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见秋濯雪避而不谈, 明月影也并没有纠缠, 缓缓道, “兰珠虽然出身卑贱, 但为人却并不卑贱, 爱慕情郎是一回事,她怎肯伏低做小做妾室。因此交还信物后, 兰珠就回到了家中,只是她等来的并非是亲人的怜爱与安慰,而是棍棒。”
秋濯雪紧紧抿住了嘴,觉得皮肤底下骤然感到疼痛起来。
这种事,实在太司空见惯,常见到他几乎立刻就明白了明月影的意思。
也立刻明白了兰珠姑娘接下来所遭受到的更为不公的命运。
“他爹娘没想到救下来的竟是这样一位了不得的人物,江海士是何等响亮的名声,傅家这样的大户人家,女儿纵然做人家小妾,也是高攀。”
明月影笑道:“就连她的爹娘都觉得她不配,觉得她是发了疯,发了痴,蠢到说出这番胡话来,想将她扭去傅家。左邻右舍听了此事,都笑话兰珠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她虽然貌美,但也不过是个渔家女,怎配得上人家蟾宫折桂的秀才郎,连带着她的父母脸上都无光彩,于是就将人赶走,不认她这个疯女儿了。”
秋濯雪沉默片刻后才道:“难道明姑娘就是此刻认识的兰珠姑娘?”
听到此刻,一个疑问一直盘桓在秋濯雪的心中。
在八杨村时,李老汉说兰珠是未婚先孕,不知道从哪儿偷了汉子,被人抛弃,花钱搬到八杨村里头来,言语里极尽鄙夷,其他的就没有更多了。
而如今明月影已将兰珠的过往重组,这渔家少女要的是真心人,不是官老爷,更不是大侠,她有自己的尊严,因此刚烈到宁愿将一切都抛却不要,一人独自抚养儿子。
兰珠的故事虽已清晰,但明月影在这件事里,又占据了什么位置?
她又为什么说自己害了兰珠?
明月影看着他笑了笑:“你也太心急了些,不过,倒也不妨告诉你,我一直都在她身边。”
秋濯雪蹙眉道:“一直都在她身边,这是什么意思?”
“我当年路过清溪村,在她家留宿了一日。”明月影淡淡道,“后来前往临江城时,她觉察出自己有孕,就央我带她一起,于是我就带她前往了临江城,而她找上了江海士。”
秋濯雪沉吟片刻:“难道明姑娘是觉得都因你带兰珠姑娘前来临江城,才害了兰珠姑娘如此?”
他说完这句话,自己都觉得别扭古怪起来,以明月影的性子,哪有可能会因此内疚,她没有杀性一起,把江海士与傅守心尽数杀死,已算得上是看在兰珠的面子上了。
果不其然,明月影否决:“当然不是。”
秋濯雪也觉不是,因此又继续问了下去:“那不知明姑娘做了什么?”
“……她回来时痛哭了一宿。”明月影微微咬牙,像是在强忍着什么,“我不耐烦她如此模样,就对她说,哭做什么用,你接下来想如何?”
秋濯雪虽感明月影为人恶毒冷酷,但她行事之中,似偶尔也会流露半点真情,犹如当时在船上凝视慕容华,还有此刻提及兰珠一般。
虽不妨碍她的狠辣狡诈,但足以叫秋濯雪相信她并没有撒谎。
“兰珠哭了一阵,拉着我的手说,明姑娘,你武功高强,聪明美丽,倘若我有你这样的本事,是不是就能做他的夫人了?”明月影寒声道,“我几乎要掴她一巴掌,强忍下来,斥她道,他是什么东西,你敢拿来与我相提并论。你没我这等的本事,就不能做他的夫人了吗?还是你认为我这等本事,还要容忍他娶小妾?”
“那傅守心好大面子,怎么不娶个状元郎做媳妇?”
时机虽然不对,但秋濯雪几乎有些忍俊不禁,可转念想到兰珠身上,又不觉得心生同情悲悯起来:“听了这番趣话,兰珠姑娘心中可有好过一些?”
“她呆了呆,与我说:明姑娘,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我要是有你这样的本事,也就什么都不怕了。”明月影淡淡道,“我便道,我没这身本事,也没什么害怕。学这身武功也不过是为了行走江湖方便些,有些蠢人一掌杀了了事,不必在无意义的人身上多费心机。”
她口吻冷漠之处,叫秋濯雪心中不由得微微一寒。
以明月影的心机来讲,这话的确没有说错,纵然秋濯雪再不喜欢她,也得承认她的确是个难缠的对手。
这江湖上有本事却没底气的人也不少,本事是一回事,心境又完完全全是另一回事。
每次感觉到明月影的真情流露,她又会毫不在意地暴露自己的残忍。
明月影眸中显露出怀念来:“兰珠辗转反侧了一夜,第二日起来时,她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肚皮,同我说:明姑娘,你是个有本事的人,请你为这孩子起个名儿好吗?我要回家去了,以后怕是见不着你了。”
听方才所言,兰珠对傅守心应还有留情,怎么一早上忽然断念,秋濯雪轻声道:“明姑娘可是漏了什么没说?”
“你也很惊讶?”明月影看着他忽然笑起来,“我当时也是,我知道她分明对傅守心还有留念,竟一夜起来不再多做纠缠,甚是奇怪。她却说:明姑娘,你昨夜说得一点没错,我想了一晚上,也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好怕的,我不想做官家姨太太,也不想做傅大侠的小妾,我只是来找我的傅郎,既找不到,那我就该走了。”
这一次明月影说得很慢,语调也很温柔:“你想得到一个渔家女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吗?甚至就连我都不曾想到,我前一日还以为她是个不可救药的蠢姑娘,听了那番话,才知道是我走了眼。”
秋濯雪不禁叹息了一声:“唉……”
“我本来也瞧不起她,觉得她与傅守心一摊子烂事。”明月影柔声道,“可听了那番话,我知道是傅守心配不上她。世人的蠢人太多,她这样叫我欣赏的却少,于是我就与她说,这半个月我都在临江,要是有什么麻烦尽可来找我。”
秋濯雪想起之后兰珠被赶走的事,不由得苦笑起来:“兰珠姑娘被家人赶出村子后,想来只能来找明姑娘了?”
“不错。”明月影道,“我问她要不要帮忙杀了那些村民,她吓坏了,我只好作罢。我本想带她走,可她心中仍然记挂父母,不肯远离,于是我将人带到八杨村,花了些钱让她住下,每到逢年过节,清溪村前来送鱼,她还可借着临江繁华,偷偷看上亲人几眼。”
秋濯雪沉默片刻后,低声道:“明姑娘考虑得甚是周全。”
原来两人是因此结识。
“我之后来探望她几次,八杨村人见她孤身一人,腹中有孕,甚是鄙夷,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明月影淡淡道,“我最后一次见她,她病了,问我她是不是做错了,又很快摇头,说自己病糊涂了,叫我别放在心上。”
明月影道:“我知道她心中大概是后悔了,只因她身边只剩下我,我不爱听这些话,她怕我生气发恼,不肯再来看她,才收回去的。”
秋濯雪很想张口安慰,却说不出口来,他已意识到明月影为何说自己害死了兰珠。
当年的明月影令兰珠看到了一些东西,可那不是当时的兰珠应该看见的,也不是当时的兰珠应当承受的。
真实并不意味着好,也不意味快活,有时候甚至意味着灾难与痛苦。
“等到第二年,我带着孩子的衣物玩具去时,兰珠已难产死了,孩子是当时就死了,还是后来死的,无人知晓。”明月影的声音再度变得冷漠无情起来,“八杨村的人将她随便埋在山坡上,坟也没有一个,因此我不希望任何人再来打扰她的安宁。”
“如何,我的理由足够说服你了吗?”
这样一个命运坎坷,犹如浮萍一般孤苦无依的女子,的确不该有任何人再来打扰她的安宁。
秋濯雪已下定决心,不管调查兰珠的幕后之人到底是谁,又有何目的,他都要将对方找出来,问个清楚。
至于明月影€€€€
秋濯雪缓缓道:“明姑娘为兰珠姑娘前来,的确情深义重,可是,你与此人又有何差别呢?”
闻言,明月影骤然变了脸色,她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极为可怖:“你说什么?!”
“你滥杀无辜,视别人为草芥。”秋濯雪也缓缓从桌边站起,直视明月影,“你的确令兰珠姑娘看见不同的世间,可兰珠姑娘,不也用自己的性命令明姑娘看到了不同的世间。”
“无论明姑娘多强,多有本事,如何足智多谋,却都无法保护兰珠姑娘。你认定世人不可救药,愚不可及,可其实从始至终,你都不过是顺水推舟,与他们一同沉沦这深渊之中。”秋濯雪的面色平静如水,“他人漠视鄙夷兰珠姑娘,害她殒命,你不也相同,世上曾有许多其他的兰珠姑娘因你而死。”
“秋某哪里说得不对?你与这人有何不同?”
“今日你有自己的缘由,秋某便与你合作。”秋濯雪淡淡道,“他日也许那人也有自己的苦衷,秋某也与他谋皮吗?”
明月影的琵琶已绷紧琴弦,她黝黑的眼睛变得深邃,冰冷,犹如两块打磨得几乎发光的玉石。
“秋濯雪,惹怒我,并非是一条良策。”明月影的声音似也变得如同冰雾一般刺骨。
秋濯雪淡淡道:“从来都是良药苦口,忠言逆耳。”
明月影冷笑了一声:“如此说来,你是不愿意与我合作了?”
秋濯雪镇定自若地许诺道:“我绝不会让任何人惊扰兰珠姑娘的安眠,这一点明姑娘倒是不必担心。”
明月影神色复杂地凝视了他一会儿,好半晌才冷冷笑起来:“你很好,很好……”
她的胸膛不住起伏着,看上去似是正处于暴怒之中,偏偏声音之中仍如平常一般冷静,听不出半点情绪,似是自己阻止了自己。
“你说得不错。”明月影轻声道,“我与这些人,并无不同。”
她如一片孤月之影,悄然消失在了窗口。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十九章
明月影走后, 秋濯雪一人在房间里打转了半晌。
按道理来讲,难得明月影自投罗网,秋濯雪本该将她擒下, 逼问出血劫剑的下落来,再不济也不该放这危险的女人而去。
然而……然而……
秋濯雪想到了素未谋面的兰珠姑娘,当他认识这个女子的时候, 她已经沉沉睡入黄土之中,甚至来不及做任何事帮助她。
狡诈冷酷如明月影,尚且会为了这样一个死去的女子赌上一把, 秋濯雪倘若借此利用明月影的真情, 他又与幕后之人有什么差别呢?
难道只因为他所做的事是对吗?
对的事, 这世上有许多对的事,对的选择, 傅守心没做错事,兰珠姑娘也没有错,却最终酿成了这般苦果。
他深深吸一口气, 神情有些黯然。
秋濯雪当然知道,明月影此番前来, 目的也许并不单纯, 她所说的那些话之中也难免有几分偏向她自己,不过无论如何, 她起码离开得极有风度。
就好像秋濯雪的许诺已足够令她心满意足。
“叩叩€€€€”
今天的敲门声似乎总是在令人出乎意料的情况下响起。
秋濯雪蓦然转身:“是谁?”
门已经打开了, 外头站着越迷津, 他似乎从没有离开, 又似乎才刚刚到此, 从表情上看不出什么来。
“原来是越兄?”秋濯雪略有些惊讶,他本该扬起笑脸, 可身体里却涌起一种久未有过的疲惫,难以完美地应对越迷津,因此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有什么事吗?”
在心上人面前,人总是想表现得更加完美一些,这一点就连秋濯雪都不能免俗。
因此他的语气仍然很温柔,声音也极为动听。
越迷津看向那扇小窗,淡淡道:“那个女人已经逃走了?”
“那个女人……”秋濯雪不自觉地重复了一声,呆呆地望向越迷津,终于反应过来刚刚并不是意外,“越兄是什么时候知€€€€”
越迷津打断了这句话:“从她说你对我有意开始。”
他说起这话来,仍然是那么平淡,那么冷静。
秋濯雪浑身一震,脸顿时变得一片煞白,连带着大脑似乎都空荡荡了片刻,灵巧的舌头在嘴巴里打了个死结,支支吾吾地说道:“她……我……”
“你不必解释。”越迷津看上去甚至有些理所当然,“她说这番话,不过是想打乱你的心,难道你真当我会信以为真吗?”
秋濯雪顿时松了口气,只是又不免感到遗憾起来,心头涌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望。
他知道越迷津大概是从没有想过这样的事,当初提起徐青兰时就是如此,对女子尚且如此,更何况对男子。
要是当真,那才好笑。
“那之前越兄怎么不进来?”秋濯雪决定不再多想,惊吓感冲刷走了一部分的郁郁不快,他无奈坐下,看着香喷喷的卤菜,忽然又有了点食欲,故意调侃,“居然放我一人应对明姑娘?实在没有义气。”
“我会杀了她。”越迷津冷淡道,“我想这不是你愿意见到的场景。”
这由不得秋濯雪不承认,他苦笑起来:“你们有仇吗?”
越迷津眯起了眼睛:“她骗过我,还伤过你。我倒是更好奇你怎么做到与她心平气和地谈天说地。”
秋濯雪的筷子一顿,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故意说出一句玩笑话来:“说得有道理,秋某也有些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