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容不下 第120章

“可他是……”秋濯雪浑身一震,他轻轻抚过越迷津的脸颊,额头碰着额头,心里疼得似说不出话来,沉痛道,“可他如今是你唯一的亲人了,你难道真的不再见他?”

越迷津只是漠然道:“本就非我所有,何谈有失。”

倘若秋濯雪只是玉邪郎的孩子,也许青鸿子在越迷津的规劝下还有理智,去思考歹竹出好笋的可能性。

倘若秋濯雪只是一先女的孩子,那什么话都不必说,青鸿子只怕看着他们俩站在眼前,就能做梦都笑醒过来,尽管越迷津怀疑他知道两人在一起后会晕过去。

可偏偏秋濯雪是玉邪郎与一先女两人的孩子,€€青鸿子而言,他只可能是个孽种。

越迷津不知道秋濯雪生得像不像他爹爹妈妈,也不知道青鸿子有没有可能认出秋濯雪来,他一点险也不想冒,一点机会也不打算给。

他只知道,一先女与玉邪郎这两个举世无双的强者甘愿隐姓埋名,三十年未出,就是为了保护这个秘密,就是为了让爱子无忧无虑地在江湖上行走。

而如今保护这个秘密的重任,已从他们夫妇身上,转移到了越迷津身上。

虽然直到现在,越迷津还不太能确定秋濯雪到底更像玉邪郎一些,还是更像一先女一些,然而七年前他没有选择相信秋濯雪,七年后总要做出另一个选择。

尽管秋濯雪就像玉邪郎一样,朋友满天下,不但结识了富甲一方的风满楼与慕容华,而且江湖上不少人都€€他有意,还驾轻就熟地调戏聚宝盆宝娘,令步天行心甘情愿地退婚了沈家这门亲事,就连沈不染都€€他颇为欣赏€€€€

嗯……

不知道为什么,稍稍一回想秋濯雪的平生,越迷津忽然觉得他实在可疑得惊人。

绝不是因为吃醋。

良久,越迷津只感觉到秋濯雪倚过来,神色甚是伤感:“你都猜出来了是不是?”

你不与青鸿子见面,是怕他知道了伤心痛苦,也怕他会伤害我,你将什么都想到了,只是没想过自己。

这句话被秋濯雪藏在唇齿之中,动了动,到底未能说出口来,有些心意本不该说得太明白。

越迷津冷冷淡淡道:“我什么都没猜出来,也什么都不知道。”

秋濯雪笑了一笑:“越兄再这样说下去,秋某真是要无地自容,掩面狂奔出去了。”

“哼。”越迷津皱眉道,“那你就不该问。”

秋濯雪忍俊不禁,趴在他耳边道:“既然你与我说了青鸿子道长的事,那么礼尚往来,我也与你说一件我爹娘的事吧。”

越迷津直直地瞧着他,道了一声好。

秋濯雪想了解越迷津,越迷津又如何不想了解秋濯雪。

“当初我爹本可以勉强保得自己脱险,可他心中非常欣赏我娘这个€€手,竟动了恻隐之心。为了救我娘,半边身子都被山壁划伤,就连脸也不例外。”秋濯雪的声音在幽夜里仍然显得很动听,“他们侥幸生还后,发现自己竟然落在一个无人的深谷,为逃出生天,加上重伤,就决定暂且放下往日恩怨,联手合作。”

越迷津笨拙地接话道:“他们两人都很聪明,想来很快就逃脱了。”

秋濯雪摇摇头道:“这你就猜错了,纵然集两人之智,还借助了天时,他们仍是花了小半年方才得以逃出生天,以至于我爹的伤虽好了,但脸也无法再恢复。”

他说到此处,忽然轻轻叹了口气,越迷津才忽然想到玉邪郎连易容都要易成美男子,也不知道毁容一事上,玉邪郎自己是什么心思。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们本是棋逢€€手,要至€€方于死地,然而这小半年的深谷生活,却叫他们萌生情意。”秋濯雪轻轻一叹,“有关他们二人成亲的事,我爹倒是说了很多,不过他说的话,我实在分不清哪句真哪句假。”

越迷津想了想,问道:“那你娘呢?”

秋濯雪沉默片刻:“她只说:我也不过庸人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四十二章

该见的人都已见过了, 该说的话也都已说过。

这次的临江城之行,本只是为了让卡拉亚养伤而已,没想到竟会发生这许多事, 实在大出秋濯雪的意料。

澹台有意将明月影困在临江城之中,江湖又传出玉邪郎的消息,本该无人能领的酬金最后落在了秋濯雪的荷包里, 真正算得上收获的,恐怕只有结识沈不染姑娘了。

百兵英雄会时日已近,两人必须再度启程。

有了银子后, 马车变得更加舒适了, 竹簟瓷枕, 茉莉兰香,车内甚至加了个冰鉴, 散发着清爽的凉气。

盛夏酷暑,一冰难求,不过只要有钱, 总能解决很多难题的。

不过谁也没有到马车里享受,两人都坐在马车的车座上, 夏日的阳光总是很烈, 秋濯雪伸开一个懒腰,侧过身子, 猫在车座上剥莲子。

在马车出城的路上有位卖莲蓬的老大娘, 秋濯雪出手大方, 连大娘自己编的挎篮带莲蓬一道全买下了。

莲蓬是精挑细选过的, 个头又大又饱满, 没有沾泥带水,干干净净地窝在篮子里, 秋濯雪闷不吭声地撕了半天,突然将一颗莲子塞进赶车的越迷津嘴里,问道:“滋味如何?”

翠绿的莲子皮早已退去,剩下晶莹如玉般的莲米,先尝到的是清甜,莲子似浸透水,饱满而味甘,口中蔓延着淡淡的清香,随之就是未曾取出的莲心自舌尖席卷而上的苦味。

越迷津面不改色地咽了下去,淡淡道:“本来很甜,然后很苦。”

“嗯。”秋濯雪煞有其事地点点头,“这就对了。”

越迷津皱眉道:“对了?”

“是啊,莲子泄火安神。”秋濯雪往自己嘴里丢了一颗莲子,慢悠悠道,“秋某很该吃一些,免得越兄惨遭毒手,噢,不过此物性寒,最好不要多吃,否则……”

越迷津幽幽截口:“否则一泄千里?”

秋濯雪:“……这倒是……倒是……”

两人面面相觑,都忍不住大笑起来,秋濯雪更是动了动身子,干脆躺倒下来,枕在了越迷津的腿上,一篮莲蓬被搁在边上,他慢悠悠道:“本该带你去泛舟采莲蓬的,自己亲手摘的吃起来更是别有滋味,正好咱们有两个人。”

“两个人怎么?”越迷津略有些不解,腾出一只手来帮秋濯雪遮太阳,“采莲蓬不是一拔一摘就好了么?人多快些我明白,可为什么正好两个人?”

他倒不是不乐意与秋濯雪做事,只是的确不明白为什么采莲蓬非要两个人。

秋濯雪忍不住笑起来:“你怎么说起话来像个小少爷,你一个人,难道一边摘一边划么?自然是有人撑船有人采摘了,否则岂不手忙脚乱的。”

越迷津久居深山里,没有采过莲蓬,对此不以为意:“一手划船,一手摘莲蓬不成吗?”

“有些枝条韧着呢,水浅倒也罢了,较深些的还不甩你一身泥?”秋濯雪若有所思,“不过,按照你的劲儿,说不准倒把人家连根拔起了。”

他忍不住想了想那个场景。

荷叶轻摆,莲花盛放,晴空碧叶连成一线,一脸严肃的越迷津划船入莲湖,手上握着木桨,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一边采摘莲蓬,一边穿梭在莲花荷叶之中,一心二用,出手迅疾如风。

秋濯雪努力憋住了笑,声音都变了调: “总之,泛舟采莲本是美事,你何必让自己那般遭罪呢,两个人岂不是轻松又自在。”

“那我放了桨去摘就好了。”越迷津是个不愿服输的人,怎肯轻易对此罢休,深思熟虑一番,给出答案。

秋濯雪道:“只怕船儿越飘越远,你想摘东边的莲蓬,却把你送到西边去了。”

越迷津想了想:“难道西边没有莲蓬?”

这话一出,秋濯雪突然没声了,越迷津只觉得腿上微微震颤起来,低头一瞧,见是秋濯雪憋不住笑了,浑身颤抖得厉害,纳闷道:“怎么?”

“不……”秋濯雪的声音都发抖了,“秋某只是觉得……噗,只是觉得越兄此言……倒是有些大道至简,返璞归真的意思在了。”

越迷津挑眉道:“什么意思?”

“我是说,西边当然会有莲蓬。”秋濯雪轻轻道,“纵然没有,这条小舟自由自在,愿意泛到哪儿,就泛到哪儿去,咱们就随着它到处飘,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越迷津哼笑了一声,被太阳晒得发烫的牛皮鞭在他手里忽然转动,发温的鞭柄缓缓挑起秋濯雪的下巴上,他垂着眼看过来,眼神竟有些凌厉,不紧不慢地说道:“大骗子。”

小少爷与大骗子,听起来似乎也很合拍。

毕竟骗子想发财,总难免要找上“老爷”与“少爷”,一般情况下“老爷”都很精明能干,“少爷”则正好相反,而且“老爷”年轻时未必有钱,“少爷”却一定有。

秋濯雪胡思乱想了些有的没的,听见越迷津继续说了下去:“你不会任由它四处飘游的,等你一上船,就必要牢牢握住船桨,往你要去的地方走。”

这显然已不是在说泛舟了。

秋濯雪一下子怔住了,他靠在车厢上,垂下脸,忽然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焦虑从心头生起,想不明白为何越迷津会无缘无故提起这件事,又在暗示什么?

是因为越迷津不喜欢吗?

是了,他本就不喜欢参与这些无聊的纷争,只是一直为了秋濯雪而忍受无止休的旅程,忍受放弃青鸿子道长。

纵然两个人相爱,各自有意,也并非能克服万难,两个人的脾气喜好不同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也许越迷津只是无意提到,他不过是萌生了一点厌倦的念头,却也够秋濯雪警醒了。

这段旅程已经够长了,从万剑山庄到吴都,再从吴都赶到墨戎,又从墨戎回到中原,去过七星阁,到过临江城。

秋濯雪许诺给他的无数美景未曾实现,只带来永无休止的争斗与危机。

可是秋濯雪永远不会停下来,难道要越迷津始终顺着自己吗?

我该如何呢?秋濯雪想:“放他走吗?”

这个念头才升起,就已叫秋濯雪心头骤然感到一阵惊惧,他本是独来独往,从没有觉得有什么不便,然而离开越迷津这个念头叫他心里空落落的。

人总是容易习惯,习惯一个人独行,然后习惯两个人,一旦养成习惯就会害怕改变,任何人都不会例外,哪怕是秋濯雪也不例外。

车内冰鉴正散发着幽幽的寒气,帘子被扯开一角,秋濯雪的半边脊背被吹得凉飕飕,他的大脑空白了一瞬间,随后稳了稳心神。

有些人会逃避问题,可逃避是无意义的,人也许能得一时的心安。

然而问题始终存在,它的存在感会越来越强烈,直到不容再忽视,不容再逃避为止。

习惯的好处在于,人们能习惯得到,也将会习惯失去。

秋濯雪怔怔地坐着,好像有些失魂落魄似的望着远方,许多东西乱糟糟地在他脑海里糊成一团,爹娘的声音混成一团,他本是对着什么都很有耐心,很能冷静的,好像天底下什么事都难不倒他,可现在不是这样了。

“不错。”秋濯雪听见自己轻轻笑了笑,然后说道,“哪儿的莲蓬最大,秋某自然要去哪儿采摘。”

江湖上何处有麻烦,烟波就会飘向何处。

越迷津沉默了一阵,终于又开口道:“倘若你在采莲蓬的时候,能少叫一些鱼跳上来……”他说到这儿,突然又紧紧抿住嘴,不肯再说话了。

秋濯雪骤然回过神来,他的目光如鹰般锐利,捕捉住了越迷津不自在的神色,声音都几乎有些发抖:“什……什么意思?”

要是在平日,越迷津早已发现秋濯雪的不对劲,然而此刻他自己都老大不自在,当然难以发现,只是不甘不愿地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我只是很不快活,也许是天热,又也许是……我不明白。”

他的面容上少见的出现了一些茫然。

“说说看。”

许是日光似将喉咙晒得干裂,又或是秋濯雪实在太过紧张,他的声音居然变得有些干哑。

“沈不染说的那些话,我全都明白,你非是故意要这么做,只是这样做更简单,更快些。”越迷津看了他一眼,没有再坚持顽抗下去,而是放眼看向远处青山,淡淡道,“更何况你与宝娘的事,我想应在我们二人定情之前,本没什么理由感到不快。”

秋濯雪终于明白过来自己会错了意,他的烦恼被巨大的喜悦彻底冲散了,眼睛闪烁着光,似是饶有趣味地看着越迷津。

越迷津冷冷道:“我不喜欢你与宝娘浓情蜜意,哪怕是假的;我不喜欢步天行为你退婚;我也不喜欢沈不染看你的眼神……我……可为此事生气,是全无道理的事。”

他看上去有些不安。

“我不明白……有时候我很想对你好一些,偏偏有时候,我又很想对你坏一些。你明不明白?”

秋濯雪动了动唇:“我明白……我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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