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濯雪沉思片刻,正要开口时,忽听见丁流云道:“不过,若你要问到底谁才是落花庄之中的内应,那么我也不知晓。”
越迷津微微挑起眉毛。
秋濯雪倒不奇怪丁流云会先发制人,这问题的确是最迫在眉睫的。
丁流云又道:“也许你觉得我在撒谎,不过我是真的不知情,此事多是珩儿在张罗,他素来多谋,我平日里并不怎么管他。”
“如此说来,是澹台珩说今日唐轩遣散了唐门弟子。”秋濯雪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想,丁流云全然游离于计划之外,不过是幕后之人的一颗棋子,“丁前辈由此前来?”
丁流云正色道:“你不必为我保留颜面,不错,我正是知晓他一人在房中,这才前来偷袭暗算。”
他语调平稳,话中却似有说不尽的苦楚跟骄狂。
“单打独斗,虽是不请自来,倒也算不上什么偷袭暗算。”秋濯雪笑道,“更何况要说偷袭暗算,唐门暗器一流,只怕丁前辈还差着远呢。”
丁流云默然不语,忽然站住脚步道:“你要我的命,我可以给你,要是让我带你去找珩儿,却是万万不能,此事说到底是由我而起,他不过是按照我的命令行事。”
秋濯雪察言观色,见丁流云眉宇坚定,并不勉强,只是转移话题道:“说来,素心师太与丁前辈的恩怨,秋某已有了解,可是丁前辈何以与唐门主也有如此深仇大恨?”
其实秋濯雪说话时总是轻柔笑语,脸上挂着再体贴不过的神情,与端庄持重的一先女并不相同。
再加上他年纪尚轻,本没什么叫人不安的。
可不知怎么,丁流云望着这个比自己小了几十岁的年轻人,却有些拘谨,他能感觉到这个人身上拥有自己这一生都难以得到的泰然与安定,叫人看不出半点深浅。
“我与他并无仇怨。”这个问题对丁流云倒是不难回答,他沉声道,“是他不肯放过我!”
秋濯雪心下一动:“何意?”
“我在大沙漠之中已经呆了快三十年了。”丁流云叹息道,“早已断了回返中原的念头,可是唐轩仍是不肯放过我,几年前,他找上门来,寻到了我的住处。”
秋濯雪心中已是恍然,可仍是面沉如水:“当真?”
丁流云不快道:“我有何理由要欺骗你?”
哪知秋濯雪又追问:“不是你发信给唐门主?”
丁流云冷笑一声:“唐轩就是这么告诉你的?他果然满口谎言,没有半句实话!我还道他对你会有几分真心。”
秋濯雪:“……”
不过他这时候已经顾不上追究丁流云的用词太过暧昧了,而是继续问道:“素心师太时,落花庄毫无防备,倒也罢了;可是眼下已有前例,唐门主为人再是小心谨慎不过,难道丁前辈得到消息时,全然不忧虑是陷阱吗??”
丁流云淡淡道:“唯死而已,反正我也早已过厌了东奔西跑的生活。”
秋濯雪静静地看着丁流云:“怕只怕,不是丁前辈厌倦了这种生活,而是有人让丁前辈厌倦这种生活。”
“这是什么意思?”丁流云终于反应过来了,他悚然盯着秋濯雪的脸庞,脑中一片混乱,“你在说什么?”
秋濯雪沉声道:“倘若是唐门主当真设下了埋伏,安排陷阱。他今日难道真是看在秋某的面上放走我们吗?”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看不出任何情绪。
丁流云怔怔地望着秋濯雪,茫然无比:“你……你的意思是……”
“秋某猜测,告诉澹台珩落花庄内毫无防备的人,同样是引来众人的人。”
丁流云的神情就像是忽然崩塌了一般,仿佛这具支撑他走过近五十个春秋的傲骨,在一瞬间被摧毁击垮。
“你是说……”丁流云恍惚道,“你的意思是……我被人利用了?”
秋濯雪并没有肯定这个答案,也没有否认。
他忽然意识到了这个阴谋的可怕之处,唐轩以为丁流云是为了玉邪郎而归来复仇,可丁流云却以为唐轩是要斩草除根……
也许唐轩会察觉到其中的不对,丁流云却不可能相信他口中的任何一句话,就如同昔年越迷津无法相信自己一般。
而且丁流云生性孤傲,对武林心存偏见,任何冤枉骂名都会激化他的愤怒,更不可能冷静下来分析清楚整件事。
这个结若无足够的外力介入,根本就是一个彻底的死结。
丁流云忽然长啸一声,振袖飞起,他的脸色在黑夜之中看不清楚。
他是在担心澹台珩?
还是在怀疑澹台珩?
秋濯雪虽然聪明,但也说不上许多话,只能紧随其后。
越迷津跟在他身旁,三人起起落落,很快来到了一处僻静的院落之外,丁流云推开房门,大步入内。
二人跟在后头,越迷津终于说出了今夜以来的第一句话:“你对丁流云好像格外偏心,为什么?是心有愧疚吗?”
秋濯雪不解其意,头也未转,含笑道:“越兄,何意?”
“我说。”越迷津道,“丁流云也杀了人,你对他与对明月影似乎全然不同。”
秋濯雪轻笑起来:“原来是这个,岂不闻春秋之义?原情定过,赦事诛意,丁前辈虽是杀人,但却受人利用,与其惩戒他,倒不如找出幕后主使。”
越迷津沉默半晌道:“你为何不惜被冤枉诬陷,都要保他,相信这件事的确有内情。”
“忠义之人不可负。”秋濯雪柔声道,“明姑娘利益分明,她为人处世再精细不过,寻常人根本算计她不过。可是丁流云的性情却与越兄一般,要是受了冤屈,绝不辩白,只以血来偿还,他不愿意开口,总要先给他一个开口的机会。”
越迷津被他说中,哑口无言,只好冷哼一声。
秋濯雪笑道:“你不服气?”
越迷津淡淡道:“我没有不服气,只是你不怕他辜负你吗?”
“他辜负我又如何?”秋濯雪终于转过头来,莞尔一笑,看得越迷津只觉脸上一热,“这世上只要越兄不辜负我,我就无憾了。”
那浅色的长袖之中,能制敌,能弹拨,能撩动风月的手,露出微红的指尖,忽然轻轻握住了越迷津的手。
“是不是?”
越迷津只觉得被掌控住的并非是一只手,而是自己整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原情定过:追究动机来确定有无罪过或罪过轻重。
赦事诛意:赦免意外或被教唆犯下罪过的人而惩罚真正图谋不轨却并无具体行动的人。
这两个成语出自后汉书,现实里其实蛮少用到的,在这里大概解释一下意思。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百十一章
宅院之中空空荡荡, 并不见半个人。
丁流云的脸色忽然变得狰狞起来,他走得很快,步子也迈得很大, 将几个房间的大门全部推开之后,重新回到了院落之中。
澹台珩会去哪里?他又去做什么?他为何没有在这里等着?
“他不在。”
丁流云的声音变得很阴沉。
在所有的情绪之中,丁流云只有愤怒这一项表达得最好, 也许是因为这个世道同样对他心怀愤懑与不平。
他在怀疑澹台珩吗?
他是否的确相信了秋濯雪的话?
二十年的师徒情谊,难道真的就在秋濯雪轻飘飘的一句话之中消失无踪?
丁流云头痛欲裂,他想不明白这些事, 想不通愤怒到底从何而生, 只感觉到无穷无尽的怒火自底下翻涌起来, 沸腾不止。
这种愤怒不光烧向澹台珩,也同样烧向秋濯雪。
也许丁流云不过是愤怒于自己竟会相信秋濯雪的话, 也不过是愤怒于澹台珩为何如此凑巧的不在。
“你要等他吗?”丁流云冷冷道。
秋濯雪只是站在庭院之中,如同幽夜之中的骀荡春风,顷刻间激动湖中涟漪, 却并不驻足:“你们今夜有什么安排吗?”
丁流云道:“没有。”
秋濯雪一怔,随即又问:“难道他不去接应你吗?”
这次的问题丁流云回了一个冷笑。
这次没等秋濯雪说话, 越迷津就开了口, 他的脸上没有半点笑容:“他既然没有在落花庄外等着接应丁流云,那么我只能想到一个去处。”
“噢?”
“明月影。”
秋濯雪显然是想到了一块儿, 转头看了一眼丁流云, 缓声道:“丁前辈要一同吗?”
珩儿难道是去杀人灭口了?
丁流云心下一转, 大脑也冷静不少, 他知道明月影与澹台珩有仇, 自己在且能按捺得住,离去后他私自去找事, 也不足为奇。
这解释了澹台珩为何不在院子里,丁流云沉吟道:“何妨与你们走一遭。”
三人当即掠身而出,离开了这座无人的院落。
慕容华的院子之中意外很安静,准确来讲,是死寂。
两个机灵的门房这会儿都软趴趴地坐靠着墙,大门敞开一角,透出来一丝微凉的夜风与腥浓的臭气。
越迷津用剑鞘一挑,左侧门房的脸被轻轻抬起,青紫一片不说,已肿胀得可怕,脖颈与肩背上有两个巨大的孔洞,被剑鞘一动,脓血当即渗出皮囊,溢在了剑鞘外皮之上。
另一边的门房倒是不见中毒之色,反倒是软趴趴地倒着,似乎是被绞碎了全身的骨头。
看到这里,秋濯雪的脑海之中忽然掠过了那条白蛇的模样。
他几乎能想象到在黑夜之中,白蛇自墙上游下,猝不及防地将一人紧紧卷住,毒牙又立刻咬穿另一人的脖颈。
秋濯雪从大门敞开的空隙里飘了进去,速度快得惊人,丁流云看着门房的尸体,心头涌出了不祥的预感。
路上零零散散着几具尸体,死状各不相同,明月影的房间大开着,她已不见了踪影,一个少年倒伏在地上,披头散发,衣上染血。
秋濯雪的心忽然一阵冰冷,脚步也不由得为之踉跄,不觉慢了下来。
越迷津越过他上前,将那少年慢慢抱起来,正是杨青。
“痛……”杨青发出虚弱的呻.吟声来,眼睫动了动,漏出一点光来,“谁……”
越迷津一时不敢再动,只轻轻撩开他的头发,柔声道:“是我,越迷津。你哪里痛?”
杨青虽然欢喜,但声音微弱,半晌只挤出一个“噢”字来,他没有急着说自己哪里疼痛,而是含混而吃力地说道:“坏人,往……往左……”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忽然闭上眼睛,倒在了越迷津的臂弯之中。