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人说这句话,甚至明月影自己说这句话,她都很清楚是为了煽动情绪,故意激将,逼迫别人顾忌颜面不肯动手。
可是秋濯雪不同,他说这种话是真心实意的,不愿意给任何人负担。
因此他说这种话,总是很干脆,也很利落。
不过明月影知晓自己此刻说什么都没有用,她早就领教过秋濯雪的顽固,更何况重伤至此,连自保都做不到,只能接受他所做的一切决定,依靠在慕容华的肩膀上,忍不住道:“你这朋友……真是个疯子。”
慕容华抱着她,语调冰冷:“恶人也会怕疯子吗?”
卡拉亚则露出赞赏之色,他在中原多日,言语终于有所长进,钦佩道:“我与恩公,生死同进退。”
明月影瞥了一眼卡拉亚,又对慕容华道:“你也一样?”
慕容华作势要将她放下,冷冷道:“我也一样,倘若你要逃,我可以放你下来,你自己走吧。”
明月影沉默片刻,低声叹息道:“那孩子是为我而死,也罢,我的确不是什么好人,但未必就怕死。你放我下去吧……”
只见慕容华错愕地转过头来,看着明月影,她只是淡淡一笑道:“大战在即,你还要分心保护我,难道不嫌碍事吗?他此来只为杀我,倘若真的打不过,我自戕保你们三个,总好过全军覆没。”
秋濯雪讶异道:“明姑娘?”
“你不必如此看我。”明月影道,“你们要是有胜的希望,可别指望我会死。还愣着做什么,放我下来吧。”
这下慕容华却紧了紧手,不肯放下她。
秋濯雪实在说不清心中的滋味,缓缓道:“明姑娘,你……”
明月影懒懒一笑,纤指撩动长发,她极眷恋般地望了一眼夜空,缓声道:“我一向杀人如麻,这次不过是杀自己,想来也并没有什么难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竟仍然很从容,很平静。
秋濯雪实在不明白她到底是个怎样的女人,也许永远都无法明白,他只好轻轻地叹了口气,柔声道:“秋某会尽力保护明姑娘的。”
明月影捂着胸口,淡淡道:“我不怀疑,不过尽力一词,本就是说明人有力尽时。”
丁流云长叹了一声。
所有人的眼睛忽然都一眨不眨地停在了丁流云的脸上,这个能够凭借一己之力改变整个战局的男人只是沉默着,活像一具雕刻精美的木头人。
澹台珩的额头微微见汗:“师父?”
丁流云对着秋濯雪沉声道:“我绝不会对你出手的。”
秋濯雪默然道:“你也绝不允许我对澹台珩出手,是吗?”
丁流云漆黑的目光之中蕴含着某种痛苦的情感:“他毕竟是我的徒弟,我绝不能看着你对他动手。”
这次秋濯雪什么都没有说,他的眼睛在此时此刻看起来竟出奇得与宁九思有些相似,既不悲哀,也不愤怒,甚至连一点激动不平也没有。
那眼睛里只是有一点失望。
这一点微不足道的情绪,宛如利爪一般,将丁流云的心倏然撕碎了。
这个年轻的后辈,素昧平生,他的师长宁九思曾经救过丁流云的性命,三十年后,他又为了丁流云担保上自己的名誉。
然而丁流云终究还是让他失望。
他甚至预想得到,另一个性情如烈火的年轻人会有怎样的反应。
秋濯雪只是很轻地说道:“那就请丁前辈带他走吧。”
慕容华变色道:“不能放……”
秋濯雪神色平静:“不能放?我们拦不下他,谈不上什么放不放,何必闹得太过难堪呢。难道你真的希望明姑娘自戕而死吗?”
这下慕容华哑口无言。
丁流云只是沉默地抓住澹台珩的肩膀,不顾他再打算说些什么,带着人离开了这里。
卡拉亚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挠了挠头,不知道说些什么。
而慕容华叹息了一声:“我真是不甘心啊。”
“不必不甘心。”秋濯雪看上去却丝毫没有半点挫败跟不甘,若有所思道,“起码澹台珩给我们带来了一条线索。”
“线索?”慕容华迷茫道,“什么线索?”
“明姑娘已落在我们手中,他们却仍要乘胜追击,杀人灭口。”秋濯雪微微一笑,“我想在明姑娘手上一定还掌握他们致命的证据。”
明月影缓声道:“或者说,他们以为我掌握着的证据。”
两人目光一碰,明月影忍不住感慨道:“秋濯雪,你的反应真是快得让我恐惧。”
慕容华糊涂了:“等等,你们两个人在说什么?”
卡拉亚更是一头雾水。
“我们在说族谱。”明月影柔声道,“既然有分支,就一定有记录,这本足以致命的族谱,完全能够查清楚幕后之人的身份。”
秋濯雪问道:“它还在吗?”
明月影咯咯一笑:“在,永远都在,就算不在,难道我不能造一本出来吗?”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百十三章
秘密最有价值的时刻就是它还没有被揭露的时候。
明月影这一副红唇白齿, 虽能说出许多线索,但是没有证据也是无用,秋濯雪可以相信, 却不能要求天下人同样相信。
那么对方如此急着杀人灭口,甚至不惜冒险,只可能是为了证据。
当年澹台外嫁的女子虽说要改头换面, 消去名姓,但是心中向着澹台这一点却是从未更改的。
否则当初也不会有人向澹台告密,明月影更不会在数代之后仍来寻觅百炼铁。
因此秋濯雪立刻就想到了一样东西€€€€族谱。
在族谱上的女子虽大多依附于父亲名下, 但仍会记载出嫁的人家。
当年对方能跟澹台通气, 足以说明在当时已是武林世家, 而现在又有如此本事,说明始终未曾衰弱。
只要找到记录上的姓氏, 两相对比,再排查自墨旱莲那个时代留存至今的世家,就能立刻揪出幕后之人的尾巴。
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 族谱是否完整留存,本就是未可知的事, 幕后之人却毫不犹豫地斩草除根, 不抱半点侥幸。
此人的狠辣残毒,让秋濯雪在萧瑟金秋之中, 感觉到了一种与气候无关的寒意。
不过这些事, 眼下都不是最紧要的。
明月影重伤未愈就遭到袭击, 眼下的清醒已是强撑, 可她仍然睁着眼睛, 不肯完全倒下,更不肯失去意志。
她的嘴唇似乎又白了一些, 望向秋濯雪:“走吧。”
这让秋濯雪的心情再度沉重了起来,他看着地上死去的白蛇,眼前似乎又浮现出了杨青的模样来。
慕容华忍不住闭了闭眼睛。
卡拉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看他们三人面容显露出忧愁,也知道应当闭嘴,就没有说话。
院子里一片寂静,门窗仍然大敞着,越迷津并不在房内,只有杨青一人躺在床榻上,看起来小得有几分可怜。
越迷津到何处去了呢?他为何留下杨青一个人在这里?
秋濯雪不知道,只是静静地点起灯烛,让灯火照在杨青那年轻稚嫩的面庞上,他脸上的痛楚与喜悦都还没有消散,似乎永远凝固在那个瞬间。
这个爱笑又有满脑子稀奇古怪想法的少年人,秋濯雪救下了他,却没能保护他。
秋濯雪站在烛火边,心宛如刀割一般,忍不住流下泪来。
明月影只是在门口踌躇不定,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走进去,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离开,她在此似乎是一个极尴尬的客人,虽不至于不受欢迎,但也格格不入。
她恍惚间又想起了兰珠来,无论她多么有本事,多么有才华,好似都救不下自己所在意的人来。
在明月影的生命之中,仿佛永远只有毁灭伴随,她也从未对流淌过双手的血腥感到悔恨跟怜悯。
昔年兰珠死时,明月影固然伤心,却也难免愤懑于她的软弱,唾弃老天的不悯。
然而此时此刻,明月影忽然感觉到了无助。
她的聪明才智,武功反应,在这个少年面前都起不了任何作用,她竟想不出任何法子,来挽救这个孩子的性命。
这种滋味,远比知道兰珠的死讯时,更为酸楚与苦涩。
虽然是秋濯雪救下了杨青,但是与杨青相处最久的却是慕容华,他什么都没有说,默默转过头去,不忍心看这一幕。
只有卡拉亚与杨青从未见过面,他见惯了死人,对这些事反应并不是太大,见年纪小小就丧了命,脸上稍稍流露出同情之色,就想走过去将这少年人的脸儿盖上。
卡拉亚才刚走到床边,忽然轻轻“咦”了一声,又伸出手去摸了摸这少年人的胸膛,这才讶异地转过脸来:“他还没死。”
不过手儿又再摸了摸,卡拉亚遗憾道:“不过快了。”
明月影:“……”
慕容华:“……”
秋濯雪的身体微微一颤,快步走过来,把住杨青的脉搏,才发觉他虽是气若游丝,但竟还有一分生机未断。
是了!迷津怎会突然离开,一定是他也发觉杨小友还有气息,出门寻大夫去了。
秋濯雪当即运起内力,传到杨青的体内,不知过了多久,他只觉得汗水沿着脸颊滴落,杨青才慢慢转醒过来,眼睛终于睁开来,虚弱道:“我是不是磕着脑袋了,怎么晕过去了。”
他的语调虽弱,但毕竟是醒转过来,慕容华大喜过望,听他言语,又忍泪道:“是,你不小心碰着头了。”
“难怪……”杨青颤声道,脸上还挤出一个笑容来,嘴上还不忘逞强,“我说……我说呢……我胆子这么大,总不可能……是吓晕过去的。”
他的目光往外转去,灯火灼灼,一下子就看见了明月影站在门边,很快高兴起来:“你没事?”
明月影柔声道:“我没事。”
杨青方才闭过气去,脑海之中许多事都混在一块儿,朦朦胧胧的,似乎遮着层纱一样。
他觉得自己似乎是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只是全身无力,身上疼痛还未消,唯独心口热烘烘的,就低头瞧了瞧,见是秋濯雪的手按在自己胸膛上,只当是他用内力帮自己缓解痛苦,有些不好意思:“秋大哥,我不痛了。”
秋濯雪却知这时一旦撤去内力,恐怕杨青再没有转醒的机会,又担忧他年纪太轻,不能承受,知道伤势后会晕厥过去,更加救不下性命来,就柔声道:“不要紧,秋大哥陪着你。”
杨青看过不少武侠小说,知道内力几乎就是万金油,什么场合都能用一用,因此并不当回事。
再说比起冰冷的四肢,心口暖暖的,实在舒服不过,虽有些不好意思,但也就不再多嘴了。
又过一会儿,杨青脸色稍稍红润了些,他终于有了气力,忽然道:“秋大哥,你有什么伤心的事吗?”
秋濯雪微笑道:“看着你,秋大哥再高兴不过了,没有什么伤心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