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濯雪的声音总是很柔润,如同春水一般轻轻泛起涟漪,又似蜜糖,细绵甜软,却不腻人。
可是棺材板的声音就好像一条毒蛇,沙哑低沉,让人想到干燥的沙漠,然而他拿腔作调时,便如同阴暗潮湿的苔藓堆,粗糙而冰冷。
“越大侠。”棺材板色眯眯地摸了摸越迷津的手腕,“只要你乖乖听我的话,我保证你能发笔横财。”
这表情不像个病秧子,倒像个色胚。
越迷津任由他将自己的手摸来摸去,冷不防道:“胭脂水粉的去处已经一目了然,我倒是想知道珠钗要拿来做什么?”
“哎呀,好大的酸味。”棺材板咳嗽了两声,楚楚可怜地看着他,“你看我这半只脚入土的人了,还能动什么歪心思呢?”
越迷津挑起眉:“……你现在对我动的不是歪心思吗?”
他脸儿生得虽嫩,但不减半点威严,看上去实在刚正不阿得很,要是对面坐着个底气不壮的人,此刻只怕已经吓晕过去了。
“对上越大侠怎么能一样呢。”棺材板全然不受影响,慢悠悠地捏了捏他的食指,也不看他,嗓音愈发粗粝起来,听得出来是在有意在变化嗓音,调整声线,“越大侠难道没听说过: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吗?”
听是听过,不过用在他头上的人就没有了。
越迷津正要说话,忽听秋濯雪说道:“哎,对了,之前在聚宝盆里用的是这个嗓音,今夜吃了辣,险些捏不准。”
说到聚宝盆,越迷津已经明白过来秋濯雪所说的这笔横财必然是兰珠姑娘的任务酬金,只是不知道他到底打算怎么做。
秋濯雪眉开眼笑地站起身来,愉快地咬了一口越迷津的食指,牙尖利利刮过,不痛不痒,嘿嘿笑了两声,意气风发:“你在这儿等着,大爷给你找横财去。”
越迷津面色丝毫不变,连眉头也没皱一下,只是冷冷道:“这笔酬金最好是不多不少,否则难保接下来动歪心思的人会不会是我。”
秋濯雪闻言一个踉跄,左脚顿时磕在门槛上,整个身子险些飞出去,在走廊上摇摇晃晃转了几圈,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这下子看上去终于像个痨病鬼了。
越迷津盯着他的背影,半晌才忽然笑了起来,摇头道:“还说什么静观其变,你闲得下来才有鬼。”
他当然知道,这件事根本用不上自己,秋濯雪过来无非是想与自己待在一块儿,哪怕只是这样说几句话。
越迷津忽然又不是很想咬秋濯雪几口了,只想亲亲他。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三十一章
珠钗工艺平庸, 模样简陋,用不着鉴赏就看得出来是地摊上的常货。
换做平日里出现这样的货色,宝娘看都不会看上一眼, 可今天她却频频看了几次,喜上眉梢,五指将它翻来覆去地在手心里把玩, 眯了眯眼,凝着秋濯雪的脸儿,心跳微促, 腻声道:“这是你买来送我的?”
秋濯雪面容不改, 微微笑道:“是那人要的东西。”
“哪个呀?”宝娘嗔怒地推了推他的肩膀, 只当他在说笑,“死人, 没钱就没钱,用不着不好意思,我又不嫌弃, 这样的礼物哪还有人要?”
秋濯雪失笑,缓缓道:“我是认真的, 这是卡拉亚的雇主要的东西。”
宝娘脸上的笑意立刻淡去, 她将珠钗轻轻抛在桌面上,白了秋濯雪一眼, 漫不经心道:“我就说呢, 你哪来这般的良心买礼物, 哼, 拿来吧€€€€”她倚在柜台上, 半侧着身体,向秋濯雪递出手来。
“什么?”秋濯雪明知故问。
“卡拉亚的人头呀。”宝娘哼笑一声, “你都将他的任务一块儿做了,只要交来人头,两份酬金自然奉上。”
秋濯雪含笑道:“叫他溜了。”
“溜了?”宝娘转过身来,眼珠子滴溜溜地打量着珠钗跟卡拉亚,若有所思道,“那我怎么知道卡拉亚会不会到时候来领这酬金呢?”
秋濯雪凑近她,低低笑起来:“这在聚宝盆重要吗?”
“当然不。”宝娘目光微亮,笑盈盈道,“一点儿不重要,咱们聚宝盆这儿就是不问出身,不问来由,只不过嘛……”
她的目光往下一瞥,拈着那珠钗晃了晃,慢悠悠地对秋濯雪道:“棺材板,可别当我是在吓唬你,给你提个醒儿,死在这差事上的人并不少,倘若这不是雇主要的东西,接下来可有得你发愁。”
秋濯雪笑道:“宝娘放心好了,我可是从小被吓大的。”
“算你走运,他今个儿就在这聚宝盆里。”宝娘轻哼一声,“倘若人家收下了,这单就此了结,你且等一等吧。”
他就在这儿?!
秋濯雪心下一动,只要跟着宝娘一同上去,就能抓住这幕后之人,然而偏偏在聚宝盆之中……聚宝盆能打下这么大的基业,当然不是吃素的。
他们只怕比晚上那顿辣椒还要命得多。
秋濯雪在心底叹了口气,又很快笑眯眯地混到边上一张桌子,要了点下酒菜,痛快地喝起来。
与他同桌的是个老道人,只见他鹑衣百结,露出一身瘦骨嶙峋,若非干瘪胸膛还在微微起伏,几乎像是具干尸,很难说他跟棺材板两人看起来谁能活得过谁。
道人看着他,忽然嘿嘿直笑,腔调古里古怪:“敢赊聚宝盆的账,哼哼,你小子胆子不小嘛,老道敬你一杯。”
他的目光虽到处乱转,似乎并没看在秋濯雪脸上,但是这句话显然是冲着秋濯雪来的。
秋濯雪的确身无分文,可任何人看他的派头,都绝不会认为他没有钱,不由得心下一凛,若有所思地看向这老道人,可打量一阵也没发觉什么异常,当即举起杯来,沉吟道:“请。”
哪料道人自己无酒,也不与他客气,直接将秋濯雪的酒壶端起一碰,抬头一饮而尽。
他身材虽干,但这喉管却甚是宽敞,叽里咕噜就将一酒瓶尽数喝完,好半晌才放下酒瓶,抹了抹胡须,长出一口气,啧啧叹息:“这酒酸得很。”
他不问自取,乃是犯了聚宝盆的大忌,周旁十几双眼睛登时瞧了过来,见他们一个瘦道人,一个病秧子,登时都起了兴趣,想看看这白被占一壶酒便宜的病秧子会如何反应。
秋濯雪只是含笑,不紧不慢地将杯中物一饮而尽:“我倒是觉得这酒很好。”
见病秧子打算息事宁人,其他人齐齐叹了口气,失望至极。
“蠢材蠢材。”道人摇头晃脑,“这样的酸酒也配叫酒吗?真是没有见识!”
旁边有个中年汉子忍不住嘲讽道:“疯老道,这酸酒既不算酒,那你还喝这么多?”他倒不是想帮秋濯雪出头,只是看疯老道这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模样来气。
“你这脖子上装得莫非是个夜壶!”道人又道,“送上门的便宜不占白不占,用不着我花钱的酒,不喝白不喝!”
此人的脾气就比秋濯雪大得多了,当即掀桌而起,怒声咆哮起来:“疯老道你说什么?!”
聚宝盆中一阵哗然,想看热闹的,不愿招惹是非的,还有赌钱赌得正酣的,只见着人群前走后退,忽然乱作一团。
秋濯雪仍是不紧不慢地盯着那碟子花生米,好似里头一颗颗不是花生,乃是珍珠。
道人瞥眼看他,嘿嘿笑道:“皇帝不急太监急,人家被喝了酒的还没说话,你这看戏的倒是打抱不平起来,莫非我来错地方,进的不是聚宝盆,而是武林盟?”
武林盟早在数百年前已彻底结束,也算是正道的一个丑闻,当即引起哄堂大笑。
只除了被调笑的“太监”。
这中年汉子的脸涨得发红,怒吼一声,已经挥拳打来,他拳来生风,力沉势猛,且来势汹汹,快得出奇。倘若叫这一拳打中,纵然脑袋不被打个稀巴烂,只怕也差不了许多。
“我倒要看看,你的身板有没有你的嘴这么硬!”
秋濯雪轻轻挪了挪板凳,略有些讶异地挑起眉头来,已从招式路数看出这汉子的来历,心道:“拳如奔雷,性似猛火,有意思,以裂风雷的性情刚烈高傲,怎会到聚宝盆里头来,难道他是要来聚宝盆里找什么?”
这裂风雷本名叫做焦廷,是江湖上出了名的快拳,性子颇为暴躁易怒,不过也因此与黑白两道许多人物不打不相识,他虽算不得什么好人,但也鲜有作恶,加上这几年来办过几件大事,在江湖里倒也算得上是个人物。
老道人动也不动,任由他一拳砸在自己身上,这一拳看着迅猛,可沾着老道士的衣裳却好似泥牛入海,消融不见。
“嘿嘿。”老道低头瞧了瞧焦廷的拳头,露出满面狡黠,“我这身板硬不硬朗不知道,不过你这拳头实在是软绵绵得很。”
聚宝盆里看出门道的人都微微变了脸色,看不出其中门道的人则大笑起来,存心要看热闹,起哄道:“这也叫拳头?这是什么娘们儿的拳头!怕把人打死么!”
焦廷练了大半辈子的拳头,还从没人敢说他的拳头软绵绵,怒气再起,正要收拳再打,却如何都使不出劲来,只觉得自己的拳头好似黏在一块糖糕上,怎么甩也甩不脱,心中终于慌张起来,使劲儿要收回手来,那老道居然也一下子轻飘飘地被他从板凳上拔起来。
这下焦廷更急,他急要挥舞手臂将老道甩脱,哪知他一收手,老道也跟着进,他一伸臂,老道也被递出去,好似拳头上挂了个人,惹得大汗淋漓,仍是摆脱不掉。
“疯老道……你……你这使得是什么妖法?!”
聚宝盆里顿时安静下来,若说刚刚那拳还没什么稀罕,眼下这一幕任是谁都看出不对劲来了,这老道轻若无物地贴在焦廷拳头飘来荡去,简直称得上诡异,众人皆不由得惊奇地睁大眼睛,张开嘴巴。
“妖法就是妖法,怎么还叫什么妖法的。”老道轻轻打个哈欠,“别晃了,老道那点儿酸酒都快被你晃吐出来了。”
秋濯雪的目光一眨不眨地盯在了眼前道人身上,他知道这道人使了柔劲,消去拳威后黏住了焦廷的拳头,却实难想象此人是如何做到的,还做得如此轻巧容易。
他看了半晌,忽想道:“这道人本事真是厉害,没想到今夜还有这般有趣的事,只可惜迷津错过了,等我回去说给他听。”
焦廷一急之下,又用另外一只手去打这老道,结果双手交错,皆黏在了老道的身上,任是怎么挣扎都没办法,只落个气喘如牛,盛怒仍未消:“你……你……你这算什么本事!”
“我看你也累了,气性怎么还这么大。老道往日驯马都用不着这么磨。”老道人忽然就从他这双拳头上下来了,扫了扫自己一身衣服,撇撇嘴道,“好险好险,没将老道这身衣裳打坏了,我全身上下可就这么一身衣服,要是坏了,那可真是没办法见人。”
老道人话音刚落,人群里立刻就有人脱下身上的衣服赠上,语调亲热:“老先生,请穿我这件衣裳吧。”
又有人拍桌大喊:“老先生,请过来吃饭。”
人群登时涌过去,倒把秋濯雪挤开了,他好笑地端着自己的酒杯,那送酒菜的侍女还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等着他给钱。
秋濯雪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好在这会儿宝娘终于从房间里出来了,还拿着一个木匣子,他赶忙上前,却见宝娘望着他的目光也全然变了,似说不出的哀怨,又有道不尽的喜悦:“原来……原来你这死人就是……”
这让秋濯雪心头掠过一丝不祥之感,还没待宝娘说完话,焦廷已从人群里冲出来,重重撞在柜台上,巴掌几乎将柜台拍得散架,喘着粗气怒道:“等等等!还他奶奶的要老子等多久!”
秋濯雪不由得为之侧目:焦廷吃了这么大的亏,居然不与老道人纠缠,看来此事甚是重要。
宝娘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只道:“片刻都用不着等了,你要找的人,近在眼前。”她一边说话,一边将木匣子递给了秋濯雪。
焦廷猛然皱起眉头:“什么近在眼前?”
“喏。”宝娘噘起嘴,向秋濯雪的方向努了努,甜笑道,“秋濯雪正在这儿啊!”
秋濯雪脸色微变,他倒不是在惊讶宝娘的事。
宝娘知晓他的身份并不奇怪,秋濯雪以珠钗暗指兰珠,澹台倘若想罢休此事,必然会交出酬金,也自然会揭穿秋濯雪的真实面目,令他无法再来聚宝盆。
□□虽能掩饰,但聚宝盆的宝娘是个人精,怎可能看不出来问题。
他真正惊讶的是焦廷来此的目的竟是自己。
秋濯雪心中暗道:“奇怪,我与焦廷无冤无仇,他找我做什么?”
只见焦廷猛然转过头来,面容上怒火再燃,拳头饱提,登时大喝道:“你果真是秋濯雪!”
宝娘笑起来:“还能有假?难道您信不过聚宝盆?”
焦廷果然不再怀疑:“秋濯雪!你还不束手就擒!”
秋濯雪实在想不出自己何时得罪过他,见他怒火非常,好似有灭门之仇一般,当即一皱眉,不动声色地微微笑道:“这位兄台,且不说我是不是这秋濯雪,你喊打喊杀,不管怎么着,总也要有个说法。”
“你还装疯卖傻!”焦廷冷笑起来,咬牙切齿道,“就是你这混账抢了我家小姐的男人!”
这下秋濯雪连棺材板都忘了装,手中的酒杯当啷落地,目瞪口呆地看着焦廷:“……”
几乎是下意识的,秋濯雪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
还好迷津错过了!
焦廷这一怒当真是非同凡响,声如雷霆,堪比佛门狮吼,金刚怒目,整个聚宝盆都好似被震住了,顷刻间鸦雀无声。
只有被众人围绕的老道士喷出一口酒来:“噗€€€€”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