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容不下 第118章

被人赞赏魅力固然是一件好事,不过这样的赞赏,实在叫人无言以对,秋濯雪只好别过脸去,正对上了越迷津的眼睛。

越迷津的眼眸漆黑,在阳光之下更是黑得格外剔透。

当越迷津专心致志地望着一个人的时候,很少有人能够抵抗这一眼的威力,这一眼从秋濯雪的嘴唇落到了他的眼睛上。

“你刚刚为何这么问?”他问道。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问题,把秋濯雪跟沈不染都问得怔住了,越迷津只是沉稳而平静地继续问下去:“听到没有一先女的消息,你又为什么松了口气?你似乎很笃定一先女与玉邪郎一定会一同出现,为什么?”

这三个问题,一个比一个凌厉,一个比一个强硬,就连沈不染都不禁为之侧目,不明白两人为何刚刚还似相见恨晚的生死之交,此刻又活像是势不两立的敌手。

不过此刻沈不染的脑海之中也的确浮现了相同的疑虑:“难道烟波客还知晓什么事?”

“姑且算是吧。”秋濯雪却是不急不缓,从容笑道,“方才不染姑娘所言有一处细节,越兄想来是没有注意到。”

越迷津淡淡道:“是什么?”

“玉邪郎每回变化,虽各不相同,但无一例外,都是个一等一的美男子。”秋濯雪眨了眨眼睛,“其实他千变万化,谁也不知道他长得什么模样,他特意将自己打扮成美男子,足以说明他的性格极自傲孤高,不能容许自己有哪怕一点点的不完美,哪怕只是伪装。”

沈不染眼睛微微一亮,笑道:“不错,当年一先女也是发现这一点,利用这一点钓出了玉邪郎,才叫他露出破绽,终于为世人所知!我方才说得并不详细,没想到烟波客见微知著,叫我好生佩服。”

越迷津却道:“纵然他性情清高孤傲,那又如何?”

“假使当真是玉邪郎本人现身武林,当年的确死里逃生,试想这样一个人,如何甘愿隐姓埋名二十九年?”秋濯雪的声音实在有着说不出的自信跟沉稳,“不会是养伤,这近三十年的光阴,什么伤只怕都好了吧,要是养不好的伤,以他的聪明才智,难道会蠢笨到走漏风声?”

沈不染已经听懂了,她眼睛一亮:“烟波客的意思是,要当真是玉邪郎死里逃生,那么这三十年他未在江湖露面,必然是一先女也未死,牵制他至今。而一先女要是生还,必然会传出消息来,可如今没有一先女的消息,说明绝不可能是玉邪郎!”

秋濯雪温柔地笑了笑:“不错。”

沈不染轻呼一声:“哎呀!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呢!”

越迷津却没有笑,直到走出小院的那一刻,他的嘴唇仍然绷得很紧,目光冰冷,像是洞悉秋濯雪心中真正藏匿起来的答案。

纵然秋濯雪知道越迷津绝不会知道,可仍感觉心揪紧了片刻。

在回到客栈的路上,谁都没有说话,就连秋濯雪都没有开口,他有许多话可以说,能够说,在此刻却毫无必要。

“你在对她撒谎?”越迷津又问了一个问题,“还是对我撒谎?”

他的目光令人无所遁形,叫秋濯雪略有些恍惚,说不上来是为了什么,直到越迷津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得出结论:“是所有人。”

于是越迷津不再多问,大步走在了前头。

秋濯雪轻轻跟在他身后,直到回到客栈,看见越迷津关上了那扇门,略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口。

他当然看得出来越迷津并未生气,正因如此,秋濯雪才感到茫然。

秋濯雪将手轻轻搭在门上,站了好一会儿,才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

跟秋濯雪窗外的小楼姑娘不同,在越迷津的窗外总会出现很多奇奇怪怪的景色与人物。

比如此刻,就站着一轮月亮,还有踩在人家屋顶上的疯道人。

夜幕低垂,今天的星辰并不算多,月亮却亮得出奇,几乎有些刺眼,疯道人几乎成几块碎布的大袖在风中飘然飞舞,犹如招摇的布幡,瘦削的身体好比一根长杆,笔直地立在天地之中。

月光静静地照在他的脸上,他的目光也静静看向远方,像是天地之中萧索寂寞的旅人,一个既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游子。

越迷津很快就来到了他身边,一道踩在了别人的屋顶上。

“嘘€€€€”疯道人没有回头,他虽不知道越迷津为何突然改变心意找上自己,但仍记得对方昨天冷冰冰的神色,想来是有什么事有求于自己,因此略有些得意地喝住越迷津,想晾他一会,“别惊动这月色了。”

越迷津简洁道:“那就走。”

疯道人:“……”

越迷津见他不动,淡淡道:“还是你要我带你走?”

疯道人只好默默无语地展开身形,矫健如隼,轻盈如莺,瞬间划破夜色,掠过四五间房子,往远处奔去,越迷津只是无声地跟在他身后。

这让疯道人忍不住叹了口气,他转过脸来,似乎有些恼怒地瞪了一眼身后的越迷津:“难道你连打趣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吗?”

“我知道。”越迷津冷冷道。

这次轮到疯道人无言以对了,他喃喃道:“我真不明白,秋濯雪那小子怎么到现在还没被你逼疯……”

越迷津也不明白。

疯道人得到一阵沉默后,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说吧,你怎么突然来找我了?”

两人足尖才落在地上,越迷津突然开了口:“当年青鸿子为什么要杀那两个人?”

“哪两个?”疯道人随口回道,他耐心地转过脸来,拼命劝告自己这孩子是师弟给自己留下的唯一“遗产”。

“出手无悔马文轩,还有素手丹狐岑萱姬。”越迷津淡淡道,“当年在潜龙崖上相助一先女围困玉邪郎的两人。”

疯道人终于停了下来,他微微眯起眼睛,眼角的皱纹藏匿着三十年的风霜,灰白的道髻松松垮垮地顶在头上,通过同一轮明月,三十多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青鸿子似重新回到他老迈的身躯之中,口含杀意。

“因为他们该死。”

从青鸿子的口中,越迷津看到了这个尘封近三十年的故事另一个模样。

玉邪郎当年在江湖之中掀起的腥风血雨,是如今武林中人难以想象的,非是西域魔教这样可怕的外敌,而是内乱,是人心所至,只消人心底露出一丝丝的邪念,就立刻会被玉邪郎掌控住,成为他手下的傀儡。

这世上又能有几个圣人。

一先女虽在对抗玉邪郎,但心中更为忧虑的是不知何时会再来的西域魔教。她知晓当今武林之所以混乱如此,全是因为四分五裂的缘故,各人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互相争斗,才叫玉邪郎趁虚而入。

如今道消魔长,倘若西域魔教再进犯,只怕难以抵抗,因此一先女欲重新组建武林盟。

“她当时的声望极高,只消这场武林动荡一止,各门各派都受她的恩情,武林盟本不会是个遥不可及的痴梦。”

“可马文轩与岑萱姬二人,却为着妒忌与名利之心,联手暗算了九思,将她与玉邪郎一同除去。”

青鸿子目光锐利冷酷:“只要能杀死玉邪郎,牺牲一先女又算什么?危急关头,哪容得大丈夫婆婆妈妈;一先女之死,固然令人心痛,可除去玉邪郎这样的心腹大患,本也值得。”

“多好的理由,好多的借口,说起来是何等光明磊落、荡气回肠。”时隔这么多年,青鸿子的声音仍然会因愤怒而颤抖,“当中并非没有心怀仁义的英雄豪杰,他们磊落坦荡,并无二心,因此只当这是件憾事。而江湖更是豁达,无人会责怪他们的失手,所有人都只会记得是马文轩与岑萱姬二人联手杀了玉邪郎。”

越迷津沉默无言。

青鸿子缓缓平复下来:“道家有云,苦生乐死,因此我就送了他们二人一程。”

而他自此事后心灰意冷,也封剑不出,远走天涯,做了近三十年的疯道。

十五年前,西域魔教果然卷土重来,有许多新起之秀,少年英豪也在那场磨难之中大放异彩,比如说江海士就是其中之一。

青鸿子冷眼旁观,有时候会想,倘若一先女未死,武林盟重建,武林是否不会赢得这般惨烈。

只是往事已成烟云,如今都无意义了。

越迷津目光闪动,若有所思。

他终于感觉到自己剥下了秋濯雪身上的一片迷雾,只是……还不足够,远远不够。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四十章

今晚是越迷津第二次见青鸿子。

昨天晚上在秋濯雪入睡后, 越迷津就已在沈不染的小院外见过青鸿子一面 ,也正是在昨晚,他才刚刚听说了青鸿子的故事, 也知道了老道士的来历€€€€无为子。

青鸿子与无为子师出同门,不过两人脾气却大有不同,青鸿子快意恩仇, 无为子则不愿意招惹是非,因此结庐深山钻研武学,后来又捡到了越迷津, 将他抚养成人。

当年一先女被马文轩与岑萱姬二人害死之后, 挚友之死带来的伤痛暂且不提, 更重要的是青鸿子对所谓的正邪善恶产生了怀疑,寻觅半世, 孑然一身,终究不得答案。

临到老来,青鸿子厌倦红尘, 归隐之前想起世上还有唯一一个与亲人无异的师弟无为子,有心前去探望。

结果找上门去, 青鸿子才发现师弟无为子竟然已经过世多年, 不过好在他还有个后人。

只是越迷津的脾气,实在出乎青鸿子的意料, 他看上去简直不像是无为子会养出来的孩子。

倒不是说不豁达€€€€

青鸿子皱着眉头打量了一会儿面无表情的越迷津, 深吸了一口气, 心想:“可能是太豁达了点。”

越迷津只是耐心地听着青鸿子的絮絮叨叨。

其实越迷津并不太会安慰人, 安慰人这种事往往都是交给秋濯雪来做的, 他总是能找出每件事上任何人都看不出的优点,总是充满希望, 说话的腔调也永远温柔而体贴。

不论什么人听了他说的话,纵然再绝望,也都会觉得好过一些的。

越迷津很少去尝试自己不擅长的事。

因此越迷津又开了口:“现在你已经见到我了。”

青鸿子想将手搭在这青年的肩膀上,可抬了抬,终究没放上去,只是叹了口气道:“不错,我的确见到你了。”

越迷津似乎没有觉察到他的挣扎,而是颇为自然地说道:“那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没什么。我本想试试你的剑法,毕竟我已经……”青鸿子笑着说道,他望着年轻人赤诚的双眼,忽然感觉到了时光在此刻追上了自己,他没有比此刻更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老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感伤溢满心头,“我已经很久没有跟师弟切磋了。”

越迷津拍了拍衣服,淡淡道:“那就走吧。”

他行事甚是雷厉风行,说完这句话,也不待答应,就径直往城外奔去,叫青鸿子不由得目瞪口呆,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找错了人。

可既与秋濯雪同行,又是少见的剑道高手,名字也的的确确叫做越迷津,找错的可能性未免太低了些。

青鸿子虽然这辈子都没养过孩子,但不妨碍他开始怀疑师弟无为子的教育水平。

城外肉眼可见的屋舍减少,可还是有几户零星错落的农家,越迷津带着青鸿子不知走了多久,终于来到处枝繁叶茂的小林子里,只见夏花纷缛荣华,看上去煞是热闹。

“既是切磋,就点到为止。”越迷津折下两根轻飘飘的树枝,递出手来,冷冷道,“你要哪一柄?”

还哪一柄?这不过是两根树枝而已。

青鸿子无奈苦笑,随手挑了一根,放在手中掂了掂,手腕一抖,已舞了个漂亮无比的剑花,这滚圆纤细的长枝分明滑稽可笑,在他手里却霎时间有了神兵利器的气度:“我这才信你是无为子教出来的了,都有同样的毛病,好像用剑就一定要杀人一样。”

越迷津不再说话,已翻手出剑,他这一剑未藏半点杀气,只是快,快得如萍飘,似絮转,其势来得又极汹,如涛卷,似山崩。

动静之间,忽然而已。

“这剑招……”青鸿子喃喃道,“他当真是心无旁骛,果然完成这一招,还捡来你这天赋异禀的小子,有趣……”

在长枝探向青鸿子的瞬间,它被轻而易举地招架住了,其招忽然一转,意图挑飞另一根枝条,青鸿子手腕一抖,枝头柔劲一吐,当即脱困。

青鸿子纯以剑招与越迷津相缠,你来我往了大概十余招,两根树枝终究不堪重负,齐齐折断。

“这两柄剑好不中用,不打了不打了。”

枝条才断,青鸿子整个人已往后退了五步,也不见他肩动身移,就这样拉开了距离。

越迷津皱眉看了看手上的“剑柄”,丢弃在地:“你已怀念够了吗?”

青鸿子摇头笑道:“怀念倒是没有,难道你没发现你所用的剑招与我截然不同吗?师弟教你的剑招,是他自己钻研出的新剑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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