通往聚宝盆的大门。

这扇又大又厚又高的门并没有铜环,也没有任何警示,要是没有一点本事,纵然在门外敲上半天,只怕门后的人都未必听得见,想往里推更是天方夜谭。

秋濯雪将手贴在门缝上,一催内劲,就听见门内两个铜环磕碰在一起,犹如春雷鸣动。

这两扇门居然是反过来的,门环在里头。

门才响,就被快被打了开来,里头坐着一个黑漆漆的昆仑奴,几乎与暗夜融为一体,要不是秋濯雪眼尖,几乎以为自己见了鬼。

“请进。”

昆仑奴沉闷而迟钝地说道,他的体型高大健硕,看上去异常笨重,双手如蒲扇一般巨大,应当有一身好力气,却只在这里做个门奴。

秋濯雪也如卡拉亚一般闪身进入了聚宝盆之中,一边走一边微微弯起身体来。

等真正走到人群当中时,秋濯雪看起来已经完全不像他自己了,反而像是一个很紧张又有些钱的纨绔子弟。

聚宝盆很大,可是里面的空间却很逼仄,因为到处都挤满了人,四处都摆着大小不同的桌子,有些桌子被拿来当赌桌,有些桌子则被人用来吃饭喝酒,到处都是吵吵嚷嚷的,声音挤满了每个角落。

秋濯雪进来的时候,许多人都看向了他,看到他的脸时,每个人的脸上露出一点不怀好意的笑容,不过谁都没有轻举妄动。

“这儿真是乌烟瘴气。”

这儿的人实在是太多了,秋濯雪四处打量着人,终于在柜前看到了穿着斗篷的卡拉亚身影,他正在跟一个女人在谈话。

两人看起来并不亲密,也并不熟悉,秋濯雪微微眯起眼睛来。

这儿实在太嘈杂,秋濯雪难以听清他们在说什么,借着人流缓缓走近时,卡拉亚忽然消失了。

他消失得很快,快到就连秋濯雪都没反应过来,他立刻看了看柜台附近,发现柜台后居然有好几扇门,想来这些门一定都通往不同的地方,心立刻微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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